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人俊颇为吃力地抱着个硕大的酒坛子来到了叶燃的桌旁,身后却跟着十来个仆役,各自端着一个托盘,盘中各放着两个细颈长肚的酒壶。
他惊魂既定,再仔细回想方才发生的事,惊惧之意虽去,戒惕之心却是大起。
单那个酒鬼的武功便远远高过自己,便是门中同辈最为杰出的四位弟子只怕也有所不如,而那个神秘的白衣女子则更是高深莫测。
沈人英生平所见武功最高之人就是自己的师父,青城派当代掌门余沧海,但便是余沧海本人亲至此地,也决计做不到这等气劲外放,滴水不沾的境地。
也不知这等人物为何会出现在这等荒僻之地。
他虽不曾见过旁的高手,却深知余沧海性子发时是如何暴躁的,当下丝毫不敢怠慢,亲自去客栈地窖之中,将窖藏时间最久的一坛美酒寻了出来。
又想这酒性烈,那酒鬼自然是爱的,女子却未必喜欢。
遂又选了十来种入口清醇,回味甘甜的酒,盛入酒壶之中一并带了过来,一一排布在那方桌之上,又挥掌削开了那酒坛之上的封泥,让二人检视之后,方亲自在两人面前的酒碗中浅浅地斟了半碗。
那酒鬼奇道“为何只有半碗”边问边抬头看向沈人俊,斗笠下倒露出了大半张脸来。
只见他长方脸蛋,剑眉薄唇,眼神清正,也算得上是个英俊青年,只浑身透着一种懒洋洋的气质,并不似一般的名门子弟那样一板一眼的,倒颇容易令人心生好感。
他性子跳脱,心胸却极为开阔,此时见叶燃面前亦只有半碗,也知道并非这青城弟子故意刁难自己,却不由得好奇起来,故有此问。
沈人俊自得地一笑,道“这酒名为琥珀光,二位请看这酒液可是犹如琥珀一般,莹润有光。”
叶燃对酒没什么研究,听他这么一说,倒是好奇了起来,遂端起面前的酒碗举在眼前一看,果然如他所说,而且这酒液亦是十分粘稠,微微一摇晃,便在碗壁上留下了一道琥珀色的痕迹,半晌才缓缓流下。
果然便听那沈人英又道“这酒是我青城秘酿,唯有存了十年以上的方有这等挂壁的醇厚之感,若是直接喝了必会大醉伤身,因而须得以年份短些的佳酿,与之混兑了,方能入口。”
说着自身后托盘上另取了一壶酒来,缓缓注入两人面前的酒碗之中,果然便见这壶中倾出的液体清澈如水,与那琥珀光混在一处,竟是泾渭分明,而其中溢出的酒香比之先前略淡,却不知怎地别有一种勾魂摄魄的香味生出。
沈人俊这才道“二位请慢用。”
又唤了店小二送了四冷四热八个下酒菜上来,这才退下,却也不曾离开大堂,只将那群帮闲尽都挥退了,独自坐在柜台前,望着门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坐在叶燃对面那人原本是极为好酒的,平生大约也只有师门同小师妹这两件事能排在美酒之前。
这些年来奉师命下山办事,各地的好酒也算是喝了一个遍,这“琥珀光”大约是青城派平日里不轻易示人的秘藏,若非机缘凑巧,决计是喝不上的。
此时见美酒当前,简直如同刚从喉咙里伸出了一只小手,在拼命地抓挠一般,忍不住便想去端那酒碗痛饮一番。
只是碍着自己并非主人,不便先饮,便拿眼去看坐在对面的叶燃。
叶燃见他那副抓心挠肝的模样,倒是笑了起来,道“请喝罢。”
说罢做了一个虚请的手势,自己并不去碰那碗“琥珀光”,另取了七八个酒杯,一字排开在自己面前,将沈人俊送上来的其他的酒壶逐一提起来斟满。
而后从左往右,一杯接着一杯地举至唇边,一饮而尽。
直看得她对面那人目瞪口呆,道“你,你这样的喝法”却说不出来这样如何。
这人正是华山派的大弟子令狐冲,月前奉师命下山办事,途中见青城派弟子嚣张行事,小惩一二,又怕他们不忿之下去寻普通百姓的麻烦,遂隐踪匿迹,一路跟在那几人身后暗中观察。
却见他们一个个愁眉苦脸,像被什么追着一般往青城山方向拼命赶来,又听他们私下谈论,仿佛是有一个极大的对头要来找青城派的麻烦。
他心想青城派近来虽然行事嚣张霸道,却终究同为正道门派,不如跟去看看,若是他们自己惹上的麻烦那也就罢了,若是魔教中人来袭,却是不能坐视不理。
遂向华山派传了讯息,告知师父师娘自己的去处,便一路跟下来了。
他见叶燃容色倾城,武功卓绝,现身的方式又大异常理,简直像是奔着这青城派所开的客栈而来的,只怕她便是青城弟子所说的那个“大对头”,心中暗生警惕,因此才随口混说什么“请我喝酒”云云,倒并非当真馋这两杯酒,而是欲借此近身观察这白衣女子的动向。
此时见她一杯接着一杯,如同喝水一般,毫不停歇,转眼之间已经喝了七八杯下去,却不但不见半点醉意,甚至连脸上神情都不曾有半分动容。
饶是他日常爱热闹,爱呼朋唤友一道胡闹饮酒,却也不曾见过这等喝酒法子,一时之间不由得愣住了,心想这等饮酒哪有什么乐趣可言
不由得摇了摇头,端起面前的“琥珀光”,在鼻间轻嗅,只觉那酒香撩人,当真是生平不曾饮过的美酒,张口欲饮,眼角余光却瞥见对面那白衣女子已经自斟自饮到了第二轮。
他到底是师父师娘从小教导出来的侠义心肠,虽然心中知道这名女子身份未明,尚不知是敌是友,但见她双眉微蹙,似是不怎么开怀的样子,仍是忍不住开口劝道“这酒若是开怀时饮,便是美酒,若是浇愁时饮,便与毒药无异,姑娘若是有甚么心事,不如寻几个好友一同谈说游玩,也比喝闷酒要强。”
