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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羁旅客(三)
    “他们仗势欺人, 是不是”周楹自言自语地对奚平的身体说道,“为什么”

    空荡荡的躯体没有回答。

    周楹忽然笑了“仙门仙门”

    假如奚平因无渡海魔物而死,那么他死得再光明正大也没有了, 玄隐山不会隐瞒这件事。此时看见转生木难舍难分地缠着人,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周楹灵骨被封在祭坛上时, 大概听魔物提起过转生木林里的上古大能之骨。那时他只当是个逸闻, 一听就过了, 不料多年后, 它竟以这种方式纠缠住他。

    原来他从未逃离过无渡海。

    望川的轻烟时聚时散, 如影随形, 散开时如云雾, 聚集时,里面会有个若隐若现的人影,落在周楹身边, 比他从树上放下来的那个更像活人。

    周楹没回头,冷冷地说“滚。”

    望川的烟被他惊散了。

    望川会随使用者化形, 这多此一举的特性让轻烟裹着周楹下无渡海时,几乎给了他错觉,好像领路的就是士庸本人, 又不知在哪淘气闯了祸,拉他去救命。只要他去得及时, 就能全须全尾地在初十之前把人给侯府还回去。

    来不及确实遗憾,但也没什么,错过了老太太的寿辰, 大不了让那小子自己扮上,给老人家补一出,反正他也不要脸。

    然而

    “在陶县帮我拿到望川的真是你吗你要是还有一点灵在人世, 给哥一点反应好吗”

    可是周楹在一地封魔印中等了不知多久,周遭只有寂静。

    半步升灵的躯壳一直有灵气供养的话,保持原貌,甚至有余温、有心跳都是正常的。然而周楹感觉不到一丝属于奚平的气息,那具身体是“空”的,神识碎得无影无踪,只有那谁靠近砍谁的剑意还有点活气。

    周楹闭上眼。

    “怪我当年没把那张征选帖拦下来,是吧没事没事,怪就怪吧,反正你在我这向来是有脾气就闹。”他跟尸体轻声商量道,“哥给你砸了这鬼地方,带你回家,你到时候托个梦给我好不好”

    空壳不言不语。

    “两句话也不行吗”

    连转生木们也不动了。

    周楹像是谈判失败,有点无奈,轻轻把那具温暖的身体放进树丛中,他用力在奚平头顶揉搓了一下“混账。”

    然后他沿着封魔印往前走去。

    刻铭文跟写字不一样,谁刻都得按制,绝对不能发挥自己的“字体”。有时候肉眼看一模一样的两个铭文,可能因为哪一笔稍长一分,或者干脆是摆放位置不同,作用就完全相反。所以满地的铭文字看着都像一母所生。

    像封魔印这种罕见的一等铭,当世许多自称铭文高手的比如三岳倒阴阳之类的水货别说伸脚踩,从上面三丈高的地方飞过去他们都不敢,周楹却浑不在意。

    世上只有一种人眼里,铭文是不同的。

    端睿大长公主问过,顶级灵感的人,眼中所见世界是什么样的。

    就是这样的在他听来,别人的瞳孔变化、血流、心跳,嘈杂得像拿着大喇叭嘶吼自己的欲求;开了灵窍后,修士们探出的神识与流转的灵感对他来说都是可见的;在他眼里,所有铭文字都是立体、动态的。

    哪怕周楹一个铭文也不认识,也不用担心乱动会把什么炸了他能“看见”铭文和周遭是怎么相冲相融的。

    这也是为什么他敢跟着无渡海底的魔物学铭文,在这方面,什么魔也骗不了他。

    周楹径直走向当年被三大长老封印的魔种,危险的一等铭文在他脚下纹丝不动,仿佛只是地上的花砖。

    封魔印上的铭文是玄隐三长老一起刻的,周楹能看出每个字是谁写的因为他眼里那些铭文泾渭分明,上面还残留着不同人的气息。

    一部分属于他见过一次的司礼长老赵隐;一部分与奚平身上的剑气有一点微弱的呼应,可能是司命章珏;剩下的铭文多写在句尾段,隐约有压阵决断之威,像是林家那位“无判不言”的司刑手笔。

