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一,顺天门外,金明池开园。此时不仅有皇室的气派,更有游人如织。
金明池每年三月初一要举办龙舟争标的活动,这一活动象征着春天到达鼎盛,也是东京市民踏春游玩最积极的时候龙舟争标指代的是此时包括龙舟争标在内的,含有水战、水傀儡、水秋千、竞渡等在内的,许多和水有关的竞技娱乐活动。照例,这一活动举行时,天子也要驾幸金明池与民同乐。
或者倒过来说,金明池龙舟争标先是皇帝和众多贵族的享受,后来才许士庶都来此游玩的。
金明池开园的时间是每年三月初一到四月初八,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金明池这座皇家水上世界就成了一所对所有士庶开放的所在。愿意来此赏春游玩的,悉听尊便。
对于居住在汴梁城内外的百姓来说,金明池开园可是大事件在最开始的几年之后,金明池早就不是简单的赏春之所了这里倒是有点儿像大相国寺大相国寺说是佛寺,但对东京百姓来说,分明更像是个大集市每到开放的时候,就挤满了各种不同需求的购物者。
金明池也是这样,以各种有趣的竞技活动、娱乐表演吸引来游人后,商人就入驻了。利用这里的人气,哪怕是一个多月,也赚的不少了这就是个周期和别的集市不太一样的集市。
当然,只是买东西的话就没意思了,东京城中商业发达,什么东西买不到,偏偏特意来金明池所以在这里买东西、做饮食之类的,只是让这里更热闹、更充实,而能让金明池真正立起来的,还是开园期间,金明池的各种活动
除了和水相关的百戏,金明池的东岸、南岸,以及金明池当心的水心五殿,都有大量的彩棚,而这些彩棚中有一些会设有舞台,这就是专门用作表演的了。金明池开园期间,多的是城中瓦子做场的著名艺人来此表演。
不过各种活动中最不可错过的,还是开园第一日的各种水上表演。因为此时官家会驾幸于金明池南岸的宝津楼观看,整天的表演不知道在过去一年里练习、排演过多少次了,力求完美、精彩、新奇,足以给人带来目不暇接的享受
所以才有人作诗说都人只到收灯夜,已向樽前约上池,正月十五是元宵节,晚上通宵看灯,而这样的灯会会持续到正月十九,所以正月十九晚也被称为收灯夜。诗里所说,刚刚结束了灯会的狂欢,东京城的市民就迫不及待约定去金明池的游乐。
虽然在外名气没有元宵灯会那么大,但对于此时的东京城百姓来说,来金明池玩春,尽情享受各种游乐活动,这是可以和元宵灯会相提并论的元宵节过的是晚上灯火辉煌,金明池过的是白天春光明媚。
三月初一,开园这一日,金明池的阵仗又与平常不同其他时候官家来不来不知道,但在三月初一这一天,如果没有大的意外,官家都是要驾幸金明池看争标活动的。就算此时上到天子,下到公卿都喜欢与民同乐,也不可能真的一点儿排场都没有。
后世重要的政界人物出行,还必须有一定的安保措施呢此时国家真正意义上的一把手出门,看似与民同乐,保全却是不会少的。早在放士庶进园之前,就有禁军处处安排上了,特别是宝津楼周围,看管的死紧
柴禟虽然贵为天子,迎娶了一位皇后、一位夫人,还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但实际上就是个二十出头、性情很活泼的年轻人而已。他也很喜欢来看金明池争标,觉得这可比宫中那些一板一眼的宴乐有意思。
被几位近臣拥簇着的柴禟在宝津楼上并未呆多久,不多时就上了属于自己的那艘龙舟。此时金明池争标也渐渐火热起来,在最开始的水战后就和汉时的昆明池一样,金明池最初也是用来训练北方士兵水战的,只是现在转做游乐设施了,水战则变成了每次开场的表演项目,接着有水傀儡和水秋千。
此时接过表演的是最精彩的龙舟争标,别的表演近一点儿、远一点儿的不用在意,唯独这龙舟争标柴禟怎么都不愿意错过,便上了大龙舟去到金明池里看这才是真正的位呢
龙舟争标其实就是赛龙舟,只不过有更多花头。比如说比赛正式开始之前,所有参赛的舟船会有军校挥红旗指挥,做出种种排阵来,其中不乏类似于两条船互相挑衅的交头动作,大概类似现代两个街舞舞者batte之前做的动作吧。
正兴致勃勃看哪条船能夺标,柴禟对身边宠爱的内宦道“不是说舅舅今日要来金明池,怎么不见”
