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鸦盘桓着袅袅香烟,熏开了这一个晴丝昏沉的正午。
厅中立着这样一位绝色的风月娇娥,身段如描似削,银盘妆额杏艳。眼中薄若月、淡胜秋,却有勾魂摄魄之力,使得袁四娘心中洋溢着得意与骄傲。
翠空无云装点,干涩得如同芷秋那样儿一个艳冶无方却无魂无魄的笑颜,“女儿可不敢居功,还是亏得妈妈教养得好。”
四娘嗔笑,轻轻搁下她的手,眼两个势利眼滴溜溜在她身上转个不停,“不过是走了阿阮儿,这堂子里未免凋零些,叫人看着不像,这才想着新买一个进来。偏巧了,前几日人伢子来说,昆山县那一个姓江的县丞败了势,早几个月叫提到京去了,判了秋决”
“一家子女眷充公的充公,发卖的发卖,那伢子麽就特来和我说,说是江家有个庶女,十七岁,琴棋书画样样都好,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不是我都不用费银子教,买过来,现教导几日,就能点大蜡烛1迎客的。”
眼瞧着桃良翠娘芳姑三人业已收拾停妥,一人臂挂翠绿包袱皮,里头所搁一身衣裳,以便席上撒酒换来;一人怀抱琵琶,用一浮光锦包裹,乃为席上献艺;一人手捧髹红黄花梨小匣子,匣壁绘纹精美,所为盛放一些日常所用胭脂口脂等妆物。
这是该往相帮所传那“留园”去了,袁四娘未肯耽误,只将她手拍一拍,“去吧,说了这会子的话,省得迟了那祝老爷又罚你酒。他这大半月不往咱们这里来了,你一会儿可提醒着他,若他不得空,好歹也要派个人来把上月的局账销了。”
好风佳情,芷秋错身而去,笑掩朱唇,不似在风尘,“妈只管把心搁到肚子里去,人家是知府大人,赖咱们的账,这脸面前程还要不要了”
“我晓得,不过总要结了好周转的嘛。我借他一百个胆他也不敢赖,欠倌人的钱,就算他不怕笑话,难道也不怕管仲爷爷断他的前程”
尖刻的笑声被芷秋玲珑曼步拚弃身后。转楼槛,曳宝裙,行小园,过月洞,又至大院,未几便出了堂子,离了这疮痍之乡。
外头自是熙攘街市,一片锦绣繁华地。相帮搀扶着四女一齐登舆,纵身一跃跳上车,一扬鞭,即赴红尘千万里。
留园座落于苏州闹市街,却独在一闹中取静之巷,名曰“碧云巷”,曲曲折折丈宽一条巷却不简单,尽是达官显贵之别院。
此厢扣门,便有一男仆拉开门扉,两眼迸出赖狗见肉似的精光,“哟,芷秋姑娘这会子才来我领姑娘过去吧,老爷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四女并不搭讪,只默言随他绕转,只见九曲回廊,香馥馥花开满园,另有奇石环抱,翠碧芳草铺延了一路。直到一处水渠,循岸而上,隐约听见丝竹管弦,靡靡之音,其中艳女绝唱,歌声里拉拉扯扯好不缠绵悱恻。
远远又见一座宽敞亭台立于水渠之中,暗红的檀柱漆靑的瓦下,圆案上围坐各色男女。有相搂相戏的、相嗔相怨的、相笑相饮的,画卷好不霪糜,几如一块红得发溃的伤口,疼得发痒。外一圈儿,围着各家姨娘侍女,与桃良几人如出一辙。
十色杂花掩其道,高高的一个太阳照着芷秋婉转前行的妙姿,越靠近,那笑容绽得越大,仿佛是一朵芍药在徐徐盛放。
甫入亭台,圆案铺得琳琅的珍馐玉鲙,男女相间围坐,独有两个空位,边上坐守两位珠翠鬟珰的少女,想必还有客未到。
芷秋目无瑕尘,自绕转一方,落到一罩蜀锦直裰的中年男人边上。该男留着一寸长的斜髯,四十来岁的年纪,面目尔尔,便是知府祝斗真。他吊眼瞧见她,两个指头顺着胡须笑起来。
她则挺直了楚腰,鼓着腮嗔了众人一眼,其情可亲、可爱,“哟,好麽,你们都不等我,就擅自开席了,真是些没良心”
对过坐一膀大腰圆的胖子,三十多岁的年纪,却不稳重,挑着一根象牙箸将面前的碗口敲一敲,叮呤咣啷,伴着众女之笑,“我们还没怪你来迟,你反倒先怪起我们来了,这是什么道理来来来,快先罚酒一杯”
“不要嘛。”芷秋软如春风的嗓音送出去,吊着祝斗真一个胳膊将他晃一晃,“我的好大人,分明就是你们没道理,你这些同僚倒反过来欺负我,你不管管,还在这里站干岸儿,还笑呢。”
那祝斗真长达大半月为公务所累,不得闲见她,早想得一肚子,这会子被她这样儿软迭迭一晃,整副历经沧桑的骨头险些撒了架,脑门儿上笑出好几条深褶子,“好了好了,各位大人不要为难她,下人送局票过去她一准还在睡,这会子能赶来,已是用心。这样,看我的面子,罚她一个大杯就算作数了,好不好”
