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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天欲雪(6)
    数过冬月,腊月里东京大街小巷便一日热闹过一日,这一是因为腊月里节庆多,大家都出来过节逛看。二则是眼看着要过年,生意好做的很,而生意一旦好做了,市面上活钱便多,到处都生发起来了。

    这一日天刚刚擦黑而已,朱英便与二三好友出门去看东京夜市。草堂社的吴菖也是朱英好友之一,今日便是一道的。这一行人在正街上行走,走到东华门附近,入了景明坊,朱英忽然道“那是不是程络”

    程络也是草堂社的重要成员,朱英平常与文人相交,既然与吴菖相好,自然也熟悉程络。此时远远看着,一下就点了出来。吴菖则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点头笑道“是他呢咱们走走近”

    既然遇见熟人了,那就不可能不打招呼。一行人走过去时,程络正在路边铺席的红油条凳上坐了,嘱咐小二哥道“好黄酒烫半角来,须得热热的才好下饭此时有甚好下饭”

    小二哥满脸堆笑道“晚市上来前新送来的牛肉,极肥极新鲜,花糕一般,正好拿与官人吃又有后巷赵小官家做得好水晶脍,即刻能得。至于别的,不过就是几般菜蔬罢了。”

    “那牛肉拣那肥的,切一斤与我来,要切的薄薄的,不要大块切来。水晶脍也要一盘子,做得干净些旁的菜蔬也不论了,小二哥拣两样也就是了。”程络做决定做的很快。

    眼下冬日里,正是吃水晶脍的时候,这确实不能错过所谓水晶脍,其实就是皮冻用蛋白质极高,能凝结成冻的食材,如猪皮、鸡皮之类煮汤,过滤掉渣滓,所得皮冻再切成薄片,仿佛生鱼片一样铺在大盘中,薄如蝉翼、能透出盘子的花纹,这就成了。

    古代又没有冰箱,一般情况下只有冬天才能享用这道美食,是不折不扣的时令菜了。

    吴菖在程络身后笑道“程兄好兴致,夜市里一人自斟自饮么”

    程络转过头来,才看到吴菖、朱英一行人,笑道“哪里好兴致,不过是落了单原来与人约好逛夜市,谁曾想临了有事不能来,这便只我一个了你们往哪里去”

    “既入了景明坊,自然是要去樊楼的大王自冬月初回了东京,尚未迈过樊楼的门槛,今日都走到这儿了,哪能不去”吴菖解释了一句后,看同行其他人的眼色,便邀请道“程兄同去罢所谓相请不如偶遇么”

    程络也洒脱,见同行之人没有自己讨厌的,便站起了身。另外一边又对小二哥道“小二哥,我等往樊楼去了,菜蔬酒水得了,自送到樊楼去就是”

    樊楼坐落在东华门外景明坊中,是东京城中七十二家正店里头一位东京城外的人若只能数出一家东京正店,那必然是樊楼如今天下承平,城廓之中多的是热闹大酒楼,但樊楼的热闹还是不一样的樊楼是此时极为少见的三层,居高临下,借景大内,登樊楼之后可以看到皇家花园的景色除此之外,樊楼还紧挨州桥、邻着汴河,尽得市井繁华。

    正如诗中所说,是日边高拥瑞云深,万井喧阗正下临。金碧楼台虽禁籞,烟霞岩洞却山林。

    事实上,如果樊楼没有这样水准,朱英也不必两年不来还特意往这里走以他的身份,天下哪里的销金窟去不得呢他人在杭州的时候,一样能享受到不属于东京的种种。说起来杭州如今也很繁华,单纯从享受上来说是不输东京的。

    至于说程络吩咐的,让铺席小摊上的小二哥送菜送酒去樊楼,那也是没有问题的。此时的酒楼,包括樊楼在内,都没有不许外带食物酒水的说法。甚至有的时候在酒楼点餐,觉得不满足,想要酒楼外的美食,酒楼的人也会积极替客人准备齐全

    一行人就这样步行至樊楼的欢门彩楼前,朱英抬眼觑了觑“怎么的,樊楼改建了么”

    吴菖在旁道“是年初时的事了,如今樊楼东西南北中五座楼子,用飞桥相连,看起来更气派了,往来其间也更加方便。”

    此时已经入夜,樊楼和别处一样都点起了灯烛。按照樊楼的传统,是要在每一道瓦楞之间放莲花灯。此时灯火辉煌、彩绸扎花,扑面而来是都下富贵。

    朱英一行才到门口,便有小二哥迎了上来“客官往里走,三楼还留着阁儿,正好临街,瞧看夜市也是极好的”

