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本没有打算去京都。
大四毕业的暑假,她终于下定决心准备出国读研,趁着决心还未消退,赶紧买了一大堆资料书趁热打铁。
她找了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打算开始背单词,视线还没来得及略过“abandon”,手机屏幕先亮了起来。
“”
abandon,她永远都停留在abandon,她此生的宿命之敌。
她认命地放下单词书,滑开手机屏幕。
一段时间未见,她的表姐要结婚了,邀请她去日本参加婚礼。
手指微动,她思考着该如何编出个像样点的理由拒绝对方的邀请,对面仿佛早就料到她会如此反应,快刀斩乱麻地抛出下一句
机票和食宿我全包,你只要人到就行。
“”
她从床上一跃而起。
我来了
婚礼两个星期后在京都举办,地点设在酒店朝向庭院的露天平台上。
随着天色渐晚,宾客陆陆续续到齐,道路两侧的日式纸灯渐次亮起光芒,水光朦胧地倒映在露天平台周围的透明玻璃上。
她是最后落座的人之一,同桌的宾客微笑着和她打了声招呼,她心中一凛,想着果然要来了每次家族聚会必定逃不了的大型打太极,啊不是,寒暄环节。
父亲那边的家人她已经好几年未曾见面,现在忽然齐聚一堂,免不了要被询问她最近的情况。
来之前她就已经做好了准备,现在犹如重新回到考场上,熟练地开始填多选题三长一短选最短,用最简洁的回答最快地终结话题。
“大学修的什么专业”
“心理学。”顿了顿,她习惯性地补充,“但是我不会读心,也不知道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就像学计算机的不会修电脑,读心理学的人也不会读心,尤其像她这样的本科生,拿着心理学的本科文凭连工作都不好找,如果她会读心她早就上天了,哪里还会需要考研,反复地被abandon磋磨。
“找好工作了吗”
她笑道“还没,我打算出国读研。”
之后又是一些“有对象了吗”“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呀”诸如此类的车轱辘话。提问的人并无恶意,他们只是下意识地张开口,接下来涌出的声音都变成了本能主导。
露天平台靠近庭院,空气里浮动着松针草木清冽的气味。她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润润嗓子,打算一句话终结话题
“我目前对结婚不感兴趣。”
这是真心话。
她倒不是讨厌结婚,也不觉得这种契约关系就一定会成为束缚,只是单纯没有特别强烈想要结婚的愿望。
就像有些人喜欢喝可乐,有些人喜欢喝百事,虽然后者令人无法理解,但她觉得结婚这种东西也差不多。
窃窃私语声消失了,周围的宾客不知何时都安静下来。
黑夜衬得地面上的灯光愈发明亮,新娘拖曳着婚纱缓步入场,透明的面纱如同缀着朦胧的星光,洁白恍如初冬的第一捧细雪。
她看着新娘一步一步走向等在道路尽头的新郎,发现幸福确实会让人变得美丽,好像整个人都由内自外散发着光芒。
但泡在幸福里的人有一个小缺点,他们总是恨不得把自己的幸福分享给别人,有时候还会特别强硬地往别人手里塞神社的手信。
婚礼后没几天,她的表姐送了她一条挂坠,挂坠上系着一个小小的金色铃铛,看起来颇有几分眼熟。
“这是”她心里有了不妙的预感,“你从清水寺买来的吧那里有个很有名的恋爱神社。”
“猜对了。”她的表姐笑眯眯地告诉她,“这是能唤来幸福的铃铛哦。”
“亲戚之间传得有那么快吗”
“还好吧,大家现在都知道你决定献身学术研究了。”
她的头隐隐作痛起来“不,我什么时候决定献身学术了。”
“你真的决定要一个人一辈子吗”
“这不是还没决定吗。”她吐槽道。
笑容微敛,对方轻轻叹了口气“现在的话你可能还不会觉得,但等到了以后再觉得寂寞,可能就晚了,就算这样也没关系吗”
她想了一会儿。
“就算那样也没关系。”
“为什么”
“因为你想啊,”她语气轻松,“如果我一个人的时候觉得孤独,就可以安慰自己那是因为自己独身一人,但如果和别人在一起也依然觉得寂寞,这种寂寞不就变得无解了吗。”
“比起置身人群的寂寞,我觉得独自一人的孤独反而比较容易忍受。”
京都的夏季明亮闷热,庭院里的夏虫鸣躁不休,蝉鸣在浓绿的树荫里响起来的时候,盛夏独有的漫长感如期而至。
今天的太阳耀眼得有些刺目,天空蓝倒是很蓝,她只是往那个方向望了一眼,就忍不住眯起眼睛转过了头。
应该带把伞的,她想,但现在回酒店太麻烦了。
对面的人怔了半晌,再次笑了起来“你又在说奇怪的话了。”
她摇了摇手中的挂坠,金色的小铃铛来回晃悠“你又在买奇怪的东西了。”
“放过那些可怜的神明吧,”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算是神明,每天要聆听、回应这么多人的愿望也会忙不过来的,多辛苦啊。”
