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升没有看步天歌。
他的目光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常引, 听着他撕心累肺的咆哮,眼里浮现出了惧怕,嘲弄, 快意,还有仇恨。
种种复杂的情绪快的让步天歌都分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了。
但她能清楚的分辨出, 他似乎是在说
当然是我,为什么不能是我, 常引, 我想杀你,也很久了啊。
步天歌沉默下来。
“啊啊啊”
常引发出凄厉的嚎叫声,歪着头呈诡异的方向旋转,颤颤抖抖的举起屠巫剑就劈斩了下去,沉沉死气凝聚剑身之上, 尖锐的音爆之后, 本就狼藉破碎的丹穴山斩出了深深的沟壑。
“轰轰轰”
但似乎是因为痛苦所致, 他斩下的角度并不稳, 常升很容易就侧身躲闪开了。
单手持着的朱红短笛笛音不停,反而更加急促尖骕了起来, 他越吹,常引就越痛苦, 就越暴躁。
步天歌的敏锐目力能清楚看到有数十只蠕动的虫子从常引的脑袋上, 脸上, 身上皮肤上破开皮肉钻了出来。
那虫子通体呈鲜红色, 所以在常引的身上分外明显。
看清那是什么之后, 步天歌瞳孔一缩,当即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 啃尸虫。
什么时候
常升是在什么时候给常引下了啃尸虫
还是如此之多的数量。
最关键的是,这玩意不是都绝迹二百年了吗常升是在哪里找到的
想想这玩意在脑袋里蠕动着的场景,一瞬间画面感都出来了,步天歌简直被恶心到,生生打了个哆嗦。
这无尽寒冷的冰川雪原都没让她这么哆嗦过。
这玩意真的太恶心了。
步天歌是知道常升恨常引的,毕竟她也听说过常引杀父杀母杀兄杀弟,杀了全家,最后从一个不受人待见的私生子,坐上了鬼罗门门主的位置。
据说常家近百口人命,除了当时才四岁的常升之外都死在了常引的手里,连条狗都没有放过,常升是有理由恨常引的。
但尽管如此
一个念头在脑子里闪过,但步天歌也同样知道,这啃尸虫虽然极为阴毒恶劣,但若是光凭这些似乎并不能杀掉常引。
虽然步天歌不想这么想,她也希望常引就此死去算了,但这毕竟是事实。
“啊啊啊”
常引仰天咆哮,忽然从身体之中,从那些被啃尸虫啃噬出的道道破烂肌肉皮肤之下忽然迸发出了极度强烈的死气。
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强烈到周遭的空间都开始有了破碎的痕迹。
就在这一瞬间,天空黑了。
砰轰轰轰
即便黑暗遮盖了这一方天际,即便死气滚滚咆哮,呼啸作响,但步天歌仍然能感觉到这是从常引身上传来的声音,是从常引身上那些遍布的啃尸虫处传来的。
步天歌瞳孔一缩,凝神看去,是那些在常引身上的啃尸虫竟然在这猛烈的死气之下砰砰整个爆了开来。
紧接着是一声更大的爆响,步天歌心一跳,这声音并不是从常引处传来的,转头看去,是常升。
只见常升手里的朱红短笛突然爆炸,强烈的死气将猝不及防的常升狠狠的打飞了出去,哇的一声连连吐出好几口血。
他勉强爬起来冲着步天歌大吼;“阿罗,常罗,你还在等什么还不快点杀了他,快啊,啃尸虫的效果只剩下一点了,若你不杀了他,等他恢复过来,我们都要死,杀了他啊啊啊”
步天歌瞳孔一缩。
她当然知道常升说的是事实,趁着现在常引还没有完全摆脱啃尸虫的影响,现在杀他,是最好的时机。
步天歌自然是明白这一点的,所以她砰的一声咬紧牙关,攥紧掌心的轩辕古剑,一剑狠狠刺了过去。
常引在厉声咆哮;“罗儿,你当真要杀了爹爹吗你当真要这般大逆不道吗”
所有人的视线都看了过来,而步天歌脚步不停,攥紧轩辕古剑的手掌,在常引的连声咆哮下微微颤抖了起来。
“常罗”常升大吼道。
王叶勉强爬起来,似乎也想要说什么,但还没开口就被白听雪拦了下来。
步天歌并不知道身后所发生的一切,她听见了常引的吼声,也听见了常升的厉喝声,抿起嘴角合了合眼,在睁开时,那双火气摇拽的妖瞳里,依然是平静的淡漠。
就像她脚下不停,与毫不留情刺穿了常引喉咙的那金色长剑一样。
“啊啊啊”
常引凄厉咆哮在两息之后戛然而止,道道血丝遍布的纯黑瞳孔剧烈的收缩着,似乎并不敢相信步天歌真的会下手。
但他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却又似乎很清楚的知道这个答案,他的表情说不出的怪异,连连蠕动了半天,最后只能发出痛苦的,自己最真实的反应。
“啊啊常罗,你这个丧心病狂的畜生,你竟然杀了你爹爹,你竟然杀了你父亲”
“常罗啊啊啊啊”
