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桌上的茶是大红袍, 清幽幽黄澄澄的茶水,雾色中飘着一层既浓且淡的香味。
这不是她平素爱喝的茶。
他记得她一向喜欢看起来好看喝起来清甜的花茶,现在特意这样招呼他, 好像很温和,其实满是疏离,就像现在两人茶几之间的距离一般。
可是哪怕是疏离的, 也是让人贪恋的。
她就坐在对面虽然远了点,可是至少她还肯对他温柔又恬静的笑着。
前两次, 她对他的防备和抗拒几乎是溢满了空间。
只是,不知道等自己告诉她,自己在朝堂上宣布,他未曾跟她和离, 她会不会把茶水泼他脸上。
然后他就想到那日她将一杯茶水都泼到了顾柔脸上。
他从认识她, 到和她成亲,再到和离, 都没见过她那一面。
这段时间他真是见到了她很多面原本她在他的后院,美丽的,可爱的,狡黠的, 不管哪一面都是在他的目光之中, 怀抱之下, 像是只猫儿一样, 令人贪恋喜爱的, 但总归都是在那个框框里面。
而现在, 他离开了一段时间,她离开了他的后院,连性情都张牙舞爪起来,还满身都是刺。
可他,还是喜欢的。
不管是哪个样子,他都是喜欢的。
因为他喜欢的东西实在不多。
入了心,就再难剔掉。
阮觅想要试探顾云暄,看这人有没有答应她,合作让她和玄凌离开的可能性她是个理智的人,死遁虽然最无后患,但若是只是她一个人也就罢了,带着玄凌,一来很难做到万无一失,稍有差池,被他发现,两人之间就几乎再无转圜谈判的余地,被别人找到,那她和玄凌就可能会成为别人手上的工具,二来她也不想就这样自己去决定玄凌的一生。
和顾云暄合作,若是他肯的话,其实才是最万无一失的。
而且就算将来时机到了,她再离开,玄凌也还可以再回到他父亲身边。
那时他大了,应该也已经有了自保能力。
所以她好茶好水的招呼了顾云暄。
看看这厮可有谈判空间至少上一次,虽然开始不可理喻了些,但后面到底还只是阴沉着脸走了。
她看着他进来,看他坐下,再看到他看了自己一眼之后就垂下了眼,一直都在盯着茶水看
阮觅轻咳了一下,道“放心好了,那茶水里面,是没有药的。”
顾云暄
他伸手拿了杯子直接一口而尽然后一股苦涩的味道直接从嘴里一直渗到喉咙滑到了腹中。
他道“阿觅,对我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阮觅握着茶杯的手就是一顿。
她仔细看他。
他这个架势难道也是要来跟她促膝详谈的
顾云暄有多吝惜口舌,她可是非常清楚的。
难得他第一次摆出要跟她认真说话的样子,阮觅自然会珍惜。
她肃了肃容,认真道“本来是什么都不知道其实现在知道的也不多。”
知道太多可能就要被灭口了。
想到这里她心头一跳。
他是要来告诉自己他的身世的
自己是打算要跟他撇清关系的是合作,但却是合作着离开。
但如果她知道了他太多的事情,他还会让自己离开吗
“我只是在三年前做了一个预警的梦,”
她仔细想了想,在他说话之前,认真的补充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做梦的事情是真的。但我梦到的并不是什么命格不合,而是我梦到你出征之后我就被病逝了,然后顾柔抚养了玄凌,等你得胜归来,南阳侯府便借着玄凌将顾柔嫁给了你,后来顾柔又和你别的妻妾争斗,毒杀了玄凌,说是别的妻妾做的。”
“我当然不能仅凭一个梦就定南阳侯府的罪,做完那个梦之后,我就试探了顾柔和曾氏,发现顾柔果然对你有情,而之后你回来我问你,待你他日功成名就,可会降妻为侧,你也从始至终不肯答我你是这样的人,如果你没有这个想法,肯定会直接告诉我不会的。”
“所以我才会知道你并非是侯府之子,而且身份应该也不低,不然侯府不会一门心思想要将顾柔嫁给你。不过既然你身份不低,却需要隐姓埋名,假扮成侯府庶子,想来有不得已的隐情,我并不想刺探这样的隐情。”
顾云暄听着她说话。
从一开始的隐痛到最后满心都是苦涩。
就跟刚刚喝过的那杯茶一般。
她说,我并不想刺探这样的隐情。
可是她是他的妻子,想要知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还有,若是她此刻的话属实。
那当年她做了那样的梦,首先想到的不是质问自己,和自己商议,而是骗自己说“命格不合”,“若不和离,就对他性命有碍”因为她不信任他,因为他的疏忽,她早就不再信任他。
他想起来上一次他还跟她说,“顾府并没有人对你动过什么手脚你不能凭你的臆测,或者因为你自己的不安就让我去追究还未发生的事情”
他只觉得心中翻滚的厉害。
他强压下去那些情绪和口腹之中的苦涩,道“阿觅,你听说过先后和二皇子的事情吗”