    大酒楼里的小二哥最需要有好眼力,朱英一行走进来,小二一眼就看出他们是什么层次的客人了。那里还会提底层散座,直接拿出了三楼位置最好的包厢

    上了楼,要了酒肉菜蔬,在酒肉菜蔬还未得时,先有小二给上了一些清茶、干果、点心之类。

    小二哥一边将这些摆了半桌,一边笑着道“客官,外头有几个小娘子,吹弹歌唱都使得,要请进来么”

    风月女子中,女乐断不会这样送上门事实上,属于雅妓的搊弹家、女校书、茶娘子也不会如此行事一般来说,会在酒楼主动往阁儿里钻,寻好客人的,主要是娥儿,甚至娥儿最开始仅仅指代这些在酒楼擦座的妓女。

    娥儿已属于俗妓之流了,但这一等妓女更多是用拉客方式来划分的,并不能说明娥儿不如女校书、茶娘子的素质。特别是一些年轻的娥儿,其实容貌、才艺并不差茶娘子之流,只是因为各种原因尚未去雅妓那边混事。

    事实上,娥儿可能是各等妓女之中素质最为参差的了。

    至于眼下这些娥儿好不好,那应该是好的,毕竟这里是樊楼呢樊楼并不阻止娥儿来阁儿里擦座,这不仅是与人方便,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也能给樊楼自身招徕客人为了维护自家的金字招牌,太差的娥儿樊楼会拒之门外。

    “不必了,请小娘子们回罢。”朱英掷下一些银钱,道“给与小娘子们,送她们家去罢,天阴阴的,又要下夜雪了。”

    小二不认得朱英,只惊诧于他的阔绰,立刻拿了钱就去照办了。他并未多想什么,主要是来樊楼的多得是阔客,打发娥儿走这般大方并不常见,但那些阔客怎样花钱的小二哥见得多了,相比起那些拿钱不当钱的,这算不得什么。

    几人对坐着饮茶、用点心,间或瞧看楼下夜市,谈些京师之中的新鲜事。

    有一人就笑道“大王果然是惜花之人,哪怕丝毫不属意这些娥儿,也这般周到前两日还听说大王与张采萍过生日事,好大场面大王这般与她做脸,前些日子传的大王冷了她,自然不攻自破”

    娥儿里有容貌和才艺都不错的,但再好又能好到哪里茶娘子的程度,女校书的程度总不会搊弹家的程度吧而在朱英这里,只要他想,随时都能给城中花魁下帖子,请人过来作陪,无有不应

    要知道,朱英对女子温和有耐心是一回事,他格外挑剔又是另一回事了

    听到这人提及张采萍,朱英皱了皱眉,然后很快又散开了。正要说什么,忽然听到外面好大喧哗声。熟知这些套路的吴菖立刻站了起来,好奇道“又有何事樊楼又要出什么新闻了”

    打开阁儿门,正要向外头走动侍奉的小二哥打听呢,吴菖就见到有一女子从外走了进来。然后自楼下上来,来到三楼后在走廊尽头看的分明此时阁儿里的宾客都听到外面动静,出来探看。

    看到人之后,又更多人加入了喧哗。

    朱英坐在阁儿里,见吴菖站在门外不动,也不回,奇道“这是怎得了”

    坐在靠门位置的人侧耳听了听,听到几个关键词,一下就笑了“我说了,原来是师红妃来了大王,外头热闹是因师红妃起的。也不知是谁家子弟请了她来,她一来,自然有许多子弟坐不住了。”

    程络此时也笑了“难怪他在外站着,动也不动他向来爱师娘子人才,碰上师娘子便有些呆意。”

    这是回京之后朱英不知第几次听人提及师红妃这个名字了,听的多了自然也知道了许多红妃的轶事。不过他还没有见过红妃,此前听了许多传闻也没多想,只当是京中新出了一位花魁。这般出道即花魁的,在女乐中少见,但也不是没有。

    朱英都见过多少女乐、雅妓的派头了,哪里还会将这种事放在心上。

    相比起那些有的没的,唯有红妃有李汨铺房这件事他实在印象深刻,以至于红妃在他这里单独有一个说法,而不是和其他众多女子一样混同别说是没见过的花魁了,就是过去相交过的花魁,在现在朱英的脑海里也大多是面目模糊的。