步天歌唇角抖动着,张大了嘴急速的喘息着,瞳孔剧烈的收缩,最后火气摇拽的眼底遽然发狠,一把抽出了插在常引喉咙里的轩辕古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有血喷溅出来,却是诡异的黑色,浓烈的血腥味带着腐败的刺鼻味道,步天歌退的还是慢了一些,被那黑色的血沾染了衣角。
常引的目光也看了过来,随着几声“嗬嗬”的声音响起,被刺穿的喉咙处更是一阵哇啦哇啦的响,听在耳中,不仅让人心里发麻。
正如他发狠的瞳孔。
“那就大家一起死,一起死嗬嗬”
渐落的尾声随着澎湃而起的死气一瞬轰然爆发,死气沉沉,恶意滔天,宛如天柱直冲而上,将常引整个吞没,太快了。
更是猝不及防。
步天歌根本来不及躲,但就在这个时候,却是一道身影冲了过来,将她狠狠的顶开。
跌在地上,脑袋砰的一声磕在了山石上,冰凉的冷意,还有尖锐的疼让步天歌猛然回过神来。
但下一秒,震天动地的轰鸣巨响似乎要将整个冰川炸毁般,无数雪山轰然倒塌,那原本就破败不堪的丹穴山,连带着其上屹立着的轩辕神殿就更是轰隆塌陷。
轰轰轰轰轰
足足过了很久之后才逐渐走向了平息,待平息之后,众人从被炸毁的土地冰块之下冒出了头来,慢慢爬了出来。
白听雪,王叶和江桥等人,最后是步天歌,拄着轩辕古剑,勉强直起身子,步天歌抬头看着面前被炸出了的一个巨大深坑。
这里是常引自爆的地方。
然而这里此时什么都没有,除了雪就是冰,除了冰就是雪,没有常引的丝毫痕迹,甚至没有屠巫剑。
蓦然回过神来,步天歌跑上前。
“常升,常升”
步天歌找了很久,才终于在很远的雪地之下找到了常升。
那应该是常升。
只有半截的身子,腰部以下什么都没有了,甚至左耳连带着半分脑袋都整个凹陷了下去,脸庞上血肉模糊,根本看不清面容。
跌跌撞撞的跑过去,步天歌颤抖着手,抱起那只有半截的身子,探了探还有些鼻息,还在活着
步天歌唇角颤抖了,全力将自己剩余的灵力尽数传送过去,猛然回过神来大吼着;“易阁主,易阁主”
但易风光也已经昏迷了过去,要不是在危机关头有悟净大师护了他一把,只怕易风光都要折损在此。
哪里还能过来
江桥和白听雪相互搀扶着走了过来。
步天歌瞳孔剧烈的收缩着,怀里突然传来一声轻吟,将她唤回了神来,连忙低下头;“常升,二哥哥。”
模糊不清的的音调,从那张更血肉模糊的脸上传了出来;“好久没听见你再这么叫我了”
不是之前步天歌威胁他时的称呼,而是发自内心的声音,就像很久很久的以前一样,小小的女孩像个跟屁虫似的在他身后,用软软的声音一口一个二哥哥,二哥哥
步天歌动了动唇角,常升又模糊不清的问;“他死了吗”
常引死没死,步天歌不知道,但她却哑着嗓子回答他;“死了,尸骨全无。”
常升忽然就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又痛苦,又畏惧,又畅快,最后全部化为悲伤和解脱。
“终于死了,终于死了,爷爷,爹爹,娘亲,叔叔,伯伯,大哥,三弟,小妹,我终于为你们报仇了,终于为你们报仇了。”
步天歌沉默下来。
没错,她的确知道常升是恨常引的,但她却从来不知道原来常升的恨也能这般浓烈,他那么怕常引啊。
常升的嗓音连贯起来,步天歌知道,这是他仅有的一口气了,紫红灵力在越发昏暗的冰川雪原闪耀,也映着步天歌越发惨白的脸,通红的眼。
“你为什么要救我”
若是不过来救她,以当时常升的位置来说即便重伤也并不会如现在一般横死。
明明常升也是恨她的啊。
因为她是常引的女儿,就像她在五岁那年被常升骗去了森林里喂老虎,若不是遇见了那时还是阿黑的孟湳,说不定就没有现在的步天歌了。
但常升只是笑;“你怎么能死,你不能死啊。”
“你要活着,好好的活着,我常家血脉,不能就此断绝啊,不能断绝啊。”
似乎这仅有的一口气也随着那声音逐渐转低,常升闭上眼,断断续续的低哑声音似乎随时都要消失一般。
他说;“阿罗,二哥哥求你一件事。”
“在浮屠山附近的那条河你知道吧,像北走有一座山叫做清泉山,那山东边的山脚下,有墓,阿罗,二哥哥求你将我的身体火化了,将我埋到埋到那里去”
“那里是我建的衣冠冢,是我瞒着常引偷偷建的,你将我埋在那里,我也,我也想我爹娘了,我都已经不记得他们的样子了,阿罗,罗儿,二哥哥求你求你”
眼泪就这么不自觉流淌了下来,步天歌吸了吸鼻子,重重的点头;“好,我知道了,二哥哥。”
常升闭上了眼。
“阿罗,对不起啊,你五岁的那年,二哥哥是真的想要杀了你啊。”
“二哥哥想报仇,想为常家百口人命报仇,可二哥哥太怕他了,太怕了,所以二哥哥是真的想杀你啊。”
“对不起,对不起,阿罗”
不断念叨着的字眼也似乎成了常升解不开的执念。
逐渐转低,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昏暗的冰原上,不知何时再次刮起了风雪,那大风呼啸,大雪漫天,洒落在这片残破的冰川土地,竟是一片的狼藉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