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时候, 谢妩尚且不懂,那所谓的寄托与支撑,对一个宦官来说意味着什么。
而现在的她却是知道了,一旦净身入宫, 太监的人生一眼便望得到头, 他们与一般人不同, 寻常人做不成一件事, 大不了换一件从头来过。
可他们却是被命运钉死在了那里, 因此比常人更迫切更渴求抓住些什么, 那也许是他们人生中仅剩的希冀和安慰。
谢妩觉得一颗心酸而饱胀,她是喜欢程远自己放在心上的,可此刻更多的却是怜惜与后怕。
之前她在棺材里时候, 并不敢想太多关于生死的事情, 唯恐害怕战胜了心气, 现在看着程远如此,又想到方才在众人面前哭得难以自持的谢琛, 她不自觉吸气,想着以后要更保重自己才是,不然千岁和珍珍都要哭鼻子呢。
小姑娘轻轻咳一声,问“程远, 你知道我在棺材里时候都在想些什么吗”
她不等程远回应, 便说“我在想,你和父亲,一定会找到我的, 所以我其实并不怎么害怕,我一直在等你来救我。”
程远整个人震动了一下,片刻之后才抬起脸来, 他面色苍白,额发因汗水的关系黏在额头上,像是刚生了一场大病,目中脆弱神色仍未敛去,睫毛还湿润着,脸上虽未留下什么泪痕,但因被谢妩沾了土又带着血痂的手捂过,也被抹上了血渍和泥土。
奇异的,这样的程远看着并不邋遢,反而有种破碎的,让人格外心疼的美丽。
谢妩知道这会不是欣赏美色的时候,但如此绝色当前,心里若是没点想法,那还是人吗更别提千岁还这样看着自己,那带着水光的眼睛,真是要命
程远看着谢妩,开口时候声音有些嘶哑“姑娘又可知我当时在想什么”
谢妩轻轻摇头,她这会哪里想得出来什么别的,只顾看着眼前人。
千岁说“我在想,之前为何没有早早答应姑娘,为何不是我先向姑娘坦白心迹。”
若早与她相守,早将她保护在羽翼,旁人又怎么敢轻易对她下手
他说“姑娘,我怕在最后一刻,留在你心中的,还是我逃走的背影。”
程远怕到头来,他们之间,竟是连一个好好的道别都不曾有,只一想起来,他便后悔,后悔没有将自己所有的心意早早说与她,白费了那么多的波折。
谢妩不防他忽然这样说,心弦都为之颤动,之前一直都忍着没有哭,此刻却觉得眼眶一阵发烫,但她仍是笑,抬手摸摸他的脸颊,轻声说“那你记得,以后不要跑了。”
程远低声应她“是。”
谢妩听了他这一声答应,心都飞扬起来,快活地只想要笑,她小声说“程远,遇上我算你倒霉”
千岁不明所以,但却反驳说“怎么会是倒霉,遇上姑娘,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谢妩噗嗤笑出来,哎呀,这么好,这么听话,她还怎么舍得欺负他
小姑娘便只是笑看着他,程远见她这样,精神也稍微放松了一些,转念立刻想起谢妩手上有伤,立刻在车里找起来,车上东西还算齐全,吃喝与伤药都有,只是准备的仓促,伤药并不是最好的,吃的喝的也试简单易得的清水鱼糕点。
程远翻出来东西,便自责之前想得还不够周全,又懊恼没有第一时间喂谢妩上药。
谢妩眼看着他似乎一下子脸色更苍白了几分,立刻转移话题说“今日是七夕,你准备了什么东西送我别说没准备呀,我可要闹的。”
程远一边用纱布帮谢妩清理手上沾了泥土的血痂,一边小心撒了药粉上去,听她这么问,便说“我准备了的。”
谢妩眨眨眼睛,忽略手上因清理和伤药的疼痛,好奇地问“是什么”
程远动作停了停,才说“是我自己做的鸳鸯佩。”
谢妩一下子来了精神,伸手就问他讨“鸳鸯佩快给我”
程远怕她乱动又伤到手,赶紧说“我怕遗失了,没有带在身上,等回去了再拿给你。”
虽然没到手,但只“鸳鸯佩”三个字,就足够谢妩高兴一阵了,她还一直看程远,翘起的嘴角怎么都压不下去。
之前虽说了不让程远总做这些费神又可能伤手的东西,但日子特殊,这是他们定情之后的第一个七夕,谢妩自然不会扫兴说他怎么不听自己的话。
心爱的人肯为自己付出,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其余的事情,他们回头慢慢说就是了。
谢妩开心,见程远面色已经渐渐恢复,像是还有了一点红晕,她心思一动,问“是一对的鸳鸯佩”