如果这个世上确实有神明,她严重怀疑神明这种工作全年无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没有假放。
“少来了。”对方笑骂道,“好了,相同的事情我不会再多问就是了。你今天打算去哪”
“二条城。”
二条城建立于十七世纪初,是江户时期的将军上洛拜见天皇时住宿的地方。她原本想去的是京都的御所,后来在网上一查,发现如今的御所是十四世纪的镰仓时期之后才建立起来的。
换句说,现在的御所并不是平安时代的皇宫。倒是二条城,西北角的区域和平安宫的原址有所重叠。
京都是平安时代建立的都城,难得来都来了,怎么说也得逛一逛当年的皇居,她只是稍微想了想,就改变了今天的行程,将目的地从御所变更成了二条城。
二条城今天的游客不多,买票不需要排队。
从构造上来讲,二条城是典型的平城,里外有两条护城河,一条包围整座城池,一条包围城池中心的本丸御殿。
午后,本丸庭院的白石被太阳晒得发亮,周围的游客稀稀拉拉,大多数人都躲到荫蔽的地方乘凉去了。
她看着手册上的地图走走停停,本丸御殿的内部装饰得十分豪华,到处都是金箔,连隔扇都是金色的底子,上面绘着大片华丽的山水花鸟,逛久了让人满眼只剩下岁月沉淀过后的金色和木材沉稳厚重的褐色。
其他游客的声音渐渐在背后远去,空气变得阴凉下来,她在不知不觉间来到长廊尽头,周围空无一人,向游客介绍御殿的工作人员好像往反方向去了。
她放下手册,一道细长的阳光落到她脚下,攀上绘着苍松的隔扇。
这道隔扇和她之前见到的没有什么不同,都是狩野派华丽的画风,唯一的特殊之处,大概是这道隔扇是关着的。
她看了一下周围,没有看到标明文物正在维修中的牌子。
真奇怪啊,她心想。
游客不能进入御殿里的房间,只能老老实实地待在走廊上往房间里面看,因此挨着走廊的门都是打开的,方便游客欣赏里面的景色。
这样的地方,居然会有紧闭的门扉。
远远的,外面传来小孩子的嬉闹声,说不定是哪个熊孩子趁家长没注意,把这个房间的门关了起来。
这么想着,她伸出了手。
她碰到紧闭的门缝,指尖找到门和墙壁贴合的地方,没怎么用力地轻轻一拉
远方好像吹来了一阵风,温润的凉意忽然掠过面颊,撩起了她耳畔的碎发。
风中送来乐声,似乎是龙笛,又仿佛是筚篥,古朴悠久的声音如丝拉长,时间的流动缓慢凝滞,仿佛有云缭雾绕的画卷在人眼前徐徐打开,她被这忽如其来的乐声一时夺去注意力,回过神来时,才发现门的另一侧有人。
她最先注意到的是对方身上的狩衣,宽而广的长袖,肩膀和袖子相连的地方露出里面红色的单衣。
那是个年轻的男人,穿着狩衣戴着乌帽,黑色的长发并未束起,而是松散地任长发垂落肩头。
她看过手册,记得二条城今天没有特殊的祭典活动。
背景里的笛乐声没有消失,眼前的人也没有消失,她打开门的时候,里面的人正好抬眸朝她看来。
短短的一瞥,时间好像静止了刹那。
外面的风缓缓吹了进来,浅色的花瓣和阳光一同无声地落到走廊上。
“”
“打扰了。”她反手拉上门。
一定是她开门的方式不对。
门框撞在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她记得自己明明打开的是金漆的隔扇,现在关上的却变成了一道普通的木门。
被风吹落进来的樱花映着阳光,可是现在明明应该是夏季才对。
不不不不不,这不可能。
不知从何时起,游客的喧哗声被幽玄的乐声取代,她一开始以为那是风吹时产生的幻觉,后来却发现并非如此。
她转身就走,越走越快,终于忍不住跑了起来。
绿意盎然的庭院不见了,陌生的樱花正开得烂漫,御殿的周围多出了数不清的宏伟宫殿,先前才走过的长廊扭曲成复杂的迷宫,不论是哪里游客和工作人员的身影都无处可寻。
从远方飘来的宫廷乐还在吹奏,她开始感到心慌,正要跳下长廊,身后忽然响起温润沉稳的声音。
“等等。”
无形的风拂动衣袖,她只觉得身体一轻,忽然被柔软的力量往后一带,整个人已经稳稳落回廊檐拐角处的阴影里。
落地后,她抬头,刚好看到一队佩刀的武侍出现在视野里。
那些人戴着黑色的冠帽,穿着褐衣,背着箭壶别着太刀,在巡逻的过程中从两座宫殿之前穿了过去。
大脑一片空白,她缓慢地回过神,转头正要道谢。
穿着狩衣的男子朝她微微一笑“现在被发现的话,可是会掉脑袋的。”
“”
带着和善的表情一上来就说出了相当不得了的话啊这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故事可以说是因为恐山篇才会诞生的,推荐大家读一下漫画,1920卷。
估计中短篇,节奏会慢一些,随缘写,考据也非常随意。
大家看得开心,我也写得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