    又过了一会儿,大约是红妃进了阁儿里,吴菖这才回来,叹息道“方才师娘子瞧见我了,还对我点头示意了。”

    朱英见他真有些火山孝子的样子,挑了挑眉“我听说李灵均与这位师娘子铺房了,你还这般作态,难道是想做下一个”

    主要是吴菖的样子不像是一般般喜欢,更像是不能弄到手就不能收场了,所以朱英有此一说这也是以己度人了。

    吴菖却是迅速摇头,像是被踩了痛脚一般,道“大王怎么也和其他人一般我虽偏爱师娘子人才,但却没有别的心思师娘子这般人,正是文章里说莲花那样,只可远观而不可近玩,如何能唐突”

    吴菖说的很认真,朱英却只觉得荒唐可笑,揶揄着对吴菖道“倒没想到你还是情种呢你这言语,早半年说也就算了,如今都有人与这位师娘子铺房了还如此说,该说你是质朴,还是愚蠢”

    这种言语,简直像是在说自己的母亲冰清玉洁一样真要冰清玉洁,孩子从哪里来的

    吴菖听闻此言,却没有像朱英想的一样有所觉悟,而是非常认真地对朱英道“大王的话我也明白,只是总之大王若是见过师娘子就知晓了,见到师娘子的,自然就觉得她是只可远观而不可近玩的。”

    朱英只当他着了迷了,不以为意一个男人,要是为了个女人上了头,脑子就不会转了。朱英自己没有过这种经历,但见别人如此过,所以也是见怪不怪了。

    此时他们点的酒肉菜蔬也一一送来了,与这些酒菜前后到来的是整个樊楼地动山摇一般的喝彩声。

    “又如何了这般动静,总不能还是为这位师娘子罢”朱英也是有些无奈了。

    小二哥跑出去问了问,回来后笑着道“是泉州来的林公子,方才叫随从与楼中宾客都说了,今夜楼中所费,皆有他来会账”

    “这是谁家败家子,这般遮奢图什么”程络听了觉得不可思议。程络本人不是穷人,但远称不上豪富,想到樊楼一个晚上的营业额,这位林公子这样花钱简直让他目瞪口呆他也见过一些人挥金如土,可就是那些人,花钱也有个由头罢有些时候他们的钱花的值,程络也不会觉得多吃惊,更多只是羡慕罢了。

    小二哥笑嘻嘻道“听闻没有什么缘故,就是师娘子座中弹唱了一番,他心中喜欢,要与众客同乐”

    简单来说就是高兴的没法说了,给路人发个红包,算是同喜了。当然,这之中有没有借此炫耀财势,从而达到迂回追求师娘子的效果,小二哥就没说了他内心觉得这是很有可能的,女乐们再是清高自持,也一样看重钱财这种豪客来京,挥金如土起来是非常受欢迎的。

    想到这里,小二哥还感叹道“听说这位林公子家在泉州也是大海商家里往来于高丽、东瀛、真腊等地的商船不知有多少艘,泉州市舶司他家都很说的上话呢难怪如此阔绰”

    如今这年月,说到海商,在其他人眼里等同于壕

    吴菖听了这个后忍不住笑了一声“这位林公子若真是与他人同乐也就罢了,要是他有心借此教师娘子青睐于他,就有些想当然了。”

    “难道不成”朱英百无聊赖道。他知道一些风月女子非常清高,而有些男人还非常吃他们这一套但哪怕是再清高的女子,也不至于钱财一点儿用都没有吧不管怎么说愿意为她们花钱总比不愿意为她们花钱要好。

    花的钱不多不少时或许会显得庸俗,可花的钱一旦可以用一掷千金来形容,那就不同了。虽然还是花钱,但就是带着一种特别的气魄与浪漫言情小说里一掷千金的桥段总是一用再用,不是没有原因的,这里并不能说喜欢这个桥段的女读者都是拜金。

    吴菖笑得眉眼弯弯“这可如何说呢,只能说师娘子脾性与他人不同她不爱钱,也不恨钱,她是真的不在意钱财。”

    “怎么可能”朱英想也不想就否了他承认世界上有将钱财看的比较淡的,甚至视金钱如粪土的人也不是不能有。但一个女乐,她们的生活就是由大量金钱堆砌起来的,她们从小也被教导挥霍这样的人不爱钱,也没有因为日常受钱财支配而恨钱,这怎么可能