内宦笑着道“官家,襄平公素来不与人同来金明池也不会邀集知交,只会是独个儿行过,只做普通百姓一般此时怕是寻不到。”
柴禟知道自己舅舅的脾气,所以这话也就是说说,说完就不管了实在是今天的金明池太热闹,到处都有生意人和表演,到处也都是游人,这个时候想要找个人出来,实在是大海捞针
一个上午金明池中水戏完毕,天子一行人驾回。这个时候的金明池没有了上午的狂热,热闹程度却是不输的之前有水戏,不论是南岸东岸,还是水心五殿,这些地方的生意都差些意思。至于表演,更是一切为水戏让路,舞台空着,只等下午表演。
毕竟各种水戏上演时,大家都忙着看水戏去了,为各种水中竞技欢呼鼓劲,说得上如痴如狂。这种情况下,也有不少生意做,但到底不是那么回事有点儿像剧院已经开演后,卖饮料小食的区域就比较冷淡,
金明池最热闹的是东岸南岸,以及一个水心五殿,其中东岸南岸虽然热闹,但较水心五殿,格调却是要低一些的东岸、南岸都是临时棚子,挤满了各种生意,其中也包括一些在此做场的艺人而一些地位更低的路歧人,干脆连棚子也没有,只在间隙里用石灰画了一个圈圈,自己就在圈圈里表演。
水心五殿就不一样了,这里本来就是南岸宝津楼通过彩楼、骆驼虹一座拱桥连到湖中心后,修建的一座皇家殿堂。
就像安置在北岸船坞里的船,除了皇帝专用的大龙船外,其他船都可以在水戏之后出租给游人在金明池游湖一样。这座水心五殿在金明池开园期间,也是可以出租的。于是,从三月初一到四月初八,这座殿堂里就塞满了商家和表演的艺人。
不管临时搭建的彩棚营业额是多少,在外人看来总是不如在水心五殿的商人。至于艺人,这上面的差别待遇就更明显了
“那夏小春说诨话恁好,怎得不见他”手挽手来的游人兴高采烈,一只手上已经拿满了关扑来的小商品。
同伴笑着道“你竟不知原说他是要去阁里演说的。如今事到临头了,也不知什么缘故,人不要他去了如今再去外头彩棚演,脸面如何过得去便干脆说是害了咳嗽,正在家养病哩”
此时有地位的艺人,若是不能入水心五殿表演,金明池开园的时候就不会来。不然到时候在外面彩棚表演,觉得丢脸是一方面,传出去了还可能有降低身价的可能,艺人们都是竭力避免这种事的。
在金明池,想要看最好的表演总得去水心五殿。不过哪怕是水心五殿也有高低,一些人只能在回廊上做场,另一些人则能在宽阔的殿阁内表演,既不至于让外头的热闹干扰表演,又能收门票,和勾栏场地也差不多了
红妃表演的场地就是这样一处殿阁,这是撷芳园和另外三家官伎馆一起包下的包了大约五日,这五日包括撷芳园在内的四家官伎馆都会轮流派女乐过来表演有点儿像是拼盘演唱会。
来的女乐除了每天间或一两个正当红的,其他都是年纪大的、不怎么红的女乐,以及女弟子。当红的那些主要是做宣传用,有她们镇场子才能吸引来更多达官贵人。至于其他人,就是来打广告、蹭曝光度的。
女弟子们正处于积累名气的阶段,各种可以扬名的机会官伎馆都会帮她们留意着,金明池这样能露脸的场合自然不会放过。
就在三月初一下午,有红妃的表演红妃是真的很受柳湘兰看重,而且如今也在女弟子中出头了这一点从她的节目安排就知道了,虽然是拼盘演唱会,但参与的嘉宾从出场安排就可以看出不同了
红妃的节目在游人最多的三月初一,安排的时间段又很好,真的是极好的待遇了
“小公爷,等候着小人的来”一个僮儿忙忙去追自己的主子,这种人潮人海中实在太容易走散了
另一边,他的主子却头也不回,只是看着挂在殿阁外的节目单,对身旁的人道“这有何可看大郎,前头有杂剧,演的是隋唐英雄,好歹比这得趣。”
被称作大郎的是李舟,今年十九岁,在国子监读书。身份不同寻常,是当今太后的堂侄,和官家做着表兄弟呢李家同辈子弟不少,但能攀这个亲戚的人并不多。李舟家因为是离李太后、李汨这一支最近的,才能有此说然而就算是这样,也就是一干奉承他的人说说,官面上没人去提,主要是怕唐突了皇家。
能和李舟这样相交的自然也不是寻常人家子弟,他是延庆公世子耶律阿齐这样的身份在东京城不算什么,但若是去了北边草原上,足够他在任何一座华丽的帐包中成为最尊贵的客人了
世宗时已是北伐成功、一统江山了的,但历朝历代北方都有游牧民族窥视中原。无非就是中原强势的时候俯首称臣,中原弱势的时候就挥师南下。在这件事上,即使雄图大略如世宗皇帝也没什么好办法,最终也只能多多屯民于边,另外对北方游牧民族尽量分而治之。