祝斗真侧首坐着姓赵的一位同知大人,亦是年近四十,歪着对过来的脸却满是个不正经,竟将手连连摆起,“既然祝大人求情麽也就罢了,只是单单罚一个大杯哪里行呐依我说,要吃你二人就吃一个皮杯2”
众男哄笑而起,唯那胖子作陪的一妙龄少女将樱桃半口一撅,浑然天成的可爱,扬起细软的声线,“赵老爷赵老爷,我要说句公道话啦,我们姐姐让一让,就吃了这个皮杯,你麽也让一让好了,哪里要一个海碗呐”
言着,她斟一小樽拔座递给芷秋,“喏,你让我们姐姐喝这一小杯好了,不然皮杯也吃了,酒又吃那样多,岂不是我们姐姐吃亏了”
众人闻言,皆不做声,祝斗真更是僵住一脸笑,架起条潦潦草草的眉睇芷秋一眼,“噢同我这个糟老头子吃个皮杯,你是吃亏了”
那胖子直掣妙龄少女之手,少女方知失言,正欲启唇辩解,倒是芷秋接过她手上的玉樽,怨攒千度地与祝斗真对望,“我雏鸾妹子年纪小,不会说话你又不是不晓得,还计较这个不过她说的麽,意不对言却对。你自己也算算,你都多少日子没叫我的局子了八成叫哪个狐狸精勾了去我十七岁就应酬你,应酬了这一年,你说不来就不来了,不是我吃亏你好狠的心呐”
及此,那水汪汪的桃花眼扇一扇,泪珠涟涟,背转身去由袖中牵出一绣玉兰的白绢搵着眼泪,“你们吃你们的酒,不要管我,我哭一会子就好了。”
那嗓音抽抽搭搭如兰草泣露,好不可怜。直将祝斗真的面色哭软和下来,忙去掰她一对薄肩,“好了好了,我这阵子是忙麽,上月长洲县连下了半月的暴雨,淹了许多农田,我这半月与布政使司衙门内商议着上报朝廷的事儿,不得一点子的空。快别哭了,我想着如今开了春,我也没得空叫你置办春衣,今日特地多带了银票,叫你连着夏衣一齐就裁了,再有回去把上月的局账销了。”
宝光韶华的景色里,潋滟的春池上,芷秋满脸不甘愿地转身,盯着那一张盖了宝印的纸扉,“我又不是图你的钱囉,你偏回回都拿票子堵我的嘴,叫人瞧了,笑话呢。”
眼一睃众人,只见众人果然在笑、男人们皆是心知肚明的笑容。祝斗真同样挂起个心如明镜的笑,将银票子朝她面前推一推,“可有什么好笑话的我给你银子,这是理所应当的,快收起来,再摆着才是要叫人笑话”
难得他大方,平日里不过多余给个二三两,芷秋便机不可失地不推迟,绞着绢子蘸一蘸余泪,到底将其尽数折入袖中,心却无尘
这样子的一群中年男人,业已丧失了少年郎的天真,亦没有老头子的仁善,他们只有一身麻木的经脉与即将枯死的心,故而在他们心中,花有价、月有价、徐徐清风亦有价。
旋即她荡尽风情地一笑,价值二十两纹银的一个笑,足以照亮所有人目光的一个笑,“还是你待我最好。”
祝斗真同样被她这笑容晃了眼,尽管清楚这是银子才能买到的欢颜,也不大要紧,这钱他花得起,她的美貌为他争足了体面,这就算回了本。
这大约便是一位倌人的价值,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寸笑容、每一尺的肌骨,都有她的价钱。
正好的是,祝斗真“老”得不再有时间追求风花雪月,他的脸直白地笑着,“我待你好,你该拿什么谢我啊”
过堂春风吹弯了她的眉眼,众目睽睽下,她媚冶入骨地笑开,执起玉樽自呷一口扬起脸去,整个动作流畅得正如两岸风摆柳,漾尽一个女人本质柔软的风情。
祝斗真则俯下脸接了口里的酒,那寸短的须挨在芷秋唇上,只让她觉得被扎得疼、以及恶心。脑中便回旋起平日里对众姐妹常说的一句话,“所有的客人中,我最厌烦的就是那姓祝的。”
然则,哪怕她的心是硬的,唇也软得似一朵彩霞,使祝斗真不愿舍弃、离开。
那唇挨上不过须臾,众人调笑声中,便倏起一场香风,由远而近地送来一个明朗的男音,“真是想不到祝大人还如此风流啊”
1点大蜡烛因古时“洞房花烛夜”,便借此表倌人初夜。
2吃皮杯嘴对嘴呷酒,旧时狎妓伎俩。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似设1两银子大概等于现在1000快数学不大好,凑个整数好算账,请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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