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女人被血雨淋了满头。
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块肉是好的,看上去仿佛喉咙里的那口气随时都能断了,然而她喘息片刻,却翻身坐了起来。
安疏刚好踏着满地血水走到她面前,黑色的靴子上纤尘不染。
她伸手想扶,看着女人身上的伤,不知如何下手。
女人艰难地抬头,警惕的目光接触到蹲下来的安疏时愣了一下,又注意到了站在旁边的谢君宁和他身后走过来的梁博士“是你们。”
谢君宁打量了她一眼,没从她满脸的血里认出五官属于哪位路人,随即古井无波地移开了目光,问安疏“你认识她”
安疏仔细看了她两秒,还未回话,女人抬起另一只没断的右手抹了把脸,露出原本的模样。
谢君宁认出她是谁了老毛那位一直抱着孩子的年轻妻子。
刚走到这边的梁博士也诧异道“是你”
安疏皱眉“你怎么在这儿我不是让你们带着孩子去c区基地吗”
谢君宁收起伞,闻言挑了挑眉,看起来这段时间发生了不少事。
梁博士见他不解,低声解释道“小谢医生你睡了这么多天不知道,我们中途出去过几次,听说我们离开之前的超市没多久,那边又闯进一伙人听小宕说应该是你们之前放走的人,带着其他人来找场子了他们霸占了超市,把其他人都赶了出去。”
“一群人躲在一间废弃工厂起了争执,徐队长走了,其他人打起来,动静引来了丧尸,十一个人被咬死了五个,其余的也都跑散了这是我们前两天出去时遇见这位林女士和百合小姐,她们告诉我们的。”
老毛和安疏其他两个队友,也都被咬死了。
这大概就是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
他们刚赶走救命恩人,又被别人赶了出去。
报应来得这么快,也不知他们死前有没有过后悔。
女人抱着孩子被百合用异能救了一命,随即被她逼着出面,在酒店门口蹲到了安疏几人,求他们给一个安身之处。
她曾经在谢君宁被老毛百般刁难指责时为他们说过话,赶走安疏他们时她也是为数不多一直保持沉默的人,安疏看她可怜,还是于心不忍,告诉了她c区基地的事。
“如果想活命,可以抱着孩子去见c区的基地负责人,他们那边很安全,听说收人没有什么要求。”
如果她不说,她们这样一直在外面游荡,不出一天就要死于丧尸之口,根本没法打听到这个消息。
女人坚持给她磕了头,千恩万谢抱着孩子离开了。
安疏本以为百合既然救了她一命,两人应当有足够的自保能力,也不打算再操心去多管闲事,谁知道再相见,竟是这样一副凄凉的场面。
女人听见安疏的话,眼神恍惚了一瞬,声音嘶哑起来“孩子,我的孩子”
她转身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血水从她身上滴下来,一路拖行到旁边不远处的一片废墟上,被石头绊了一脚,跪到在石板上,也不起身,只是用那只鲜血淋漓的手竭尽全力地挪动着最上面的那块石板。
婴儿的哭声,就是从石板下的缝隙里传出来的。
女人的动作已经开始僵硬,挪动石板的力气很小太多丧尸啃咬,她已经开始变异了,却依旧僵着动作,重复着一句话“宝宝别怕,妈妈在这里,妈妈在这里”
安疏抬步上前,帮她搬开石板,石板下藏着的婴儿重见天日,露出白嫩的小脸和满面灰尘。
尘土飞扬里,女人颤抖着伸手,艰难地将婴儿的襁褓抱了出来,低头用脸去蹭,轻声呢喃“妈妈在这儿,宝宝不哭,不哭不哭了”
婴儿的脸上被蹭到了一块血污,女人伸手想将其抹掉,发现断了一只手,眼泪落下来,哄着哄着,孩子的哭声小了下去,她却哽咽起来“我按照你的话带着小贝,和百合一起去找c区基地,四处躲藏,今天才到这里。孩子太饿了,哭声把丧尸引过来,我们原来躲在巷子里,百合说给我去找人帮忙,结果一去不回”
女人脸上浮现出几分疲惫,低下头“我撑不住了,挡在巷口的木板塌了,我把孩子放到废墟里掩起来,准备自己引开丧尸然后你们就来了。”