    不同人刻的铭文,交界处都有微妙的互斥,尤其以赵隐和章珏之间最明显。

    更微妙的是,三长老留下的铭文字气息或多或少都有些驳杂,尤以赵隐情况最严重,一部分靠近魔种的铭文几乎到了“虚弱”的地步。

    果然

    周楹在魔种旁站定。

    五年前他见司礼赵隐时,就在赵隐身上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只是那会儿他只是个灵骨没归位的凡人,没看清楚。而他发现端睿大长公主身上有道心蒙尘的迹象,则是在开灵窍之后。

    这也就是说,赵隐情况比端睿这升灵严重多了,心魔的影响是自上而下的。

    周坤曾在二十九年前下过无渡海,那之后不久就是玄隐山内乱。一般人可能会怀疑那场内乱就是心魔种引起的。可是后来周楹仔细追溯那段历史,感觉内乱归根到底就是赵家和李家人太多,玄隐山只有三十六座山头,资源不够分了,这才给周家人浑水摸鱼的机会。牵涉其中的人都十分理智,没有当年澜沧掌门那种失了智的角色。

    以周楹对他那老疯子亲爹的了解,他当时就有了个猜测,现在证实了从封魔印的铭文看,玄隐山三长老都受到了心魔的影响。这三个老东西,章珏长期潜在星辰海,林宗仪大半辈子都在闭关,赵隐坐镇玄隐山主峰,露脸机会相对多些,也是个升灵峰主们才能偶尔见一面的稀罕物件周坤一个凡人,有什么机会集齐这三位呢

    只有一个,就是他被天打雷劈,无渡海大魔的存在公之于众的时候。

    那时劫钟一定会响,玄隐山三大长老一定会下返魂涡。

    所以当年那颗心魔,周坤应该根本就没带走,而是通过某种方法留在了封魔印甚至很可能是那位名字说不出来的群魔之首身上。

    劫钟一旦敲响,护法的三大长老道心必遭拷问,心魔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趁虚而入。

    其中以赵隐受害最深,很可能是因为劫钟平时就陈列在玄隐山主峰。

    这是周坤感觉到冥冥中天命的束缚时,作为一个凡人最后的反击。

    也是他留给后人的真正 “遗产”。

    周楹一手建立开明和陆吾,本想在四国慢慢埋好棋子,等周坤种下的心魔长大结果,就效仿仁宗挑起战乱。

    他要用四国与天下大乱去撞响那玄隐主峰上的劫钟,看那钟声先送走哪位生了心魔的圣人。

    封魔之人被心魔吞噬时,就是他再开封魔印、撕碎了这天的机会。

    谁知秋杀给了他一个意外惊喜,让他不用兜那么大圈子,提前被一捧望川渡到了这里。

    这岂不是命运在催促他么

    周楹半跪下来,伸手碰了魔种一下。

    伏魔人后代的血刺激得魔种像心脏一样搏动了一下,周围几个铭文字立刻被那魔种淹了过去,其他铭文字自动镇压,逼退魔种。

    而周楹就趁魔种将那几个本就气息脆弱的铭文淹没时,不慌不忙地将灵气灌注指尖,把其中两个铭文切下,飞快调换了位置。

    精妙的铭文字就像两股自动听话的麻绳,在他一推一拽间,错位的铭文接在一起。这一波魔气褪去,封魔印那张严丝合缝的“网”上,已经多了一条微小的缝隙。

    周楹手上的伤口再一次被撕裂,魔种贪婪地吸着他的血,顺着缝隙膨胀了一圈。

    他从芥子中摸出颗丹药吃了,脸上血色补回来一点,调息片刻,专挑赵隐的铭文下手,巧妙地避开了另外两人的铭文。

    而因那分别出自三人之手的铭文各自为政,另外两位的铭文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心魔种、劫钟、再加上这一次邻国出动了银月轮,赵隐长老还好过么

    此时玄隐山主峰上,扫洒的内门弟子还没从钟声里回过神来,就见一道烟从身后飞了出去,直奔星辰海方向。

    弟子呆愣片刻,回过神来,扫帚都掉了“司礼大长老”

    蝉蜕不能窥探邻国,但边境附近被银月轮一扫,不会不惊动玄隐山。银月轮的月光在陶县落下的刹那,玄隐山主峰的赵隐就睁开了眼再一次,他“看见”了五年前从劫钟缝隙里窥得的“未来”人间礼乐崩坏,灵山势微,曾被镇在各地的魔神纷纷浮出地面,搅得山崩地裂。

