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战胜返程,郭芙的耳边就充斥着人们的欢呼声,但她没有漏掉杨过的声音。郭靖谢他救了耶律齐和郭襄,谢他杀了蒙古大汗,解了襄阳之围,道他天下扬名,说他们家深感他的恩德。
郭芙听杨过感动地朗声回道“郭伯伯,小侄幼时若非蒙你和郭伯母教诲,焉能得有今日”「1」其意气风发慷慨激昂似不必强调。
然而郭芙看得清清楚楚,就在不久前,杨过将蒙哥大汗击落马下致其死命,蒙兵惊骇莫名,纵有就在他身边的,竟也不去管他,只顾着往蒙哥坠马的地方赶去。待得蒙哥死亡之事已成定局,蒙军更是群龙无首茫然惶恐,最后也不知是谁做了主,下令收兵。
杨过全程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好似一尊被风霜侵蚀多年的石雕,裹着黄沙和血腥的风再大点儿就能将他吹散。
郭芙在亲兵的簇拥下赶过去,隔了数十米却不敢再靠近。
她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的,或许他们是觉得杨过正在平复于万军阵中讨得大将首级的壮举所带来的激烈情绪,但郭芙知道不是这样。杨过站在那里,今时今日,他已取得了这个时代更无别人能超越的伟大成就,他生命中最精彩的一刻就是此刻,所有他曾经想要的渴望的羡慕的缺少的,从今以后都将唾手可得。
郭芙好不容易从无数可能性中找出一种最大的可能,从郭杨两家三世恩怨和杨过的成长经历上出发,判断杨过对郭家人有莫名的情节,以至于他下山后再见郭家人,又是故意卖惨试探,又是退敌以耀自身,他在郭靖身上看到的他心目中的父亲形象叫他亲近郭家人,可亲生父亲死于郭靖黄蓉之手又叫他把自身经历的大部分磨难都归咎于郭家。
他对郭家又爱又恨,是以才做出种种连黄蓉都无法揣度的举动,是以对她这个郭家人,他同样也表现得又爱又恨。
他说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说他们情若兄妹,这当然是假话,但是他希望这是真的。或许他已经这么盼望了很久,只是以前因着自己的傲气和自卑,他从未承认过,反倒铁了心要压服郭芙这个“妹妹”,好叫她对他心服口服,做出一副崇拜依赖的模样。
所以无论她如何伤害他,只要不是抱有坏心,他便像是包容了忍让了一个被宠坏的妹妹一样,什么都不和她计较,一旦她有难,照样第一个冒出来救她。只是她害得小龙女和他分别十六年一事实在过于严重,过于叫他痛苦,是以与爱妻重聚后,看到她需要帮助,他既想帮忙,又想出口恶气,便故意说要她磕头。
其实他并不是真想叫她磕头,有哪个哥哥会真地如此侮辱自己的妹妹他或许不过是想要她求求他,好叫他心情舒畅,叫他得到二十多年来都没得到的东西,也因此,当她真地咬牙跪下去后,他才吓得魂飞天外,知道自己玩崩了,于是又急忙补救,并且在慌乱下不经意间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
这是郭芙靠近前针对杨过在小丘上的言行进行的分析解释。
但是。
此时此刻,郭芙看着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孤零零站在战场上的杨过,立刻推翻了之前的所有结论。
他本该心满意足的。
如果真是她理解的那样,那么救了襄阳之后,他本该心满意足的。
他也确实没有不满意的理由。
他重新见到了思念已久的爱人,和敬重爱戴的郭靖黄蓉抛却前尘重修旧好,有了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他、崇拜他依赖他的小妹妹,就连当初唯一一个总是看不起他给他脸色看的人,也因为他大仁大义的举动诚心拜服,甘心道谢,自告往日之非。
他刚刚成了注定名扬天下流芳千古的大英雄大侠士,取得了无上的荣耀,他无论如何都没有不满意的理由。
可他站在那里把自己站成一尊快要破碎散裂的雕像,诗人说长歌当哭,他却连背影都像是死的,仿佛连恨都恨不起来了,好像刚才那般“勇猛”的是另外一个人,现在站在这里的不过是那个人抛弃了的肉身。
他站在战场之中,就像一个失去了一切的人。
就像一个从来没有拥有过的人。
郭芙无法忘记这一幕。
之后小龙女郭襄等人靠过去叫他抬头微笑,谦抑安慰,江湖好汉聚过去对他推崇备至,襄阳城兵鼓噪不休,他表现得很是得体,非常稳重,笑也笑得矜持,却也能让人看出他实在高兴,只是人到中年,自然不能过于轻佻。
然而杨过从来就不是稳重的人,十六年前不是,十六年后也不是,他是高兴了就会激动到大翻跟头,难过了就会皱起脸泪汪汪的人,就说刚才,神雕大侠的名头又何尝被他当回事意气上来了,还不是用大半个战场都能听到的声音叫一个女人下跪求他这叫稳重