谢君宁蹙眉“百合跑了”
女人露出一个苦笑“这样说也不对我带着孩子到处跑,她肯带着我一路到c区来我已经很感激了,我知道她想走,没有拦而已。何必呢命是自己的,挂在别人身上迟早该料到有这么一天。”
谢君宁抿唇,眼里几分凉薄“怪不得身无长处却能活到现在,你倒是挺有些自知之明。”
安疏蹲着,闻言伸手拍了下他的裤腿,示意他少说两句。
谢君宁耸了耸肩,不说话了。
安疏踌躇道“你身上的伤很重”
“我知道,我应该是要死了。”女人的声音已经变得很难听了,撕碎的手臂衣裳挂在半空,显得身形单薄又凄冷。
她低下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孩子“谢谢你们救了我。我能拜托你们一件事吗”
安疏抿了抿唇,大约知道她要说什么,有些不忍心“别担心,你不一定会死。”
女人看了眼旁边站得笔直的谢君宁“你是说和他一样,被咬了但是还能活下来吗”
“我不知道你们用了什么方法,但应该对我是不管用的吧”
女人涩声道“我身上伤太多了,救回来也面目全非,不用浪费精力,也不用安慰我。我只是放不下这个孩子。她爸爸丢下我跑了,我再嫁给老毛,只是看他生不了孩子,图他会对小贝视如己出可没想到,末世竟然在这种时候降临了。”
“安警官,”女人抬头看向她,一双眼睛已经通红,“你能能帮我将她抚养长大吗”
“我不求多,这个孩子养大,你要她干什么都行,只要让她平平安安的,让她平平安安的,怎么样都行”
女人哭起来,怀里的婴儿也哭喊了几声,大概是因为长时间没有进食,一大一小都虚弱得像被阴差勾了魂。
安疏顿了一下“我得问问同伴的意见。”
梁博士咳了两声,摸着胡子道“哎你们决定吧。”
谢君宁对上安疏投来的目光,明白了她心中所想,沉默两秒,心中叹了口气,看不出脸上喜怒。
片刻,他才忽然出声道“疏疏,你喜欢小孩儿吗”
安疏愣了一下,为他这句突如其来、又似曾相识的“疏疏”,也为他藏在话里的潜台词“喜欢。”
谢君宁笑了笑,弯腰在她耳边用只有她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养了这个,咱们以后就别生了吧。”
“生小孩太累了,我不想你受苦。”
安疏红了耳根。
听懂他的意思,接着又红了眼眶。
“随便你。”
跪在地上的母亲垂首,想亲一亲孩子娇嫩却瘦弱的脸蛋,又怕再蹭上血污,动作停在半路,最终什么也没做。
她用仅剩的那只手,捧着怀里尚在襁褓的婴儿,小心翼翼地递到了安疏怀里。
女人说“我快撑不住了可以再给我个痛快吗”
谢君宁递出手上的那把黑伞,伞面沾满了血污残肢“送给你了。”
女人虚弱地扯出一个笑来,她脸部肌肉已经僵硬,做出这个动作都变得很困难了“谢谢。”
“从今往后,你们可以决定她的一切,你们就是她的再生父母。”
她最后留恋地看了一眼安疏怀里虚弱地睡过去的婴儿,重复了一遍“谢谢你们。”
谢君宁不为所动,拉着安疏站远了。
女人将伞柄的顶头对准了心脏的位置,顿了片刻,伞身穿胸而过,血溅三尺。
她的头颅垂下来,异变到一半的脸上浮现出死人的灰色,跪坐在地,被一把伞撑着,脊骨弯下来,好像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只是左臂的衣袖在空中飘荡。
这是个真真正正的血人了。
一位母亲就这样从这世间消失了。
安疏怀里的婴儿睡了过去,侧颜憔悴却安然,丝毫不知外界发生了什么事。
街道尽头的夕阳落下地平线,最后一点残阳消散不见,夜里蝉鸣又起,聒噪的夏夜里,晚风带着血腥味的凄凉。
回去的路上,谢君宁看了好几眼安疏怀里的孩子,平静道“这位林女士很聪明,知道你一定会善待这个孩子,才会托付给你。”
安疏“你怎么知道”
谢君宁反问“不然为什么不托付给百合不托付给我”
因为他们本性是一致的,都是凉薄之人。
安疏无言以对。
谢君宁笑“这下老幼病残就三缺一了。”
