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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四十章
    庄理仰头笑, 眼里有星星似的。那当然不是星星的倒影,是垂射的灯光,镜面艺术装置的折射。

    像这样的开幕式, 据不完全统计在去年就有一千多个, 也就是说平均有三个展览在同一天开幕。

    不间断的开幕式,在行内人口中叫做oeng。几乎任何展览在对公众正式开放前,都会让重要人士提前观展, 即预览日, 开启它的就是oeng。

    按照金融概念划分,拍卖会、中介商是二级市场, 那么代理艺术家、将其推向收藏家和业界的画廊则是一级市场。

    因此画廊举办的展览或许不如博览会那般博得大众媒体眼球,但尤其重要。它向人们传达了作品的状态从艺术家的工作室来到灯光下,成为了被展示、待出售的商品。

    它们重要, 艺术家也重要。同样重要的还有见证者艺评人、收藏家和其他重要的,参加一个oeng表示支持这个艺术家,他们的到来会给艺术家、展览和画廊带来效应。

    而圈中人混迹艺术行业的但尚且不重要的人、寂寂无名的人, 需要出席这些活动获得存在感。他们或许是来支持他们的师友,或许是跟随某一个朋友的到来而来,他们和所有人一样在整个场合中游走、同人问候和闲谈,但他们不在中心。

    看不见的中心,在德高望重的教授兼评论家身上, 在ko关键意见领袖、知名交易商身上,还有最重要的收藏家身上。

    今晚的中心无疑是叶先生。

    庄理从来不知一个人在一个小时里可以把同样的话重复数十遍,在不同语言间无缝切换, 上一秒还在讲粤语俚语,下一秒因为西方面孔的加入一行人立即讲起英文。偶尔也有非英语国家的人士和翻译一起过来,不同口音交错, 令人仿佛回到大学英语角。

    大多人带了名片,进场时在工作人员处登记,庄理觉得这种现象类似参加红白喜事。她没有名片,不需要登记留名的人让她写下大名,他向人们这么介绍她年轻的艺术顾问。

    于是人们知道,叶先生身边有位初出茅庐的女孩。她不需要发表意见,实际上没人对展览发表严肃意见,人们却像对待一个小小的意见领袖那般器重她。

    有位来自内地的策展人甚至称呼她庄老师。这一行,乃至整个文创行业,内地惯常把艺术家、学者及其他身份暧昧的人士称作老师,以表示客气尊敬。

    待叶辞转向别处,庄理悄声笑,对状况见怪不怪的叶辞便拿这个词儿逗她。

    “庄老师,每个人都被你的笑容、风趣的语言吸引,让人好羡慕。”

    庄理抿笑,今晚她的唇角就很少落下来过。她再清楚不过,人们对她表示出兴趣、称赞她,不过是因为她的外貌和言谈。

    无论隐形的中心在哪里,人们不会否认主角实际是艺术家本人。上回拍卖会叶辞让人高价拍下的画作,就是今次举办个展的艺术家早期的一幅作品。

    不像一般商品,艺术收藏世界的二级市场对艺术家的行情会产生重要影响,因为作品并不是离开艺术家就同他们再无关系,名字永远存在作品背后的标签上,也会有愈来愈多的名字在什么地方哪个展览展出过、被哪个收藏家持有过。

    随着这件作品在二级市场上一次次流通,艺术家、代理艺术家的画廊的价值和地位也会产生波动。而流通多了,据一位庄理不喜欢的拍卖商说,再有身价的一个人结婚太多次,在婚恋市场也会遭遇贬值。

    叶辞作为这位艺术家最重要的客户,和画廊一起捧出了这位艺术家新的高价,通过长期持有和下一次记录的刷新来维持它。

    因此,艺术家在那场拍卖会之后的首次个展显得有点隆重。

    艺术家签在洪太太画廊旗下,海外各地也有其他画廊代理。庄理看艺术家高高瘦瘦,穿一件灰衬衫,沉默寡言在人群中显得很安静,有别于她通过书籍、报道了解到的当代复制品式艺术家的形象。