阮觅一呆。
随即手一抽,差点把茶几上的茶杯都打翻了。
不,这不可能吧
她就是再敢想,也不会也不敢去往那个方向想。
从一开始家族争斗落败或者一些蒙冤灭族的逃亡子弟,到皇帝的私生子,再到可能母族很有势力,非一般的私生子最后他跑过来跟她说,他是元后魏皇后所出的二皇子,当今唯一的嫡子
她并不想知道这样的事情。
一点也不想知道。
阮觅的心突突的跳。
若她嫁的人是元后嫡子,那那封和离书都像是个笑话了。
顾云暄看到了阮觅面上的惊色。
他垂下眼,道“当年当今陛下为太子时,最开始内定的太子妃是承恩公府岑家的女儿,也就是现在的太子妃。可是西北战乱起,西北魏家手握重兵,朝廷赐婚和安郡主下嫁魏家次子,并召魏家长女入宫为公主伴读。”
“侯爷,这些都是宫廷皇家秘事,”
阮觅出声打断他,道,“私下谈论宫中贵人之事,都是大不敬,更何况还是牵涉到先后娘娘,侯爷,您不必再说了。”
她是傻子吗
若他是元后嫡子,那当年宫中大火,二皇子火中丧身,元后娘娘伤心过度病逝,怕不都是假的。
而真相是什么简直不言而喻。
顾云暄看了她一眼。
她不想听。
其实他也不想说。
很多事情他连想都不愿去想。
从来都没有从头到尾去梳理过。
他要做的,只是习武,只是读书,领兵打仗,夺取权势,一步一步夺回本来就属于他的东西,让逼死他母后的人血债血偿而已。
就这些,已经占据了他几乎所有的时间和心神。
只有她,是个例外。
只是到了这一步,他不想失去这唯一的例外。
就只能硬生生的把那些尘封的黑洞给打开。
就算他不告诉她。
很快所有人也都会知道。
他不能让她成为最后知道的那一个。
所以他定定的看了她一眼之后,就又垂下了眼,目光定在那已经空了的茶杯之上,看那上面几粒黑色的残渣,道“私下谈论宫中贵人之事,是大不敬。但你是我的妻子,我只是告诉你我的事情,所以并无不妥。”
阮觅想说,是和离的前妻
但很不是滋味的吞了下去。
他继续道,“魏家长女入宫,后来当今就向先皇求娶魏家长女,彼时西北战事正酣,魏家家主的弟弟和次子先后战死,而魏家长女自幼和兄长们在马背上长大,既不喜宫廷,又想回西北为叔父和兄长报仇,所以只一心想着回西北,根本无意嫁给当今。”
“这种情况下,先皇不可能将魏家长女赐给当今为侧妃,所以最后先皇册封了魏家长女为太子妃,承恩公府岑家女为太子良娣,内阁大学士温厚正之女为太子良媛。”
阮觅微张了口,有些呆呆的听着,若说原先她还满心的排斥,并不想听这些事。
可只这几句,她却像是陷了进去。
心中只莫名其妙的一股锥痛袭来,眼中一酸,竟是掉下泪来。
也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那个在马背上长大,结果却陷于宫廷,还是被皇帝强嫁给了太子那太子,同时还有一个青梅竹马,一个后来宠爱数十年的宠妃。
顾云暄的手动了动,但最后还是握拳按在了桌面上,继续道,“永泰二十二年,先皇驾崩,当今登基为帝,册封太子妃为后,岑家女为贵妃,温家女为淑妃。”
“贞和元年,魏后病中,二皇子所居的明和宫大火,世人皆知二皇子在火中丧身,魏后悲痛过度病逝。”
“魏后病逝是真,但二皇子当时却并不在宫中,那日他正好求了暗卫带了他出宫去玩,大火之后,是魏后求了当今,说,她命不久矣,二皇子为中宫嫡子,她生前就护不住他,死后更是会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她不求他能够成为一国之君,只求他能平安长大,若说还有奢望,就是奢望他也能跟她一样,在马背上自由自在的长大,能够骁勇善战,成为一个保疆卫国的将军,为她的兄长和叔父,还有无数战死的,她的家人和西北的百姓报仇。”
“阿觅,”
她看到他起身,再看到他走到了自己身侧,单膝跪下,道,“阿觅,你一直问我,将来会不会降妻为侧,或者会不会另娶她人,以前我答不了你,是因为我根本承诺不了,有些事情,我也预测不到。”
甚至在最一开始,他从来都没有往这个方面去想过。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他父皇会给他赐婚。
甚至在不通知他的情况下,直接就会下了赐婚圣旨。
只是他从来没有把他的赐婚和阮觅放到一起去想过。
直到现实就刺在了他眼前。
他才知道,有的东西是容不得他忽视的。
阮觅呆呆的看着他,想说“那你现在就能承诺了吗”
但随即立即醒过神来,把这个顺下去就差点脱口而出的话一下子掐了个灰飞烟灭。
她有些艰涩道“侯爷,我也只希望,玄凌能平安长大。我也只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