    但却是真的,旁边程络也跟着道“此事确是真的里头也没有特别的缘故,我听蒋竹山说过蒋竹山与师娘子常谈黄道十二宫之事,其中有提及命理。照师娘子的意思,她一生所难不在钱财,既然钱财救不得她的命,也就无甚好说了。”

    其中的道理很简单,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钱财当然是非常重要、非常有吸引力的。但对于一个身患绝症,有钱也不能治的病人来说,手头上数之不尽的金钱又有什么意思呢

    朱英和红妃并不认识,所以程络说这个话他也没能真正理解。只能想了想道“请这位师娘子来坐坐如何”

    女乐的日程没有随意更改的道理,像红妃这样正当红的女乐更是一个场子跟着一个场子,更改、插队都非常难但这种事也并非毫无可能,毕竟女乐做的就是服务业,一点儿弹性没有,那就不好做了

    总有一些人有特权,正好遇上这位当红女乐了,想请人过来略坐坐、唱一曲、喝一杯酒或者提前离开一会儿,或者路上赶得急一些,又或者回头与下一个场子的客人告罪,时间就像是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是有的。

    无疑,朱英属于极少数有这种特权的人。

    不一会儿,红妃就过来了,她不是一个人,一起的还有抱着琵琶的严月娇。

    朱英抬起头来,一下看到了灯烛下的年轻女乐说实在的,不出所料确实是个极出色的美人,更难得的是其人有一种极为罕见的气质。正如之前吴菖所说,见到她就会相信,她是只可远观而不可近玩的。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她站在那里,就让人相信她原来是人间国色不染尘。

    要说为什么会让人有这种观感,朱英可以说出很多理由,从红妃比贵籍女子更清正的眼神,到她挺直的脊梁但朱英又有一种感觉,那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

    从门外走进来的女乐和腊月里四处走动的其他女乐没什么不同,都妆扮得如花似玉。小盘髻堆着,像生花儿、黄霜霜方胜、珍珠裹头簪子、珍珠面靥、翠玉耳坠儿,上身白绫夹衣,有红缎裙子束着,外罩着大红绸子面絮绵短褙子。怀中抱着一把嵇琴,就这样施施然走进阁儿,朝众人行了礼。

    貌美吗自然是貌美的。但在朱英这里,眼前这个女乐有那样声势,这般貌美才是正常的她若没有这般貌美,朱英反而要更有兴味些毕竟,没有这般美貌,还要有如此声势,那她就得有别的天大好处才行了

    心里如何不以为意不说,朱英表面上还是如常“师娘子受累小王今冬回京,此前离京已有两载,以至错过师娘子如今满城谁未见过师娘子舞乐,偏只小王无福。今日恰在樊楼遇见,见猎心喜还请师娘子莫怪。”

    红妃并不为朱英的皮相与虚浮态度所迷惑,而只要不被理智以外的东西先干扰了判断,其实很容易发现朱英的虚伪。他真的那样看重红妃吗并不会。以他的身份,他真的那样看重红妃,根本不必等到今天才和红妃认识。

    但红妃也没有因此对朱英有什么成见,真要说假客气,女乐才是最多的真要说的话,这甚至能被说是高情商不然的话,要劈头盖脸说真话,说他对她其实没什么兴趣不是不能够,只是那样的话大家都要尴尬了。

    红妃也宁愿要现在的一团和气,而不要无端尴尬。

    红妃以女乐的常见话术应对了一番,朱英也没有因为她的应对就看出她有什么不同,以至于她能有李汨铺房,并有如今声势正如红妃自己都知道的,她不是八面玲珑、善于交际的女乐类型,她这方面甚至有些笨拙。

    真正让朱英开始将注意力放在红妃身上,是红妃开始演奏时。

    嵇琴是擦弦乐器,但这种擦弦乐器一开始都是能够弹的此时的嵇琴还是如此,日常演奏常常能见到弹。这其实是乐器发展不够成熟的体现,等到红妃上辈子那会儿,二胡这类擦弦乐器就很少有弹了,真要弹的话,大多是一些特殊情况,为了炫技、趣味之类。

    红妃过去演奏上辈子练过的其他曲子,还从来没有弹过二胡,这次这首曲子确实第一次用到了弹以弹奏表现原曲的琵琶声,经过了一小段前奏,红妃这才恢复擦弦演奏。

    此时红妃一边演奏,一边唱道“禁庭春昼,莺羽披新绣。百草巧求花下斗,只赌珠玑满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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