    她其实有点好奇,艺术家本人对于这场展览、展览中的人是什么想法呢人们在他的作品前驻足五分钟左右,谈论的却是天气、红酒和高尔夫;人们来到他的展览,围绕他新尝试的表达媒介玻璃制作的小型雕塑,谈论却是手中香槟品牌的股价、别的生意经,甚至熟人之间的家常。

    艺术家希望有这样一场展览他们当然希望,他们也可能不喜欢,但不喜欢的原因可能是与策展人意见相悖,绝不会是到场的见证者。

    终于,在人们陆续离开,去往酒店的时候,庄理获得了短暂的时间抽离叶辞那没完没了的寒暄,来到方才就留意的一幅画作前。

    “看来庄小姐钟意这幅作品”

    庄理转头看去,对艺术家略略颔首。艺术家笑说,“见你来回看了好几次。”

    “好像你倾向创作联画和系列作,这幅画有一点点不同。”

    “哪里不同”

    “嗯虽然你的聚焦局部,比如说花瓶、水果之类的静物,也有桌角和女人的裙摆之类的,不过几乎没有真正的人出现。画中这双手看起来很朦胧,”庄理再次看向艺术家,真诚地说,“但我感觉到了一种力量。”

    艺术家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你知道,我们在做什么通常是不为人知的,只有当作品挂出来了,哦,人们才知道我最近画了这个做了那个。saue策展人其实觉得这幅画是不够成熟的。”

    “不够成熟”

    “有时候你也可以理解为它较异于我的其他作品,概念比较模糊,或者会让整个展览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停顿你应该能感觉到,就是一个小型的展览也有一种场域,它应有它的节奏、韵律,当然,是对于策展人想要表达的话题来说。”艺术家微微耸肩,“策展人在今天过分重要了不是吗”

    庄理思忖道“所以为什么挂出来了”

    “我坚持。”

    在任何地方都一样,话语权与地位呈正比。

    听见有人招呼,庄理同艺术家示意,踩着高跟鞋来到叶辞身边。他结束了一场不短暂的谈话,轻声问她累了没有。

    庄理俏皮地说“人是不会对新东西感到厌倦的。”

    oeng开幕式之后也有类似于庆功宴的饭局,并非所有参加开幕式的人都能前往饭局,拿着名片来打卡的无名之辈,或者没有学者教授引荐的学生,不在受邀之列。

    坐车来到酒店,叶辞和庄理直接被工作人员请去主桌,座上有画廊主、德高望重的研究学者、艺术家和另外几位收藏家。其他的坐席也都精心安排过。

    庄理讲悄悄话,“真的很像喜宴。”

    头盘冷餐、浓汤、主食、甜点八道菜精致可口,让人将将果腹,再佐以配餐酒和谈笑风生,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叶辞一直留心照顾庄理。不过不用他再提点,她已经知道该怎样接话,怎样另起话题。他们这些客人不是来吃饭的,身负任务,和东主一起制造一段美好时光。

    这时,工作人员发现有两个未受邀的混进来了,他们向客人们派发名片,作自我推介。一位是青年人艺术家,一位是他的经纪人。

    工作人员制止他们、请他们离开,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叶辞这一桌人也看了过去。

    似乎对上了视线,经纪人拽着青年艺术家快步走了过来,说着话的同时把自印的画册递给叶辞。

    叶辞没有接,于是对方偏移角度,递到了庄理跟前。

    不像别的场合,安保可以强制将人赶走,这里地界小,业内左来右去总有熟面孔,业内人士亦都讲体面、不开罪。

    自知她一个还未完全被接纳的局外人很适合唱白脸,庄理作娇蛮得宠的情人,将人赶了出去,“你们不讲规矩,我这人也不讲规矩”

    再回座上时,庄理听见席间的年轻人议论。

    “他不是一向看不上oeng,不屑sho u嘛,当初还说别人是靠交际走到这一步的,结果今日这么丢人”

    “是呀以前他自称不会交际,你那场展览也没有去。他不来,谁又去挺他的呢”

    “不过叶先生旁边那位是谁呀”