一直到各自回了住所暂且休整,好参加晚上于安抚使署中召开的祝捷之宴,郭芙也依旧在思考杨过的事,叫耶律齐喊了许多声她都听不见,最后回神了,却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微恼,“做什么”
耶律齐还是那副稳重温和的模样,他本想跟郭芙说丫鬟把热水送来了,可是见郭芙明显在走神,而且还愁眉不解,神情复杂,到了嘴边的话便换了内容。
“芙妹,你还在想杨兄弟的事么”
郭芙心下一惊,看上耶律齐,却听得对方轻叹了一声,缓声道“杨兄弟出生丧父,年幼丧母,小时候无人教导,又没念过书,后来又经历那么多波折,难免性情偏激古怪了些,但他本心不坏,今日其实你便是不理他,他见我有难,又岂会真地见死不救既然你们已经和好,那就别再在这些小事上和他计较了,免得最后还是自己生闷气。好么”
郭芙听着,明白这大概就是耶律齐用来宽慰他自己的话。
男子汉大丈夫,自己的性命要因妻子朝别人下跪才能保住,这又有什么脸面了
不过耶律齐到底是端方君子,有和杨过旧日结交在前,又有今日救命之恩在后,他自然不能计较这些事,那么除了大度还是只能大度,不然还能怎样呢
念及此,郭芙面上闪过一丝愧色,难堪道“若是为了我自己,那我宁肯死了也决不向别人求情。齐哥,我身为你的妻子,给你丢脸了。”
耶律齐连杨过都不计较,又怎会计较郭芙
更何况郭芙从未如此“善解人意”,话说出来他听到耳中,一时间竟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待仔细看了郭芙的神色,确信她不是说反话后才道“怎么会,你是关心我才会如此。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我要怪,也只怪自己武功没有杨兄弟高,唉,其实如果不是他无意,丐帮帮主之位应该由他来当才是。”
郭芙以前还能无所顾忌地冲着耶律齐说杨过他们的难听话,反正也传不到外面去,只是自己撒撒气。但是现在她却说不出口了,不但说不出口,还听得极不顺耳。
她怕再说下去叫耶律齐注意到,便随口应了两句,然后拿要尽快沐浴更衣为借口终结了这个话题。
晚宴上郭芙的眼睛倒是很克制,极少往杨过那边瞥,只跟坐在身边的耶律齐和大小武夫妇等人说笑。
宴席一直开到众人兴尽才各自散去,但这也不过是忙里偷闲,身上担着事的人多着呢,也不是蒙军鸣金收兵一次、死了个大汗襄阳城就彻底安全了,该做的事照样有一大堆。
郭芙身上倒没有只能她处理的事,和大晚上还要和丐帮长老议事,盘算丐帮弟子伤亡等事的耶律齐道别后便径自回府,想舒舒服服地睡个大懒觉。
进了府往后院走要穿过后花园,如今是月末,月亮只有一小丫,光也淡淡的,几乎一吹就散,空气中弥漫着烟花和炮仗落幕后的味道,围墙外隐隐传来欢乐的歌声。
郭芙站在长廊尽头,一时间竟有种扭头就走的冲动。
实际上若不是她的好奇心已经壮大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她绝对扭头就走。
但是她做不到。
她就是这样的人,就是对这种复杂莫辨,叫她一脑袋浆糊的人性充满兴趣,所以此刻坐在花园亭子里,独自一人的杨过在她眼中已不是一个人类或一个主角,而是一堆由各种模糊不清变化多端的情绪和性格以及其扎根的坚实的灵魂土壤所构成的,一个足以写五百篇博士论文的充满吸引力和魅力的角色。
就像你别指望她第一次去黄鹤楼的时候能不想起登黄鹤楼一样,你也别指望她看见一个超出自己理解范围的人却不去探究。
她越是看不透杨过的心理,就越是想要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她坚信随着对对方的关注时间变长,她对他的了解也会加深,所以她要压制住本心里不想见他,怕被他奚落的欲望,不光如此,她还要主动走过去搭话。
不过郭芙还没抬起脚,郭襄就带着一坛子酒出现了,欢喜非常地喊着杨过,看样子是要和他畅饮聊天。
郭芙心里松了一口气,暗道比起自己,杨过更有可能和他更喜欢的小妹妹说真心话,暴露出真实的自己。
于是她悄悄后退,躲在转角处,竖起耳朵听他们两个会说什么。
刚开始倒都是些套话,郭襄说得真情实感,但杨过敷衍得除了自谦就是散漫,显然是对自己的功成名就毫无兴趣的样子。
一个了不起的人,偏偏对自己了不起的地方并不在乎,这就显得这个人更有魅力了。人们总是会下意识猜测,他的目光所注视的是否是更瑰丽的,自己未曾听闻的事物。
郭襄便就是这样,只是她大概是心中有事,没有马上问出来,不像往常那么爽快,反而顾左右而言他,支支吾吾了一会儿后竟问起了郭芙的事。
“我之前听娘说了当年的事,大哥哥,你还恨姐姐么”
郭芙眼皮一跳,不禁屏气凝神,整个人都贴到了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