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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一曲红绡(5)
    赵循没有任何表态,但红妃能感觉到,他对于男侍的出头是满意的他想给她没脸,她也感觉到了,心里也觉得无奈,却没有多少委屈。在这个对女子充满恶意的世界呆久了,她感受过太多没来由的恶意了,这不过是最初级的而已。

    杜若兰就是那男侍,令身后的仆从取来他的琴,然后抱着坐到了大厅中。

    红妃这个时候才认真打量了对方一眼,发现他手中的琴有异。这把琴说是嵇琴,却只有一根弦,不是对方改的单弦,红妃都看到琴上可以上另一根弦的位置了。

    这时赵循才对李尚书道“这把琴上还有个故事当初若兰当众献艺,奏嵇琴时有一弦断绝。若兰却坦然自若,乐不终止,以一弦完曲可说是神乎其技了。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这把琴之后也未修复,若兰常以单弦演奏。”

    “哦,还有这样的奇事那确实不可等闲视之了。”李尚书点了点头,摸摸胡子。他心里其实有点儿后悔,明知道赵循偏好男色,还找来红妃参与宴会。就算红妃什么都不做,从头到尾赔小心,说不定也是要得罪人的

    他心下计较着待会儿帮着收场他是个怜香惜玉的人,总不愿意见红妃一个刚出道的小娘子这样没脸,遭这无妄之灾。

    红妃打量过杜若兰一眼之后,再也没在他身上放任何注意力。如果说一开始她还好奇杜若兰有什么本事,现在已经没有那好奇心了从他一次单弦演奏成名,然后就时不时拿这单弦琴出来演奏就看得出,他品格不高。

    至少在艺术和表演上来说是这样。

    对于一个这样的人,红妃连好奇都欠奉送,更别说拿他当对手了。

    若说第一次单弦演奏还可以说是意外,为了表演的完整他没有中断表演换琴,是值得钦佩的。那他之后的所作所为就让红妃看不上了,说到底他只是用这种奇技卖弄,以此挟名自傲罢了。

    考虑到这世道生存不易,红妃本不该对他这种行为过分苛责都是求生而已,何必还要如此刻薄

    但对方显然对她没什么善意,红妃又不是人家打了左脸之后会故作无事的软骨头有了这样的前情在,这个时候能看得上杜若兰,那才是奇了怪了

    杜若兰捏着弓子拉弦,嵇琴独有的音色响起,好哀戚苍凉的乐声

    赵循是喜欢嵇琴的,也因为杜若兰的琴艺特别看重他。此时听着琴音,手在膝盖上打着节拍,目露欣赏。

    红妃就不太把这表演放在心上了,此时的嵇琴很小众,学的人少,稍微有点儿水平就敢说高手了。再加上嵇琴本身还不够成熟,远没有后世二胡民乐之王的霸气可想而知杜若兰的表演水平。

    不能说差,只是就和红妃在一些乐工那里听到的嵇琴演奏差不多。甚至因为他为了炫技,特别断了一根弦,以单弦演奏,还多有不如呢水平足够的话确实可以单弦演奏,但不可能不对表演有影响。若真的没有影响,为什么会是两根弦为什么大师们没有为了炫技断掉一根弦

    这样的乐音,别人或许会觉得不错。甚至因为他以单弦演奏,天然就高看一眼,但红妃是不看在眼里的。

    这个世界将她逼入了泥淖之中,这样苦闷的境地,她还能保持身心健康、颇有上进心,凭的就是她那股坚韧的心气,以及多多少少的自傲。

    无论是曾经,还是现在,她都可以靠跳舞活着。对比起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任何人,哪怕是高高在上的贵人,她也有着更丰富的灵魂若不是相信着这一点,她可能会支持不住。

    演奏完毕,大家都喝了彩,还有些人格外夸赞了一番。

    “难怪赵大人说是神乎其技,如今一见,果然如此啊”

    一方面是杜若兰确实有点儿东西,另一方面却是对赵循不动声色地讨好。

    杜若兰受了赞,故作矜持地站起了身,看向红妃“接下来轮到小娘子了对了,小人有个不情之请。”

    红妃看了他一眼,如果他能读懂她的眼神的话就该知道,这是知道是不情之请还要说滚吧的意思。只可惜两人完全没有读懂眼神的默契,最终也只能听杜若兰不紧不慢地道“小人与小娘子轮番献艺也没什么意思,不若拿点儿彩头出来,判个高低出来,如何”