简单来说,就是在北边游牧区多扶持几个势力虽然这种情况若是遇到一个雄主,又恰好中原乱起来,还是一样要糟但到底也算是个法子。
分割北方游牧区的势力多了,彼此之间形成竞争关系,很多时候他们自己就先争执起来了,自然也就没空理中原这边在这件事上,世宗皇帝非常精明,分而治之也不是说的那么简单,里面涉及到很多很细密的微操。
比如分而治之的时候会刻意让每一股势力都与另一股势力有着这样那样的历史纠纷,总是不能好好坐下说话而一些部族之间就算没有矛盾,也能想办法制造矛盾
比如大周这边需要他们的羊毛、牲畜、奶制品等产品,会派官方采购集团、民间商队去大量采购常得某一种订单的,就会偏向生产这种。而只要让两个部族产业重合,成为竞争对手,就足够让他们互相看不顺眼了
如今北方草原上,契丹人是一股不小的势力,其头领被大周封为延庆公草原上有四公四伯,都是大周分封出去的,算是给他们打的招牌拿不到这个招牌的草原势力没法直接和大周交易、交流,正常地发展很难超过四公四伯。就算有个天降猛男出来推动部族崛起,也会被四公四伯联手摁住。
四公四伯彼此之间面和心不和,恨不得对方完蛋,然后好去接手对方的地盘。但如果有其他人想要和他们一样成为草原上的大势力,那肯定是一致对外的
地盘、人口、钱财等等都是有限的,多养一个大势力,就意味着原来的几个大势力要少吃几口,这谁愿意
一般来说,四公四伯会送世子来汴梁留学有的时候世子之外的子女也会送来,大周这边肯定也是欢迎的。耶律阿齐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现居东京,来去已经三四年了,中间只回过草原一次。
耶律阿齐在草原上的时候就学说汴梁官话、了解汉族文化,来到东京三四年,听他说话是一点儿听不出异族人的腔调,比好多南方官员的官话还要说的好得多。不过,只要看到耶律阿齐的人,也不会将他当成汉人。
他穿着东京流行的袍子不错,但在很多地方漏了根底就不说那黑斜喝里皮腰带、红虎皮靴都是草原上所贵重的,非是四公四伯家人并亲信不能有,只说头上戴的帽子,除非是瞎子,不然怎么也不可能认错
从古至今,帽子都是能辨认身份的,被称为首服。耶律阿齐戴的是契丹纱冠,纱冠上如草原习俗,装饰了黄金打造的飞鹰大周男子很少将金子往头上去,觉得俗气。而耶律阿齐这样的草原少年如此,衬着饰物强烈的民族风格,就算那金饰再重也不见得俗气。
扑面而来的是游牧生活造就的,难以言喻的自由、不羁、强烈,以及多多少少的浪漫情怀。
哪怕耶律阿齐在汴梁这个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生活了三四年,他骨子里也没有变他依旧有祖先积累在他血脉里的对世界完全不一样的认知他当然有尽力去理解自己那些周人朋友,但很多时候他都发现,完全是没法互相理解的。
虽然一同来到汴梁的许多同胞都喜欢汴梁超过草原,但让耶律阿齐来说,他还是愿意回到草原无边无际的草原,可以打马而去,一直跑一直跑,不必回头他是契丹的孩子,草原上的风会告诉他一切,他只管骑马跑下去就可以了。
“哎呀这是阿齐你还没开窍罢”李舟笑着摇了摇头,拉着耶律阿齐往里走“这里才好呢比那不知道演了多少回的隋唐英雄有意思的多哥哥带你进去你就知道了”
耶律阿齐看到节目单也知道这里面是女乐表演,他虽然对女乐表演没什么兴趣,但他也默认了陪李舟进去耍。要不然的话,就李舟那文弱又气虚的体质,能拉得动他
李舟在门口花钱买了两个人的票,比旁边唱杂剧的贵多了就这还与耶律阿齐抱怨“来得太迟了早些来到,位置还能好些”
其实位置已经不错了,但李舟来这里就是想近距离看美女,自然是怎么都不嫌近的
“还是那些常去官伎馆逛看的相公好啊,说不得早早有女乐赠票,此时都在前边儿坐下了”李舟平素也常在行院里走动。但他一来不敢展露出纨绔子弟的样子,二来国子监管得严,到底没法随心所欲对于女乐,向来是心向往之,却没有多少机会真的一亲芳泽。
对于李舟在一边的唠唠叨叨,耶律阿齐并不太放在心上。他只是抱着手臂,靠着身旁一根大柱,百无聊赖地看着前边舞台。舞台上的表演完全无法吸引他,他只觉得瞌睡,顺便觉得自己真够朋友的,这也算是书里写的舍命陪君子了罢