    骚动很快就被人们遗忘了,时间渐晚。

    叶辞他们在东主邀请下移步顶楼酒廊,其他客人逐渐离散。

    若说能否来饭局是一道分水岭,那么饭局之后能否再进一步,和东主去更私人的地方饮酒或抽雪茄,则代表你和对方、和这个艺术市场中心的距离。可谓圈内有圈。

    庄理拿起手袋跟过去,犹豫一瞬也拿起了方才放在椅子上的画册。

    hat is art艺术是什么,庄理尚不敢说一个懂字,可她觉得无论如何这是别人不顾颜面也要展示的东西,就像她做课题一样,做一个东西一定是有所投入、用了心的。

    乘上电梯,叶辞瞥了眼庄理手袋后面的画册,兀自笑了下。

    庄理笑着轻轻蹙眉,似有撒娇之意。

    叶辞倒没说什么,揽着庄理来到酒廊。一开始庄理还参与话题,逐渐却有些吃力了,无论是艺术还是金融投资,她所知的皮毛已不足够在深入的谈话中接腔。

    一杯鸡尾酒见底,庄理同叶辞耳语,起身来到吧台前。

    “哈啰”门廊那边出现一道倩影。阿英熟络地揽住庄理的肩膀,问她喝点什么,得知她已经点了一杯甜酒,阿英拢眉,打响指向酒保点了杯威士忌酸。

    “你现在才来”

    “是呀,撞档期,有个朋友的展览开幕,在南边,好远的。”阿英说。

    庄理顺势玩笑,“那你们是很好朋友”

    “距离证明关系,你已经入乡随俗啦。在这边年轻人拍拖都嫌过海是异地恋。”

    庄理挑眉,“iia也在”

    阿英愣了下,笑,“好哇,原来你们私下有联络。”

    “没啊,我刚刚看到他ig发的动态。”

    “我和他没什么,禁止想象。”

    庄理说我可没讲什么。

    待酒吧把两杯酒推到女士们面前,她们端着酒回到沙发座。有阿英相伴,聚会顿时活络起来。

    “可是你不能期望一个艺术家成为大师的同时又要求他做妓女是,是没错,现在整个行业现状如此,但是”

    庄理站在俯瞰港岛夜景的落地窗前,一边呷酒一边仔细听他们说话,偶尔听到一句惊人的话,琢磨下来又觉得在理。

    注意到庄理游离在外的状态,叶辞唤她到身边,从盒子里取出一支细雪茄,教她用火柴引燃,转动着让前端均匀受热。

    每每他做这些小事的时候,她总觉得他低垂的眼睫下,那双动人的眼眸所看到的世界里,她是最特别的一抹色彩。

    浅浅烟雾从唇角溢出来,庄理往角落靠过去。放在手袋下的画册硌到臀缘,她抽出画册,索性翻看起来。

    “喜欢”叶辞在闲谈间隙轻声问。

    “我喜欢他的花卉。”庄理扫了眼周围的人,轻声私语,“恕我拙见,明明很有力量的,为什么他不被看到呢”

    叶辞笑了下,不答却问“我们小理喜欢什么花儿”

    “向日葵啊,你知道的。”

    和他一起出席数不清oeng、饭局、私人聚会,以及各种正式或非正式的研讨会,庄理的知识系统和生活方式彻底被颠覆了。

    她需要社交,可并非热衷社交的arty ania,莫若说一个人精力有限,平衡这些事与课业不是易事。

    有时回到住宅,她累到不顾形象地就瘫倒在沙发上。可他一点不累,精力无限似的,还会温柔耐心地将她诱向云雨。

    没多久,艺术博览会踏着春意来了香港巴塞尔艺术展。

    原身是art hongkong,被巴塞尔收购,于二零一三年更名。由此开启了香江艺术新盛世,博览会逐年递增,一年达七个之多。

    同展览一样,重要收藏家提前进场,不用同慕名而来的市民与游客那般在场馆外排长龙,挤到汗流浃背还望不见入口。

    但比起言笑晏晏的展览,艺博会简直像大型超市,全球各地的画廊和策展人挤破头拿到一个展位名额,全球各地的收藏家、中介商争先恐后想在第一时间入场,他们要在一级市场抢到尖货。

