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受到了怎么样的打击,又失去了谁,城市都绝对不可能停止运转。重建、安抚人群,不过两三日的功夫,这个城市又恢复了原本的步调。
因夕阳而略显昏黄的高档病房内,娇小单薄的女孩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她手上挂着吊针,葡萄糖注射液顺着针管淌进她的血管里。
女孩搭在床褥上的十指缠着绷带,从她脖子上的痕迹来看,她身上的绷带只会更多。
黄昏的阳光从玻璃窗外射进来,被窗棱切碎,打在地砖上时已经变成了大小不一的方块。
港口afia突遭变故失去了首领,虽然谈不上乱成一团,但外面盯着的人实在不少。
为了保障首领遗孤的安全,昏睡不醒的真姬自然是在经过一系列检查,确认了她身体并无大碍只是疲惫昏睡后,被精心安置在了总部大楼的诊疗室里。
那一夜足以让女孩窒息痉挛的剧痛像一阵风,来的时候没有影子,消失后也毫无踪迹。几乎没有人知道荒神已经在她的胸膛里落了户,宛如一条狂暴的巨龙,盘踞在她的身体深处。
在这样一个静默的黄昏里,中原真姬醒来了。
她静悄悄地望着天花板,一双鸢色的眼瞳不知道正在看着哪里,根本没有聚焦。过了半晌,女孩才动作缓慢地爬了起来。
渴了,要喝水。
女孩机械性地伸出手,去抓摆在床头的水杯。
手上的吊针因为她毫不注意的动作而被扯了出来,但真姬像是没注意到疼,直到眼睛瞥到了被血珠染红的床单,才意识到自己手上的针掉了。
算了,就这样吧。
这样想着,中原真姬把冰冷的玻璃杯贴在嘴唇上,喝了一口。
水滚过因为长时间尖叫而撕裂的喉咙,仿佛她喝进去的不是水,而是一杯能把她的五脏六腑都融化的岩浆。
真姬垂着眼睛盯着它看了片刻,随即伸直手臂,将拿着玻璃杯的手伸出病床的范围。
然后,她松开了手。
本来应该掉在地上的杯子不仅没有碎,反而违背了物理常识,悬停在了原本的位置。
从降生起,中原真姬就一直生活在异能者中间,长到现在已经有了十年。
周围都是强到不得了的异能者,却只有她是个普通人,在这种环境下,就算是真姬也会觉得低落。
她甚至会偷偷地做梦,梦见有一天自己也觉醒了异能力,骄傲地和大家站在一块。就算是睡醒了她也觉得开心,好像真的听到大家夸她厉害,叫她无敌的真姬大人。
现在她得到了异能力,终于能如愿以偿了,但中原真姬根本无法产生喜悦这种情绪。
“啪”
玻璃杯被重力扯向地面,摔了个粉碎。
“怎么了”
守在门外的保镖听到声音,连忙冲了进来,一抬眼就看到了在病床上坐直的赭发女孩。
他是中原中也的部下,在她手下干了好些年,当然很熟悉、喜爱上司的独女。
完全能把小孩子吓哭的刀疤猛男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尽量放轻声音“您醒了,真姬小姐。我这就叫”
“不用叫了,我们已经来了。”
保镖身上一紧,立刻向侧面退开几步,对来人躬身行礼,“日安,森小姐,和也先生。”
被称为森小姐的女性看起来二十岁出头,容貌美艳动人,肩头披散着金发,一对蓝色的眼瞳璨若宝石。
组织里早有传闻,说这位森茉莉小姐是很久之前那位森鸥外先生的亲女,但没人知道真假。
太宰和也快步跑到真姬的床边,忧虑地注视着女孩,低下头为她按住了手背上的针眼。他穿着长袖的衬衫,袖口的扣子扣得一丝不苟,但从他的袖口处依旧能看到一丁点绷带的痕迹。
你的手怎么了
真姬想这样问他。
但话到了嘴边,她却根本张不开嘴巴,干涩的喉咙里连一点声音都挤不出来。
不想开口,也没有说话的欲望。
此时此刻,森鸥外正坐在顶楼的首领办公室内,借着尾崎红叶这个代理首领的手和嘴做着决策,并暂时与自己的人形异能共享着视觉。