乱七八糟想着,不知什么时候,舞台上的摆设为之一换,这个新节目的排场有点儿大现代以前的舞台表演,舞美上是没法像现代那样讲究的。哪怕是女乐表演,舞美也往往是聊胜于无。这个时候光是上道具之类的东西就能有这样的动静,本身就不多见了。
上场的正是红妃她今天带来的是她的新舞仙人指路。
在湘夫人和仙人指路之间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定名为仙人指路。
和之前的胡旋舞不同,这支新舞是有剧情的这也算是此时舞台表演的一个趋势。自从小说传奇渐渐成熟,再到此时各种话本故事越来越有一种章法,舞台上的表演也发生了同样的嬗变。
此时纯歌、纯舞自然还有,但在歌曲、舞蹈中加入完整的剧情也变得司空见惯而这一切的集大成者就是杂剧。杂剧其实起来的很晚,可一起来就呈现出风靡之势
如今,哪怕是宫中宴乐,最是一板一眼、轻易不变的,也引入了杂剧。而在歌曲和舞蹈的传统领域,歌曲与舞蹈表演也不再那么纯粹,全都在佐证这一趋势。
仙人指路的剧情很简单,就是一个妓院盲舞女表演舞蹈湘夫人,被一个来妓院的客人捉弄、为难。由此引出了十面埋伏里捕快难小妹的,小妹听声辩位,用水袖击鼓的桥段。
舞台上有数面屏风拼成的图景,是一片江山碧水。
红妃就是这时穿着碧水色舞裙走上舞台,开始舞蹈。一边舞,一边唱“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夫君啊,你步伐迟疑,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年一般。你是为谁停留在沙洲上的天生丽质的我为了这次幽会精心妆扮,乘坐着桂木香舟在激流中滑过”
这是湘君的内容,但九歌之中湘夫人、湘君二章本来就是这样。湘夫人是湘君在说自己见不到女神湘夫人,而湘君又是湘夫人在说自己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男神湘君。
红妃入场时,长长又长长的水袖是侧身拖在身后的,仿佛一泓春水,碧波荡漾。
这样的舞袖在此时从未有人见过,但重点其实不是舞袖的长度如果袖子越长就越好,那早就有人将自己的舞袖加了不知道多少丈了
重要的是舞动起来的姿态这个时候红妃的舞动不管用了多大的力气,看起来都是柔软的。所以水袖飘飞出去并没有那样的飒飒的力量感,更像是室内有风,于是丝织的水袖便飘飞了起来。
然而室内哪里来的风,那样柔柔飘起来也是因为红妃用力
其实想也知道了,这支舞湘夫人这一部分,可是有一小节是水袖随着红妃的手臂和身体或上或下、或前或后、或左或右,总之就是没有收回去、没有落下去这要靠怎样的力量才能维持住
这甚至不需要专业舞者就能窥见其中难度,反正场下的观众已经被震撼住了
当然,他们也没太多功夫为这个震撼,大多数人先被这支舞蹈吸引进去,想不起其他了这里面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们也不明白怎么就被抓住了全部注意力。说这好看、这很美,他们承认,但平常看过的歌舞,难道就不好看不美了
这说不通啊
李汨站在观众之中,就这样看着舞台上的少女,相比起一无所见、如痴如蠢的世人,他总是更能发现微妙处的那个他当然知道所有人是被什么吸引住了,无非是表演者的痛苦罢了
那是个人看见了就会喜欢的漂亮娘子,按理来说她不该痛苦的。不是说女乐就没有痛苦了,熟知世间规则的李汨知道,女乐的痛苦是要超过一般人的只是她才多大,怎么可能小小年纪就意识到她是何等的人间悲苦
但她就是那样痛苦,而人又总是容易被过于强烈的悲喜爱恨所吸引。
小娘子双目没有太多神采,在那样美丽的脸上,就是白玉微瑕。但这不算什么,反而成就了她,让她的痛苦更加清楚明白她看不到的,观众看到了。
她轻巧地舞蹈着,扮演丑角的人物要捉弄为难她,这本该是悲哀的,但表演将这喜剧化了就像踏谣娘里女主人公哭诉自己的悲惨人生一样,明明是凄凉声,却是那样欢快的舞蹈和乐曲。
李汨看的很清楚,表演的女孩子没法更直白了她在告诉每一个人
你要看到我妆容后的惨淡、欢愉后的痛苦、圆满后的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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