程远手上没控制住抖了一下,药粉撒得多了些,但表情还算镇定地回答“是,是一对的。”
谢妩清晰地看到他耳朵根已经红了,当即大笑起来,直笑得嗓子疼,不舒服地一直咳嗽。
程远忙要倒水给她喝,谢妩却是不肯,要喝水的话,她方才就要了,哪里会等到现在。
千岁皱眉“多少喝一些,嗓子能舒服一些。”
谢妩却看着那晃荡的清水,整个人都抖了一下,赶紧转开了视线“都说了不喝了”
程远本来还想再劝,但忽然想到什么,瞬间禁了声。
一时间车厢内安静下来,只有马车滚滚向前的声音。
谢妩很尴尬,她觉得程远一定是知道了,瞬间脸通红,哪怕她脸皮够厚,可到底还是小姑娘家,本来和心上人气氛正好呢,却被发现这种事情,那羞窘的心情真是别提了。
但程远只当不知,掀开车帘,抬手将谢妩没喝的那杯水倒了出去,外头天色此时已经亮了,程远大概看了看,便知道离上官道不远了,一旦上了官道,到南山行宫便快了。
所以程远放下车帘,只与谢妩说了声“姑娘先与我去行宫住,庄子上的人还要做一番清理。”
谢妩当然知道自己这次被掳走,是因为庄子上出了问题,若不是庄子里的丫头几次在她面前提起七夕的河灯与戏台,她是没那么容易进套的。
这也让谢妩终于有了警觉,她以前只是谢家三房的七小姐,尚且有人为她这样费尽心思,等她与程远的事情一公开,只怕事情更多,身边的丫鬟们过两年也都陆续要成亲了,再选人上来的时候,可是要更小心了。
这里面不光有她安危的问题,还关系到程远呢,回头应与珍珍商量起来,怎么将身边人都再筛一遍才行。
程远见谢妩果然想起别的问题来,便松了一口气。
谢妩心里大致想过该如何之后,又想起谢娇和谢妍来,她当时虽然头昏,但意识还有,知道谢娇为了她应是受了伤,便问“我两个姐姐如何了五姐伤得重吗”
程远知道她肯定要问的,此刻答得也快“六姑娘只是受了惊吓,五姑娘左肩骨头脱臼了,胳膊骨裂,但好在伤得不重,我已经安排太医看过了,说是只要精心养护着,一点后患也不会有。”
谢妩登时松了一口气,虽是不信佛,也情不自禁地念了句“阿弥陀佛。”
还好五姐伤得不重,不然她该愧疚死了。
但到底是为自己受得伤,谢妩已经盘算着要多个谢娇送些对身体好的药材之类,又想着养伤要无聊,她有许多精巧的玩具还有有趣的游记话本之类能与两个姐姐分享。
程远见她神色放松下来,才又说“你的丫头堇青,也伤得不重。”
谢妩一愣,差点跳起来“堇青受伤了”
事出突然,当时她被迷了眼睛,又中了药,谢娇她是听见动静了才知道,却不想堇青也受了伤
程远见她竟是不知,不禁有些懊恼,但这些等到了行宫也瞒不住,便还是温声与她说“别急,只是后背挨了一棍子,当时晕了过去,太医看过了,没有大碍,只需卧床几日,等淤血散了就好。”
谢妩心疼坏了,整个人蔫蔫的“今年真不好”
才过去一半,便有那么多事,皎皎还不知如何了,就又有人为她受伤。
程远见她如此,便说“姑娘,莫要担心,都会好起来的。”
谢妩也不是意志消沉的人,丧气也不过是一刻,听程远这样说,便很快振作起来,逗弄程远说“但今年也不都是坏事。”
至少今年,老天爷将程远推到了她面前。
她还想说些什么,便感觉到马车停了,两人便都停下来,程远掀开车帘,问“怎么停了”
不消片刻,便有人来回禀“回大人,前头遇到了萧少将军的人马,少将军想问谢姑娘平安否。”
程远清楚萧仪知道谢妩被掳的消息之后,也带了人马搜寻她的下落,虽不像以前那样觉得萧仪是谢妩的良配了,但也还觉得此人心性尚可,便也稍微耐心一些,与手下说“去回少将军,说姑娘平安,只是受了惊吓,不方便见客,还请他见谅。”
手下得了信,很快回转传话,没多久队伍便又全速行进起来。
谢妩知道是萧仪特地来问她如何之后,还是有些意外的,毕竟她跟萧仪也说不上多有交情,现在的天色,想来萧仪应也是在她出事之后便开始寻找她的下落了,便觉得萧仪这人,若是能当个朋友倒也不错。
想到这里,谢妩便压低了声音问千岁“你看萧仪此人,可用否”
程远与她目光对视,沉吟片刻说“可用,但要驯服却难。”
谢妩微微一笑,有些促狭“说难也不难。”
有钱就行。
作者有话要说 萧美郎,一个有钱就能得到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