他借着爱丽丝的眼睛,看到了此时的中原真姬。
女孩面色苍白,靠坐在病床的床头上。昏黄的光打在她的长发上,让这头赭色的发丝像一捧火焰,正在安静地燃烧着。
但她的表情太沉静了,静得仿佛是一滩不会流动的死水。
在背着光的情况下,中原真姬那对鸢色的眼瞳死气沉沉。仿佛就算是有人把枪抵在她的脑门上,她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森鸥外曾经在某个人的脸上见到过这副神情。
他那时候还算年轻,单纯是出于好心而将漂在河里的小少年给捞了上来。那时候,那个被他救醒的少年不仅没有感谢他,反而露出了和真姬一模一样的表情,抱怨他多管闲事。
而如今,他看着这个生得跟中原中也六七分像的女孩,却又依稀看到了那个少年的影子。
血缘关系就这样奇妙么
森鸥外感叹。
太宰和也同样看到了真姬的表情,他脸上的神情有一瞬流露出了几分惶惶不安。
“真姬,我在这里。”鸢发男孩轻声细语着,又将她的手攥得更紧了一些。“我在,我在你身边。”
是啊,还有你在呀。
真姬冷冷地看着他。
但是你总有一天也会离开我啊,和也。
中原中也的葬礼就订在真姬醒来后的第二日,刚从病床上爬起来没多久的女孩换上了丧服,怀中抱着母亲的遗像。
森鸥外照旧叫爱丽丝跟在她身侧,让自己的异能全程重点看护真姬他心目中的港口afia下一任首领人选。
中原中也的棺材很轻,因为那里面只有她的几件衣物和喜爱的一些小玩意而已。
她没能留下尸身。
尾崎红叶同样穿着丧服,头上戴着黑纱,遮盖住了自己的满头橘红色发丝。
她紧紧地将面无表情的女孩搂在怀里,一双在平日里握着刀都不会打颤的手却在发抖。
“真姬你要好好的,我们的真姬一定要好好的。”
尾崎红叶甚至想把这孩子送走,不管是送到老对家去,还是送出这个城市、国家,总之,只要能让真姬一生平安顺遂,怎么样都好。
但是她不能,因为尾崎红叶知道,她怀里这个脾气倔强的孩子根本不会走。
“嗯,我会的。”
中原真姬在这几天里第一次开口了,她的声音因为喉咙的伤而有些沙哑。
下葬的时候,真姬没能哭。
今天没有下雨,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但中原真姬却觉得天阴沉沉的,好像很快就要下雨了。
女孩别开头,看向了身边的太宰和也。
鸢发的男孩在哭,他目不转睛地平视着前方,泪止不住地从他的眼眶里滚落。但看太宰和也的神情,他好像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在落泪。
太宰和也的双手紧握着,因为用力过猛,他手臂上的伤裂开了一些,血把绷带洇湿,有一些血淌到了他的手背上。
这是那天晚上,他为了防止真姬咬到她自己的舌头,而把手腕塞进她嘴里时留下的伤。
真姬睁大了眼睛,嘴巴也微微张开。
真好啊。
再多替我哭一些吧,和也。
我可能天生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渣吧,不然怎么会直到现在,心里都一点感觉都没有呢。
葬礼结束后,一切都如往常一般。
睡觉,学习,睡觉。
每天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没有任何波澜。
外界的暗流涌动被拦在了她看不到的地方,只偶尔能听到一耳朵近况。直到有一天,她在港口afia的走廊上碰见了一个身穿侦探服的男人。
很稀奇,武装侦探社的人居然会出现在老对家的总部大楼里。
江户川乱步一看到她那副和某个黑衣男相似的表情就觉得来气,直接抬手指着她鼻子抱怨,“你这个表情不吉利”
一个表情,还分吉利不吉利
中原真姬摸了摸自己平直甚至下撇的唇角,冷淡地从他边上绕了过去,把世界第一名侦探当成了路障。