话音刚落,便见她抬头朝自己望了过来,眼神中皆是诧然,立时便住了嘴,知道自己必定哪里说错了,不由得有些尴尬。
他日常除了师娘和小师妹,甚少同女子打交道,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补救,只得端起酒碗,借以遮脸,正要一饮而尽,却忽地听到一个细如蚊蚋的声音在自己耳畔响起。
“这琥珀光不可饮。”
他怔了一怔,手中动作一顿,借着酒碗遮脸,双眼朝坐在对面那女子看去,只见她朝自己微微点了点头,便知果然是她在提醒自己,心中登时转过了十七八个念头,面上却丝毫不露,假装饮酒,暗中却将那一碗琥珀光皆都泼到了地下。
又听那声音在自己耳畔道“我喝过的都没问题。”
令狐冲记性甚好,方才见她倒酒之时虽不曾刻意去记,此时回想倒也大致能想起是那几壶酒,遂伸手提起,亦给自己取了七八个酒杯放在面前,亦同她一般,一轮一轮地喝了起来。
心中却在想着曾听师父师娘聊天是说起过,武林中有一门“传音入密”的上乘武学,只有内力极为高深之人才能使得出来,这女子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的样子,怎么竟会用这门功夫。
须知正道武学无一不是循序渐进,水磨苦练出来的功夫,唯有那些邪魔外道使些不入流的法子,才会突飞猛进,时间久了却极易走火入魔。
他一面揣测着这白衣女子的身份,一面又不动声色地去看那沈人英,只见他面露愁容,却是连看也不朝自己这面看一眼,观其举止也并不像是在酒中做手脚之人。
令狐冲并非那等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他自成年起便常常奉师命下山办事,行走江湖已有六七年了,又是个爱结交朋友的性子,三教九流之中皆有熟识之人,所知手段亦多。
日常在酒中做手脚,无非是毒药和蒙汗药两种,至于第三种助兴之药往往只在勾栏青楼中所用,那暗中下药之人自然也不会用。
毒药亦不是什么好选择,盖因中毒者死前往往痛苦不堪,动静太大,因而多半还是蒙汗药了。
不妨假作昏迷,以观后效。
令狐冲心中主意已定,遂朝对面那白衣女子使了个眼色,自己却朝前一仆,趴在了桌上,还趁势将几个酒杯推到了地下,口中还喃喃道“哎唷,我怎么头晕了。”
说罢便侧头将眼一闭,假装晕了过去。
他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唱作俱佳,原是天衣无缝的伪装。
只可惜有人对他的演出视而不见,不但视而不见,甚至还召唤了场外之人。
令狐冲只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店家,你家的酒有异。”
心头不由得大跳起来,还未来得及细想她是不曾看懂自己的眼色,还是存心说破自己的伪装,却听她又淡淡道“谁在酒里下的千日醉站出来让我瞧瞧。”
声音冷冽,不带一丝烟火气,却有凛然杀意透体而出,令狐冲伏在桌上,亦觉得眼皮微微刺痛。
却听得“哈哈”数声长笑,随即便是桌椅被推动的声音,又有脚步声自四面八方纷至沓来。令狐冲在此间喝了一日的酒,已将客栈的情况摸得熟了,饶是他耳力敏锐,却也只分辨得出来后厨方向有三人,楼上下来四人,自门外又进来两人,一共九人。
听他们脚步落地声音便知武功俱都高强,其间任一人自己或还能敌过,九人齐出那是绝无生理,不仅如此,更是连逃都逃不掉。
他生性倔强,纵然已知此时极为凶险,却也不肯连拼都不拼一下便逃跑,当下便想起身应敌,却忽觉自己脚背上被人轻踩了一脚。
心知定然是那白衣女子示意自己不要动,但他堂堂九尺男儿,岂能躲在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背后
正想起身,忽觉身上一僵,连根小指头都动不了了,立时便知道那女子竟是点了自己穴道,当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暗运内力冲穴不提。
耳中却仍是留意听着大堂中的动静。
只听得一个粗哑的男子声音大声道“神教中人办事,闲杂人等回避”说罢忽然又嘻嘻一笑,道“这小娘皮可貌美得很哪,贾左使,咱们将她擒回去献给教主罢”
又另有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桑舵主对教主果然忠心耿耿,便是要这般心心念念都想着教主,方是我神教中人本色,待回黑木崖上之后,我自当向教主提起你的忠心。”
先前那男子喜出望外道“在下多谢贾左使提携。”又转头朝这方喝道“兀那女子,这两位是我日月神教左右二位光明使者,神功盖世,德高望重,手指缝里漏下来点东西,便够你一生吃用不尽了还不快快过来拜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