    “没什么意思好大的口气”红妃以一种古怪的神情看着杜若兰,要笑不笑的样子“大约只有才艺不上不下之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了。才艺低者,晓得畏惧,不会说这样的话。而才艺高者,又如何能这样看轻献艺之事”

    “这话若是奴家当着馆中大小娘子说了,是立刻就要被拉去打手心的”红妃似乎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轻轻掩了唇“呵呵,不过这大概也不能怪公子,大约公子过去都在才艺不高处做生活,就真的觉得艺人表演没什么意思了。”

    杜若兰睁大了眼睛,他不敢相信红妃竟说出这样的话这样的场合,他可是代表转运使大人的脸面,刚刚给她下马威也有转运使大人的授意如此她不默默受着,还这样大放厥词,是不要命了吗

    这个时候他才想起对方是东京城女乐,不同于一般。就是转运使大人恼了她,也不可能直接拖下去安排了。

    他曾听说过女乐跋扈、任性、高傲的轶事即使是面对贵人,这些女乐也一惯大胆

    虽然是贱流,却和他过去完全是两种生活

    其实其他人也有些惊讶于红妃的反应,女乐确实要比一般贱流大胆一些,可她如今名声还不够大,只是一个女弟子而已。正该小心做人的时候,这样开口,真的好吗

    “巧言令色”赵循这个时候已经冷了脸,手上的酒杯也啪的一声搁下了“据说你才艺出众如今才艺还没见到,倒已经见识到口齿了这般说大话,看来是胜券在握如此,便奏琴罢,我来做个评判”

    在赵循看来,红妃之所以这样口齿,正是因为她没信心赢过杜若兰。不然何必说这个话,直接演奏就好了他也不耐烦和一个女弟子打嘴仗,没的自降格调,所以就直接命令红妃表演了。

    “不要,奴家不要”红妃站起身来,看着赵循,眼睛里没有惧怕,没有软弱,没有讨好,没有一些弱势的东西。她只是这样看着赵循,有一种无动于衷的意味这个时候,哪怕是只喜欢男人的赵循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弟子的美貌。

    当她这样看着一个人的时候,过盛的美貌让人忽视了她的青涩,那简直是一种折磨了

    就像面对过于锋利的兵刃,人也会下意识眼晕心跳一样。

    “哦是认输了”赵循这个时候倒是没有那么生气了对于美的欣赏实际是相通的。这样的美人在前,他就算不喜欢女人,也很难保持原本的不快。

    “倒也不是认输只是若是由赵大人来评判,那又有什么必要比呢”红妃依旧是站着的,那一张脸冰清玉洁,便是凛然不可侵犯。

    声音如落珠碎玉一般,是瀑布打下悬崖后溅出的玉珠“乐声,说到底是我手奏我心,传入听者耳,再入听者心。看似是从手到耳,实则是由心到心若是赵大人心里喜欢,便是不值一提的粗劣小调,那也能说是至音可若是赵大人心里不喜欢,奴家就是奏来仙乐,又有什么用”

    红妃知道对方对她的恶意,并且就差直说了出来她可没有任何藏着掖着的意思

    在她成为女弟子的时候她就决定了,她绝对不要像其他女乐那样小心翼翼地活着,这里那里都陪着小心。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在钢丝绳上求生如果是那样,她就真的最后一点儿骄傲都失去了,变的和这个世界被蹉磨的一点儿资质也无的女子一样了

    那样,她那令她无比怀念、无比自豪的上辈子算什么呢是一个梦,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梦她绝不接受这个,这就是她的底限

    若真到了那个地步,她就宁愿死也不愿继续了。

    人都有求生的本能,好死不如赖活着这没错,但那样活着至少要有一个希望。连希望都没有的人生,只有痛苦的人生,她不知道别人怎么选择,她反正是要选择不的,那是她对那样世界的最后一次反抗

    一个连失去性命的决心都已经下了的人,才不会这个时候小心求全,注意着不要得罪人。

    “这是质疑本官了”赵循有些怒极反笑他其实知道红妃说的没错,但这样直接说出来,却是有些踩人痛脚了。

    “倒也不是质疑,奴家不知什么时候陈述事实也是质疑了。”红妃依旧是不笑,就这样在那里站着。

    这个时候李尚书和其他怜香惜玉者就来打圆场了,主要是他们不忍心红妃这么个小美人得罪了赵循。赵循虽然不好找一个小小女弟子的麻烦,但得罪这样的封疆大吏,他要给她难堪也容易的很