    仿佛为了验证他的隐忧,灵山落成之后几千年,第一个升灵邪祟横空出世。继玄隐山劫钟一年之内响了数次后,三岳银月轮又被迫下凡。

    赵隐五年前就知道自己被劫钟震得道心不稳,闭关这么久,非但没有丝毫好转,还有加重趋势。

    他身在主峰,总觉得耳边传来劫钟的絮语,反复在他耳边说无渡海的风波并没有真正平息,他当年向司命妥协,留下那具魔神元洄传承过的尸体是大错特错,迟早要酿成大祸。

    而不早不晚,就在这时,他突然感觉到封魔印被人触动了

    铭文落成就会脱离刻录者,只有一等铭这么性命攸关的东西灭失时,才会惊动刻录者的灵感。

    赵隐惊怒交加什么人

    星辰海因蝉蜕的进入躁动起来,被惊扰的司命章珏皱起眉,压下起伏的雾气“赵师兄”

    “有人闯了无渡海,”赵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道,“封魔印上的铭文被人触动了,我算不到,借星辰海一观。”

    章珏诧异地看向他。

    “快,事关重大,不可耽搁”

    章珏仔细端详了他片刻,没吭声,掐指打出一道灵气。星辰海中再起波澜,司刑林宗仪的虚影投入其中。

    章珏问道“林师兄可觉出无渡海封魔印有异”

    林宗仪没摘口封,声音却透过星辰海传来“不曾。”

    “我也不曾。”章珏转向赵隐,“赵师兄,你”

    周楹像解绳结一样,沿着赵隐的铭文,又巧妙地调换了两个字。

    随后他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一时有些站不稳。周楹又含了一颗丹药,见赵长老留下的铭文晃得比自己还厉害,边缘处竟有种与魔种同化的趋向。

    周楹凑近那些铭文,低声说道“劫钟才刚响过,银月轮又亮,灵山震动了,赵隐,感觉到了吗”

    赵隐

    赵隐

    不怀好意的魔物的声音从深渊下扎进赵隐的灵感。

    感觉到了吗

    “赵师兄赵师兄”

    赵隐转身就走。

    “等等,”章珏从星辰海深处出来,拦住他“赵师兄,何处去”

    “东海除魔,”赵隐执拗地说道,“当年我们留了隐患,如今已成祸端,不除不行。”

    林宗仪和章珏隔空对视一眼,面色都凝重起来。

    “慢,你且先看看。”章珏一拂袖无渡海本是星辰照不到的地方,但五年前重新落下封魔印的是玄隐山大长老,因此星辰海勉强以章珏留下的铭文为线索,往无渡深渊里窥视。

    “星光”一落下,望川立刻化作一团雾,盖住了封魔印下的不速之客。

    而章珏留下的铭文都安稳地待在原位,“星光”一扫,无渡海呈现出好一片宁静。

    章珏“你看见了吧”

    赵隐茫然片刻,倏地闭上眼睛,用力掐着自己的眉心。

    周楹调息片刻,睁眼就看见分属于三人的铭文更加泾渭分明,其余两人铭文对赵隐的排斥比方才更明显了。

    东衡三岳项家一家独大,因此搞得乌烟瘴气也没人管;玄隐讲究制衡,四长老共事,虽然如今只剩三人,还是有隙。

    封魔印就如同千里长坝,被他这小小蝼蚁从缝隙里爬进去,蛀得危机四伏。

    周楹强提一口气,把手伸向了第三对铭文字,低声挑唆道“玄隐三十六峰中,有九峰以你为尊,另有三个半步升灵等着成峰主,赵氏嫡系千秋万代,旁支遍布九州。灵山是你的长城,司命那孤家寡人懂什么”

    与此同时,司命长老章珏挥手撤回星光“司礼,五年前你受劫钟余波影响,差点毁尸,怎么闭关五年,道心不见丁点稳固一具筑基的尸身竟都能成你心碍”

    周楹转瞬替换了第四对铭文字“四大姓氏中原以林氏为首,李氏败落后,赵家却因人多势众而崛起,你说司刑怎样看你”

    星辰海里,林宗仪的声音从虚影中传来,说道“司礼,若你道心动摇,可暂时退出主峰,劫钟由我与司命轮流看管。”

    赵隐倏地一抬头,眼珠周围微微泛红“先是劫钟,再又是银月轮,四方群魔已起,二位就算有私心,此时难道不该以大局为重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主峰话事权”

