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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类的心会生出鬼。

    怨憎、愤怒、恐惧、贪婪、嫉妒、不甘从这些执念中诞生出的邪恶,正是鬼这种存在的本体。

    知道麻仓叶王有被动读心的能力之后,阿渡很快明白那个晚上出现在宅邸里的饿鬼从何而来。

    被饿鬼袭击时,宅邸四周展开结界,目的不是为了抵御来自外界的侵袭,而是为了困住内部的威胁,防止数量众多的鬼流窜到平安京引起灾祸。

    人类心中的阴暗在麻仓叶王面前无所遁形,但与此相对的,他也没有办法屏蔽那些扭曲的心声。

    污秽的情绪失去边界,丑陋肮脏的欲念肆意蔓延,吸收了大量的恶意之后,那些黑暗的执念无处可去,最后只能化身为鬼,从他的心里满涨破裂出来。

    她曾经见到过的,那些密密麻麻的鬼,全部都生自麻仓叶王被世人阴暗情绪侵蚀的心里。

    “没错。”

    残月细如弯钩,风姿俊雅的大阴阳师微垂眼睫,语气平静地承认

    “是我。”

    那个晚上,鬼祸的源头不是别人,正是麻仓叶王本人。

    他似乎早就对这种事习以为常,因此哪怕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也依然能第一时间张开结界。

    守护平安京的大阴阳师,心里栖居着世间之恶养育出来的众多恶鬼。

    越是了解所谓的灵视,这个被动读心的能力听起来越像某种侵入性思维,而这在现代的临床心理学中是一种不折不扣的心理障碍,意指反复出现、不断侵入患者思想的想法和意念。

    但麻仓叶王的情况比这糟糕多了,侵入他心里的不止是别人的想法,还包括了各种强烈的负面情绪。

    “我不觉得痛苦是一种应该忍耐的东西。”阿渡认真地看着他。

    痛苦这种机制,是生物在适应环境的过程中,为了更好生存而进化出来的一种本能。

    因此,人被火烫到了就会收回手,误食过毒果就不会再碰,被尖锐的物体划伤过就会懂得以后要更加谨慎,没有痛觉的人很难在世上生存下去。

    痛苦是危险的信号,接收到信号的生物会本能地采取减轻痛苦的行动,但在这个世上各种各样的生物中,会自发地去忽视,甚至强迫自己去忍耐这种信号的,好像也只有人类了。

    “阿渡。”麻仓叶王的声音很轻,好像一个问号,又好像某种叹息。

    他握住她的手,温热的体温从皮肤相触的地方传来,麻仓叶王抬起眼帘“你在想很危险的事。”

    “既然你已经听到我心里在想什么了,废话我就不多说了。”阿渡抽回手,硬邦邦地道,“你站远点。”

    这种乱七八糟的,要和丑不拉几的怨灵打交道的工作,交给她做就行了。

    话说回来,这本来就是她个人的任务,好端端的大阴阳师跑来凑什么热闹,就算实际的失踪人口数是原本的好几倍,她也照样能够应付。

    想到这里,她底气更足了。

    “去去去,不要打扰我执行任务。”

    阿渡将大阴阳师赶到一边,让他远离即将成为战场的区域。

    “诅咒的核心在”

    “我知道。”阿渡板起脸,看他一眼,“你离这里远点。”

    远到他再也不能听见这些恶灵的鬼哭狼嚎为止。

    折裂的断木迎面飞来,她往旁边一跃,骸骨森白的鬼反手一抓,捏爆了她立足的杉树,尖锐的碎屑飞溅四散,她从空中落下,旋身手起刀落,斩断怨念凝聚而成的漆黑手臂。

    污秽的血液溅射而出,带着腐蚀性的毒液如雨淋落,那只鬼倏然后仰,凄厉的罡风从背后袭来,锋利的牙齿擦着她狩衣的袖子而过,那只鬼断腕的伤口处冒出无数条蛇一般的黑影,张开的喉咙深处遍布利齿,扭动着身躯朝她的方向咬了过来。

    手掌在地上一撑,她飞快翻身后跃,一刀切断包围过来的黑影,跃入半空时,那只鬼突然转身,剩下的那条手臂携着巨大的力道朝她挥来。

    刀鞘展开结界,漆黑的鬼手撞在结界上,爆发出金属般的嗡鸣,巨大的鬼痛嚎一声,她落到背后的杉树上,瞬间借力一蹬,再次如离弦之箭一般冲过去。

    脱臼的手臂长长地垂在身侧,那只鬼张开口,下颌掉落到不可思议的弧度,黏连的嘴角如丝拉开拉长,露出内部深渊般的喉咙。

    诅咒的核心,在鬼的身体内部。

    从嘴巴进去也不是不行

    电光石火间,她手腕一转,改变刀势。

    那只鬼的嘴巴张得极大,森白的利齿正要咬合,地面在那个刹那亮起巨大的五芒星阵,将漆黑的身躯固定在原地,冰冻般动弹不得。

    风声在耳边烈烈,阿渡诧异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麻仓叶王。

    算了。

    帮就帮吧。

    她在心里嘟囔一声,顺势跃入那只鬼的血盆大口,一刀劈开怨气翻涌的内核。

    黏稠的黑暗毫无预兆地没顶而来,那一瞬间,她说不清楚是她跃进了那些怨灵的回忆里,还是那些怨灵的回忆伸出骨骼森白的手,骤然将她拖入回忆的深渊。

    漆黑的怨念既冰冷又滚烫,浑浊污秽如浸泡着无数死尸的泥沼,她无意识地喘了口气,从泥沼底部浮上来的气泡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几乎完全遮蔽了视野,然后啪的一声