江户川乱步气得跳脚,“哼,乱步大人不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他嘴上这么说,但第二天,真姬的课就全部都被取消了。空闲比忙碌更能折磨到真姬,因为在没课的时候,她只能窝在沙发里发呆,一坐就是一整天。
“你不觉得没意思么”
江户川乱步叼着薯片,靠在另一个沙发里打游戏,偶尔有尾崎红叶的亲信送文件过来,他也只瞟一眼就能算出下一步该怎么做最稳妥。
名侦探的思考冰冷且直白,如同拆分着精密的仪器,不带个人情感。但因为他为人行事又偏向正直善良,所以他说出口的举措里隐隐带了一些善意。
江户川乱步的谋划与森鸥外的最优解两相结合,以温和又不显得软弱可欺的手段,稳稳地把控住了横滨动荡的局面。
真姬是感谢他的,所以就算江户川乱步快在她的书房里搭窝了,她也没有任何反对的意思。
虽说她现在本来也感觉不到抗拒这种情绪。
“上课不无聊。”
好的,江户川乱步把她赶出去了。
“这里不是我的书房么。”
站在门外的走廊上,真姬歪了一下脑袋。
实在无处可去,她干脆上了天台。
港口afia的大楼几乎是横滨最高的建筑物,她站在狂风大作的天台上,能将整个横滨一览无余。
那个男人似乎是从这里跳下去的。
真姬的手摸过面前的平台,又回头看向背后的海面。
妈妈在那边战斗过。
我站在父母中间。
这样想着,中原真姬爬上了面前的围墙,她站在较宽的围墙上,望着自己脚下。
这里好高啊,估计连坠落的声音都听不到吧。如果从这里跳下去,我会落在哪里呢
我会像一片树叶似的,被吹进海里么
“真姬”
“”
赭发女孩回头看过去,与站在后方的太宰和也对上了视线。
她背着风,头发被往前吹,吹得很乱,所以她只能影影绰绰地看到男孩苍白的脸色。
真姬这才想起来,自己好像已经有一个月没有见到他了。
倒不是不想见,而是觉得没必要。
实际上,太宰和也在这一个月里每一日都会去见她。但每一次,真姬都没有抬起眼看过他。女孩似乎活在一个几乎无声,只有她一个人在的世界里。
“你脸好白,生病了吗。”
“没有,只是觉得很冷。”
冷
真姬动了动麻木的指尖,点点头“好像是有些冷。”
但太宰和也说的不是这种冷,他指的是心里冷。
他的太阳失去了热度,赖以为生的太宰和也便再也没办法觉得温暖了,就算躺在被窝里他也冷得浑身发抖。
他本质上并非人类,但作为婴儿降生的他今年也不过十岁。这些事对他的打击也很大,让他手足无措,往日里学过的东西都乱糟糟的堆在脑袋里,一点也用不上。
看着真姬站在天台边、展翅欲飞的背影,太宰和也想为什么我不是太宰治呢。
如果他是太宰治,那中原中也就不会死,而真姬也不会变成这个模样。
真姬会死。
太宰和也意识到了这件事。
就算她还站在这里,但很快,她就会丢下自己,消失到谁也看不到的地方去。
男孩与女孩的思维,在某一瞬间重合了。
他们都认为对方会离自己而去。
等太宰和也注意到的时候,他已经爬上了高台,站在真姬的身边,“对不起。”
他打算赌上一次,而赌注就是自己的生命。
“太宰先生是我一生都无法企及的人,我很想成为他。但到头来,我只能像废物一样,从真姬这里汲取力量对不起。”
说完,他连一丁点的反应时间都不留给真姬,居然直接向前踏出一步,歪着身体倒向大楼之外。
他要坠下去了。
他要死了。
他要丢下我了。
这几句话在中原真姬的脑内刷屏,把她的大脑填得满满当当,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跪伏在了高台上,死死扯着对方的手腕。
“不许死”真姬恐慌地看着男孩,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微光,“我不许你也丢下我,和也。”