    人一走入偏执,就与外界错位了。他自己坚信不疑并认为一目了然的事,别人看来都是莫名其妙、前言不搭后语。

    章珏和林宗仪这会儿就觉得赵隐跟有病似的银月轮下凡是大事,但那是人家楚国的大事,跟无渡海挨着么,怎么就能混作一谈了星辰海都照出封魔印里安安静静,仨人里有俩都认为赵隐没事找事,林宗仪感觉他道心不太稳,好意建议他离劫钟远点,怎么又成“惦记主峰话事权”了

    章珏道“司礼,你这是什么话”

    赵隐冷笑起来。

    本应先去主峰交还下山令的林炽陡然一顿,飞得比爬还慢的青鸾倏地一跃而起,躲开了一道灵气的余波。只见玄隐三十六峰上空骤然风起云涌,一道黑气从星辰海冲天而起,往主峰卷来。

    林炽本来就不爱凑热闹,尤其此时身上带着转生木,多少还有点做贼心虚。见苗头不对,他下山令也不还了,催着青鸾就颠“司礼长老这是怎么了”

    赵隐之后,两道身影先后从星辰海与玄隐云天宫刑堂飞出,紧追至主峰。

    奚平神识藏在林炽袖中转生木上,都已经感觉到那让人喘不上气来的压迫感。

    “嚯,怎么打起来了”奚平先是莫名其妙,随后一转念打得好,打得再热闹些,最好是这仨老头忙着互相挠脸,就没人顾得上无渡海了。

    奚平的本体被封魔印封得死死的,否则五年来也不至于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可是随着封魔印被周楹磨掉了一个边,他开始跟自己被扣在无渡海底的身体产生了一线微弱的联系。

    奚平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这不是什么好事。这说明三哥真的不是只想偷尸,搞不好他从一开始垂涎望川,打的就是攘了封魔印的主意

    林宗仪长袖一拢,将主峰附近升灵以下的内门弟子全笼进袍袖里,章珏睁开眼,一道手诀截住赵隐“筑基与升灵要下山,须得从主峰请下山令,蝉蜕无故不可擅离玄隐山一步,除非其他长老一致同意,更别说再动劫钟司礼,你连祖宗规矩都不要了吗”

    赵隐森然道“让、开”

    奚平一边努力地沟通着无渡海底,一边一心二用地纳闷几个意思赵隐要扛着劫钟下山,另外两位不让怎么只有赵隐一个人着急

    三哥这封魔印是怎么摆弄的

    还有,那司礼赵隐不是挺能说吗仨人里嘴最碎的就是这主峰敲钟的,话术一套一套的,怎么突然不会说人话了

    他是吃错什么

    奚平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想起无渡海底心魔曾经说过,太明五年,老皇帝周坤盗过一颗心魔种,不知种在了谁身上。

    就在这时,闪电落下,照亮了玄隐山主峰大殿的雕栏与石柱,石刻的祥瑞们在刺眼的白光下面目模糊,唯有一条蟠龙怒目仰望苍天,一刹那间让奚平想起他离家前往潜修寺时,太明皇帝身上的礼袍。

    奚平倒抽了一口凉气心魔不会吧

    周家这父子俩也玩太大了

    周楹一鼓作气调换了第五处铭文,他开窍期的修为再难以为继,经脉剧痛,耳畔轰鸣,一口血吐在手心方才缓解些。

    他却只觉得畅快,一把灵石化在掌心,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看向自己下一个目标。

    可就在这时,他那耳鸣声中忽然掺进了一声幻听。

    “三哥”

    周楹的笑声戛然而止,玄隐山主峰上的雷好像隔着十万八千里,劈在了他头上。

    身后的转生木们簌簌作响,好像在急切地说着什么。

    周楹身形一闪,转瞬落到奚平身边,一把抓住奚平肩膀。

    可那身体被他从树枝上“摘”下来许久,灵气维系的虚假温度已经散了,触手冰凉。奚平毫无生气地顺着他的手垂下头,连碎剑都懒得给他反应了。

    周楹呆了呆,后脊空了,撞在旁边血迹未干的转生木上。

    随身带的灵石缓慢冲刷着他枯竭的经脉他做凡人的时候久病,至今身体也比别的半仙恢复得慢,他有一点筋疲力尽。

    于是周楹靠着树干滑了下去,眼里的疯狂与期冀一起灭了。

    然而下一刻,他僵住了似的,一寸一寸地扭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身后的树干。

    那转生木里传来熟悉的声音,遥远而模糊,还断断续续的

    兔崽子好像在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