    眼前的场景变了。

    昏暗的屋子里,摇动竹签的声音传来,衣衫褴褛的村民垂着头聚集在神龛前,神情麻木地将手伸向竹筒。

    一只手伸了过去,然后又是另一只手。

    朱漆血红的竹签从竹筒里倒出来时,周围麻木的表情忽然变了,变得扭曲而狰狞。

    无数双手涌上来,将拼命挣扎的人按到在地。

    「为什么是我」

    单薄而凄厉的声音被更多声音淹没下去。

    「为了村子。」

    窃窃私语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有人在念咒,有人在厉声哭嚎,还有更多的人噤若寒蝉,那些嘈杂的声音沸腾起来,像烧开的沸水那样,然后气温骤降,寒冷无情的沉默再次笼罩下来。

    摇动竹签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沙沙的竹签声在寂静里回荡,伸向竹筒的手变少了。

    有时候是枯瘦的手,有时候是幼小的手。

    那些手在泥土里抠出血迹斑斑的痕迹,在洞窟的岩壁上留下疯狂的抓痕,但总是有更多的手涌上来,将那些挣扎和哭嚎,绝望和恐惧,用尽全力死死捂住,全部填埋到不见天日的地底深处。

    「为了村子。」

    剩下的声音喃喃着,复数震动的嗡鸣如同蜂群。

    「为了村子。」

    然后有一天,竹筒里的竹签全部变成了血的颜色。

    「为什么偏偏是我」

    那好像是女人的声音,小孩的声音,又仿佛是老人的声音,沙哑重叠的声音带着疯狂刻骨的恨意,死不瞑目的尸体从口鼻处涌出污秽的鲜血,染红了剩下的所有竹签。

    手不够了。

    窃窃私语的声音变得惶恐起来,那些尚有力量的手开始颤抖。

    但是试图逃跑的人,很快就会再次回到村里。

    没有人摇动的竹筒,血红色的竹签哗哗作响,催命符般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

    「为什么偏偏是我」

    陌生的手敲响了门扉。

    那个人迷路了,向无法离开此处的村民寻求借宿。

    窃窃私语的声音忽然消失了。

    片刻的寂静后,笑意重新回到绝望多日的脸上。

    「既然可以是我,那也可以是你。」

    「我是无辜的,所以你也可以是无辜的。」

    「所有人都不幸,这样才是公平。」

    迷途走入深山的旅者,后来再也没有出来过。

    竹筒停止摇晃,敲门的声音取而代之。

    最后敲响门扉的人,是一名年轻的阴阳师。

    黑暗中亮起微弱的光芒,纤细的白线缠绕到她的手腕上,抽丝剥茧般地分开那些血红色的憎恨和漆黑的线团。

    杀了我。

    那是个温柔的声音。

    阿渡转过身,漆黑的水泽中,一个年轻的身影立在那里,他身上攀附着无数双黑色的手,那些枯瘦的手紧紧抓着他的衣服和身躯,仿佛要将他一起拖入地狱一般,溃烂的指间不断渗出怨念浓重的腐烂液体。

    我已经压不住这些怨灵了。

    那名阴阳师朝她笑了笑。

    是我学艺不精,原本以为可以靠着此身镇压众鬼,没想到却反而被鬼吞噬了身躯,成为了让诸多邪恶化身于世的媒介。

    沼泽沸腾起来,憎恨刻骨的怨念嗤嗤燃烧着,像漆黑的烈火缠上阴阳师的身躯。

    时间不够了,快动手。

    纤细的白光轻轻扯了扯她的手腕,微弱的光芒十分温暖。

    阿渡握住刀。

    你明明什么都没做错。

    但我是阴阳师。

    挥刀斩断丝线的瞬间,那名年轻人似乎露出了笑容。

    而且,还是麻仓家的阴阳师。

    咔嚓一声,鬼的身体深处传来崩裂的细响,随即那道缝隙越扩越大,无数裂痕出现在森白的骨架上,漆黑的怨念被炽白的光芒吞噬,巨大的光芒撑开缝隙,耀眼的光线迸射而出。

    没有震耳欲聋的巨响,没有爆炸坍塌的声音。

    盈满到破裂的临界点上时,耀眼的白光如水流溢四散,漆黑的怨灵在那光中渐渐淡去,化作柔软的灰烟,被迎面而来的夜风一吹,如余烬的碎片随风散去。

    染血的狩衣飘落下来,阿渡伸出手。

    血迹斑斑的狩衣后心,绣着五芒星的家纹。

    守护人世,是阴阳师的使命。

    诅咒被拔除,夜晚的声音重新涌入寂静的世界,她转过身,看向麻仓叶王。

    “那个村子的人会受到怎么样的处置”

    他伸出手,抹去她脸侧伤口渗出的血迹“阴阳师只负责驱鬼。”

    先前和鬼的战斗中,她可能被尖锐的碎屑划了一下。

    “就这么不管了吗”

    “后面的事交给朝廷。”

    “但是”

    那个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凶手,而法不责众的道理,不管到哪一个时代都适用。

    “人类的心是非常脆弱的东西。”麻仓叶王微微笑了一下。

    他语气温柔“人心一旦被恐惧吞噬,就算你告诉他们诅咒已经消失,他们也不会相信。”

    “毕竟,鬼这种东西本来就生自人心。”

    那股深冷的寒意,应该只是她的错觉。

    麻仓叶王的表情始终温和,回过神来后,她意识到他的手指还停留在她颊边,之前被他碰到的地方立刻就烫了起来。

    她后退一步,麻仓叶王笑了笑,不紧不慢收回手,轻轻摩挲了一下手指。

    “我们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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