    这时候他们不讲体面和身份了,暗中私下交易,当面两相争执,说不定马戏团的秀都比这有序。

    庄理同艺术顾问一起在第一时间入场,好似横扫地摊一样在各个知名画廊的展位前洽购叶辞和朋友们的心仪之作。

    人们说巴塞尔是名利场,无论是巴塞尔、迈阿密还是香港。好似有一个巨大的气球带着之中的人腾空、膨胀,没有人知道它的终点在哪里。

    当倾心艺术的市民拿着门票入场,面对博览会中大型的画作、雕塑装置,无论是感到震撼还是困惑,这些艺术品几乎都已有所属了。甚至,很多精彩的艺术品早不见踪影,他们看到的只是逐渐空档的展位。

    庄理从阿英那里知道,好多艺术家和学者是讨厌艺博会的。艺术品这里一样那里一件,展览不连贯、几乎无序,让对艺术世界知之尚浅的大众只能是走马观花,博个热闹。

    但他们也无可奈何,阿英说如今人们去美术馆也不再是为了接受艺术教育,拍照打卡、展现某种生活方式,大众和展览之间的关系简化为消费者与消费品。

    “你没有发现现在好多事都如此”庄理反问。

    “fe,你讲得对。这个世界最终会被你们这些金融生、对冲基金经理所占据。”

    “这样的时代已经到来了,欣赏当代艺术基本不需要艺术教育门槛,但它是艺术。”庄理说,“恕我拙见,我认为正是这样,正是能满足供需关系,当代艺术的市场才这么活跃。”

    too uch art有谁关心去谈论它。艺术博览会让ba场舞会文化复兴,三周内数不清的酒会、派对在举办。

    传媒大亨在君悦酒店举办以艺术为名的派对,庄理同叶辞进场,叶辞就像闪耀的艺术家那样被拉到背景板前拍照。

    叶辞说ait a ute,将庄理揽到身边。闪光灯拍下他们同其他知名人士的照片。

    第二日登上八卦报纸边角,庄理被媒体夸张笔法描绘成了无名学生妹,恃宠而骄,狐媚手段几多,诱哄叶公子夜夜笙歌。

    庄理看了笑岔气,旋即上ig发布新动态,随意挑了一张窝在沙发上,开衫没好好穿着,酥肩半露的照片。配文你的女友是九尾狐。

    没一会儿九尾狐男友的电话打过来了,他以温柔语气试探道“怎么了”

    “不好看吗”

    “我拍的,当然好看。”

    庄理笑,“我没事儿啊,就觉得蛮好笑诶。”

    “我才知道这事儿,已经让人去处理了。”

    “不用,言论自由,诽谤自由嘛。”庄理说着又笑。

    叶辞轻呼一口气,像叹气,“晚上想吃什么我订餐厅。”

    “还没在外面晃够么你过来,到我这儿来,给你做好吃的。”庄理说着垂头抿笑。

    晚霞一点点隐没,在短暂的静谧蓝色之后,海上迎来了夜晚。

    门锁发出响动,接着叶辞从玄关走进来。四下不见人,他绕到厨房,一下顿住了。

    他蹙眉问“做什么呢你。”

    正在厨房里忙碌的庄理听见声儿,愣愣转身,“什么什么”

    其实并没有什么让人惊异的,不过是氤氲中一个女人专心做料理的背影,甚至她还穿着没来及的换的紧身背心和短裤,再家居不过。

    叶辞也不是没见过,可眼前画面无端地让人慌神。

    “嗯”见人不语,庄理偏头。

    叶辞笑了下,“没什么,只是想着我的九尾狐,上天入地,还有下厨房的本事。”

    庄理乜了他一眼,回过身去继续做菜。

    半晌过去,她不经意转头,却见他仍站在那儿望着她。

    “怎么了”

    叶辞走过去,双手撑在料理台边缘,庄理便被他拢在了怀中。

    “做什么火还开着呢。”

    叶辞静静看着她一双眼睛,也任由她避开视线,用手肘推开他,转过身去。

    沉寂了很久,庄理忐忑地想问他到底怎么了,却听见他很轻很轻的笑声。他说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