老年过花甲的梁博士,幼尚在襁褓的小贝,病刚昏睡醒过来的谢君宁。
还真只缺个残。
梁博士又咳。
安疏原本还肃着一张脸,闻言失笑,然而她很快又收敛了笑意“你不觉得我这样太草率了吗随随便便就替人。”
“你也知道你随便”谢君宁无奈,又说,“若是不同意,这孩子能怎么办”
“所以我才说她聪明,讲了那么多,博取人的同情心,又在我们面前自杀证明自己没有其他心思,实际上除了这个在末世相当于一个大累赘的婴儿,什么都没有给我们说到底也只是为自己的孩子谋利罢了。”
“那也是为了孩子。”安疏看了他一眼,平静道,“不是所有人都和你所说的一样处心积虑也不是所有人都是白眼狼。”
“这世上总有善良且知恩图报的人只是或许我们不太走运,遇见的的太少。”
谢君宁眯眼笑,仿佛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你是在宽慰我吗”
“不,”安疏正色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人类没有你想的那样不堪,如若他们只有丑恶的一面,早该被世界淘汰掉。但你一心只能看见他们的恶,却不能看见他们的善,这是偏执。过度的偏执,会让你自己也陷入极致的痛苦谢君宁,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
“可我不想再看你自我折磨下去了。”
“为了你自己,把心里的那座大山放一放,至少给自己一点喘息的空间,别把自己逼成真正的疯子行吗”
梁博士默默走远了些。
谢君宁抿唇一笑,依旧漫不经心“我不为自己我说过了,谢君宁为你而存在。”
安疏停顿两秒,并没有跟他争论这个问题,轻声道“那么为了我请你让自己活得轻松一些。”
这片街道很荒凉,路灯早就倒了,谢君宁站在路边默然半晌,于昏黑的光影里启唇凉声问“如若我一直这样,你会不会不喜欢我”
“当然不。”
出乎意料,安疏否决了。
“我喜欢的人,无论什么样我都喜欢这和我希望我喜欢的人能够活得轻松快乐一些并不冲突。”
昏暗的视野里,谢君宁捕捉到她眼里闪烁的光,像一掬星星被撒入满池春水,与经年以前某个长街尽头,女孩眼里闪烁的悸动如出一辙。
忘不掉的不止是安疏,还有谢君宁。
只是经年已过,四季流转,一年一世一轮回,长街不再是那条长街,眼前人也失去了第一世的记忆,可却在再次相遇、萍水相逢不过十几日时,依旧站在这里,站在他面前,好像在无声地告诉他我还在你身边。
我还爱你。
“谢君宁。”
“嗯”
“人活一世,我希望你活得开心。”
“嗯。”
谢君宁听懂了。
那是含蓄的告白。
他原本以为最需要被拯救的人是安疏,可其实安疏始终站在那里,坚定如磐石般一步又一步始终前行,只有他固步自封画地为牢
伸手去拉别人,却忘记了他们在深渊里相遇,而他自己也身处黑暗,从始至终都未曾挣脱。
如今他曾梦寐以求的、曾辗转难眠的、曾触手可及又失之交臂的东西,就这样被安疏亲手捧到了他面前,轻而易举,恍若梦中。
因为我就是你,所以我爱你所爱,悲你所悲。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这恰好也是我想要的
没有人给你,我可以给你。
我们天生一对,我们天作之合。
某一个瞬间,谢君宁忽然忘记自己身处在一个怎样荒唐萧条的世界里,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说不出。
只是听风吹过耳梢,看头顶苍茫银河与脚下大地万里辽阔,恍然心想
原来所谓心动,也能重蹈覆辙。
作者有话要说好啦还有一章完结,下章评论前三十名宝贝发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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