    女乐最要脸面,红妃看起来又是个性烈的真的让她难堪了,说不得会出什么事。

    “你只管演奏,本官何至于这点儿气度也无”其实这个时候赵循也是被红妃噎住了。他说完这话就自觉不对,若是红妃表演出来的水平和杜若兰差不多,他恐怕也不能判红妃输了因为有红妃的话在前,别人心里只当他是在和一个小小女弟子怄气。

    除非红妃的水平着实差了太多。

    但他觉得那不太可能虽然他有说女乐们名不副实,但女乐确实是接受了专业训练的。说名不副实有可能,可要说一点儿东西没有,那却是他都不信的。

    红妃到了这个时候,才抱着琴坐到庭中,对这会儿心里更加不满的赵循点了点头她知道他不高兴,但那又怎样她就是要他不高兴才那样说的。先撩者贱,他先不尊重她,让她不高兴的。

    他现在知道她被冒犯的心情了。

    红妃坐下之后定了定神,沉下心来,之前种种情绪被她排除在外。红妃对于演奏,没有舞蹈那样虔诚,但她始终是一个将表演看的非常重要的人特别是在如今这种境况中,表演本身已经是她最后能抓住的东西了。

    当表演开始,在红妃这里,别的什么都不再重要,也不能占据她一丝一毫的注意。

    手抬起,二胡乐音从弦上流泻而出,依旧是红妃最常用作练习曲的孤星独吟。

    当第一缕乐音以一种影绰而又笃定的方式出现,重新端起酒杯的赵循忽然捏紧手指间的酒器,就仿佛他的心一样,在那一刻也被攥紧了这一刻他的感受是很难言的。

    只能说,来自后世的乐音对这个时代的人有降维打击的作用当然,前提是不过分前卫,超出当世之人的理解范畴。后世的音乐比当世音乐更着重于情、更着重于发现自我,打一个不算恰当的比方,此时听到孤星独吟的人,很像二十世纪第一批听到猫王唱摇滚的人。

    以前从来没有人发现,原来歌还能这样唱,感情还能这样抒发。

    这是不熟悉的领域没错,但在这个领域之中,所有人感受到了什么而感受到的东西,是原来通过别的音乐不能感受的,这才是最重要的。

    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红妃同样也无法真正意义上理解老一辈歌星,诸如邓丽君的影响力。她知道邓丽君很伟大,唱的歌曲很动听。但除此之外,她所知道的更像是网页上的介绍,知道是一回事,真正明白又是另一回事。

    她所生活的时代离上一个时代究竟太远了,她想要听音乐,无论什么类型都可以动一动手指通过手机上的音乐a听到。而除了音乐之外,各种各样的娱乐也是丰富多彩,任君挑选这样的她,确实很难理解,当时国民沉寂已久的心突然听到那春风拂柳一样的新音乐时,所获得的感动与震撼。

    现在由红妃演奏的孤星独吟就有着一样的作用,当音乐奏响,在第一时间就紧紧抓住了每一个人的心是心,而不是耳朵。

    音乐里面的情绪太过饱满,太过极致,是悲凉,是洒脱,是寂寞,是高处不胜寒,是江湖子弟江湖老这样的极致饱满在此时甚至有些骇人了,这就像是将人放在一个氧气浓度过高的环境中,会出现醉氧的情况。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二胡弦上音乐进入高潮,乐声一重一重推起,让人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受是身处其间,一不小心就忘了呼吸。

    每一弦乐音就是一声叩问,也是一位历经风风雨雨的高绝之人回望过去的目光。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红妃在音乐高潮之后,弓子越来越快,直到最后曲子收尾,戛然而止。

    李尚书夹菜的筷子维持着平举的姿势,有些古怪,而赵循端着酒杯的手还停在半空,一曲乐音毕,酒也没喝到肚子里,这都有些可笑了。但是在红妃的演奏之后,没有人察觉到,因为所有人都是差不多的情况。

    赵循的酒杯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下了,以袖拭脸,一片湿意他这才知道自己在听曲时竟然感动到流泪。

    这太夸张了

    当想到方才听到的乐音,他忽然又觉得一切理所当然。这一刻音乐已经停止了,但他的脑海里依旧回荡着曲子,这个时候他才明白古人所说余音绕梁是什么意思,不是音乐的余音真能不绝如缕,而是音乐会在人的脑子里徘徊不去。