太宰和也的眼睛一点点睁大,泪水又从他的眼眶里淌了出来,真姬甚至觉得他快把身体里的水分流干了。
“为我活下去,然后我也一样,我为了你活下去。不许死,不许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个世界上。”
“不要说这种话,不要放弃我。”
“选择我吧。”
太宰和也赌赢了。
二人从楼顶坠落,引起了不知道多少人的惊叫。在众目睽睽之下,荒神的代行者诞生了。
那熟悉的黑红色异能裹着女孩娇小的身躯,告诫众人,港口afia的猛虎并没有彻底消失。
“幼虎醒来了,爱丽丝。”
森鸥外站在窗边,远远地望着与太宰和也并肩而立的女孩。
而金发的人形异能对他的话嗤之以鼻,“别用这个名字叫我说是疼爱孙女,但你根本就是看中了真姬的能力,在利用她”
森鸥外只能苦笑。
利用是真,感情也是真,他无话可说,也没有必要再对着爱丽丝另一个自己争辩了。
而被森鸥外注视着的真姬不知道这场短暂的插曲,她侧过头,看向身边的人。
他们的双手紧紧地交握着。
“这是母亲深爱的城市。”中原真姬说,“那个男人不知道我们的存在,母亲也离我们而去了。但是我们要保护好这个组织,这个城市。对吧,和也。”
太宰和也低下头,谦卑地亲吻女孩的指节,“就算一个人做不到,我们也可以两个人一起。我是你的头脑,你是我的灯塔。”
“我来做你的最终防线,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就绝对不会输。”
胆大妄为的两个孩子自然是得到了长辈的训斥,但最后,尾崎红叶还是将他们搂进怀里。
“欢迎回来,和也,真姬。”
“我们回来了。”
次日,中原真姬时隔一个月,再次回到了自己卧房。
这个房间里充满了中原中也留下的痕迹,在每一处她都能看到对方的影子。赭发女孩站在门边环顾了一圈,最终将目光定格在了书桌上。
真姬拉开了抽屉。
那里面躺着一幅已经完成了一大半的肖像画,中原中也轻笑的面容跃然纸上,连她眼角细微的弧度都能看出她的笑意和温情。
这是真姬心里的中原中也。
“啊”
有水滴落在纸上了。
真姬埋头用袖子去擦,但是水滴却越擦越多,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女孩捏着半湿的画纸蹲在地上,把头埋在臂弯里,死死地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太痛了。
心脏快要爆掉了。
悲伤不是不存在,只是她无法感受到而已。而此时悲伤来势汹汹,从她的身上碾了过去。
喉咙里有针在刺她,让她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只哭这一次,等哭过了,我就是无敌的真姬大人。
等到太阳西沉,天空变成了漆黑一片,中原中也才终于能放心大胆地拉开窗帘。
赭发少女躺在床上,双手交叠着摆在腹前,安静地仿佛已经死去。书摆在她的枕边,与她的脑袋紧紧挨着,仿佛那个鸢发的少年正躺在她身边,与她做着同一个梦。
中原中也在床沿坐下,定定地看着真姬的睡颜出神。
“真姬”
沉睡中的少女哭了,她的眼角淌下眼泪,胸膛因为悲伤而微微起伏。
中原中也试图为她擦干眼泪,但不管怎么擦都擦不完。
“你梦到了什么”
在她的低声询问中,真姬的眼睫微微颤动,最后居然睁开了自己的双眼。但她直直地望着上方,双目无神,显然根本没有神智。
她的记忆还有八年的份额没有读完,现在只不过是听到了母亲的呼唤,所以才睁开了眼睛而已。
不要走。
我在这里,我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