    纠纠缠缠,不能断绝

    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这本就不是古人夸张,只是当世之人见识不到那样高妙的音乐,这才以为古人是夸张修辞。如今,幸甚至哉,他不就见识到了么

    红妃站起身来,向观众致意,示意自己已经完成了演奏。而哪怕是这个时候,她的神色依旧是没有变化的,刚刚她没有因为恶意而服软讨好,此时也没有因为一曲惊四座而得意洋洋。她就是那样在那里,不喜不忧,仿佛是天上云,又仿佛是水中月。

    是无法接近的,也是美丽的。是不因人改变的,也是为所有人追求的。

    任是无情也动人,这就是她了。

    这个时候的红妃在赵循眼里,有了化身为女神的力量他眼里看到这个女子,不是看到她的身份,甚至不再在意她的性别,他看到的是化身为音乐本身的神女就像佛教中有伎乐天女,会用音乐和舞蹈抚慰苦修者的心,抚慰所有信徒。

    有那么一瞬间,红妃在赵循这里是被神化了的。

    他本来就是一个喜好音律的人,也最爱嵇琴那悲戚之音听到红妃的音乐,他甚至有一种这就是自己一直追求的东西的感觉,过于直击灵魂了仿佛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属于自己的一部分,这一刻被明明白白摆在了自己眼前。

    这一刻,他皈依了,皈依于这位伎乐天女,无法抗拒,不能反抗。

    这种奇妙的状态持续了有一会儿,直到理智再次抓住赵循,他才从其中挣脱出来。虽然理智回归之后再想想刚刚虔诚的皈依,会觉得有些可笑,有些不能理解,但那短暂的一会儿确实极大改变了赵循。

    至少面对红妃的时候,他已经截然不同。

    红妃的嵇琴流泻出的音乐让他找到了最初对音乐的热情,以及最开始单纯的、不加修饰的感悟。这个时候再审视如今自己的变化,会欣赏杜若兰那种浅薄的炫技的自己,果然已经离开纯粹的音乐很久了。

    所谓的欣赏,不是真的觉得那个好,而是像看到了一个新奇的杂技。别人做不到,而这个艺人做到了,所以带在身边,时不时向其他人展示一番。就和他收藏了一副别人没有的古画,时不时向人炫耀一样。

    赵循的手还有些颤,他只能一动不动地看着红妃,嗓子有些发紧道“小娘子是、是哪家女弟子”

    之前李尚书为他介绍过,但他没把红妃放在心上,所以根本没记住。

    “奴家是撷芳园女弟子。”红妃不卑不亢其实这种态度对于一个还没有什么名气的女弟子来说,是过于冷漠了。

    但赵循一点儿也不介意,就这样对着红妃点了点头,心慌意乱道“知道了知道了本官、我会”

    我会什么,他半晌也没有说出来,是上门叨扰,还是请红妃赴宴他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但总觉得说出来显得轻浮、不尊重。

    这个时候再也没人提刚刚所说输赢,仿佛提一声也是对红妃的轻慢那都显得是个笑话了。

    红妃当日回撷芳园的时间并不算很晚,一路上是赵循送她回去的,骑马跟在她的轿子旁,仿佛护花使者。

    临到撷芳园门楼前,红妃向他致谢,谢谢他送她回来,然而赵循却只是有些焦躁仿佛回到了少年时,那个时候他只是个毛头小子,对世界上的一切都那么好奇、那么热情遇到喜欢的东西也不会像现在一样遮遮掩掩、善于隐藏自己,同样,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游刃有余。

    焦躁地摸了摸嘴唇,赵循扯下随身的一块玉佩给红妃“今日有幸聆听娘子妙音,此物不值什么,只是略作表示,还请小娘子宽宥”

    他不是用贵重东西打赏的意思,而是从来都是贵族子弟,他习惯了用物质去衡量很多东西。这个时候也是这样,除了付出价值高昂的物质,给予红妃财货,他也不知道要怎么表达自己的喜欢。

    红妃却摇了摇头“奴家本就是赴大人接风宴,演奏是分内之事况且,大人已经为奴家乐音流泪,这已经是最好的缠头了。”

    五陵年少争缠头缠头是客人付给妓女的报酬。

    她要还回玉佩,赵循却没有接,仿佛是受到惊吓,又仿佛是玉佩烫手,只能匆匆忙忙后退两步。话也来不及说,就有些仓促地上了马,转头打马而去,只留下一个有些狼狈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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