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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女将14
    帐帘忽地被拉开,围在帐外的几个女人互相推搡着走进帐中。

    她们当中有曾经和明溪同睡一铺的春四娘、临娘,也有始终不敢靠近军中唯一女兵的其他人。

    春四娘双手叉腰,啐了声“老娘从前伺候过一个男人,结果他才上战场就当了逃兵。阿水说的对,他们都可以,凭什么我们不可以”

    “就是,”其中一个女人撸起衣袖,展示健硕的臂膀,“大家都是做粗活重活的,谁还没点拿刀的力气”

    听她提到力气,临娘神气地抬起下巴“以前一个男人骑在我身上用鞭子打我,我抢过鞭子,压着他就是一顿乱抽。”

    “他们以前要出征,我们帮着熬金汁、淬箭头刀刃,打仗回来了军医不够,我们也去帮忙包扎。”

    阿水看明溪表情不变,以为她不赞成,忙不迭讲述之前的功绩,以此来证明她们也可以。

    “还有那些粮草,我虽然没帮着运过,但春四娘她们是帮着运过的。”说到这儿,阿水不自觉垂下眼眸。

    感觉到她的情绪,明溪追问“然后呢”

    阿水哀伤道“为了护着那些粮草和押送粮草的士卒,有七八个姐妹用身体拖住蛮子的马和刀。”

    尽管那时她还没入西三帐,但后来听她们讲起此事,还是难过得要命。

    春四娘轻叹“那些姐妹都死了,浑身上下都是血和刀痕。”

    “但是,尽管是这样,”临娘握紧拳头,愤愤不平,“上一任西口关守将李将军,竟然说她们是献媚蛮子不成反遭杀害,还说西三帐的女人就是没用。”

    “我们真的没用吗”临娘不甘心地看向明溪。

    明溪坚定地说“不,不是你们没用,是他们没有承认你们的贡献。”

    男女体力天生差异悬殊,像冲锋陷阵这种体力活适合孔武有力的男子,不太适合女子。

    但就此抹杀西三帐女人对战事的奉献与牺牲,那就大错特错。

    谁说只有冲锋陷阵才有价值

    一场战事的完成,不仅要靠冲锋陷阵的士卒,更要靠为前线输送粮草的后方。

    如果没有她们在后方熬金汁、淬箭头刀刃,押送粮草,支持在前方冲锋陷阵的士卒。

    纵然能打胜仗,那也必将付出更惨烈的代价。

    而且,冲锋陷阵只是不适合女子,并不代表一定不行。

    明溪忽然想起她曾经在木匠师傅的精心指导下,亲手制作了一张改良过的神臂弩。

    除此外,她还和木匠师傅共同完成了一架三弓床子弩。其中躯干部分由木匠师傅完成,机关联合之处则出自她的手。

    当世弩兵多用五矢连弩,制作工艺不仅复杂,而且还需要用特制的箭矢,无法大量配备至军中。

    只有西域都护府副大都护的近卫,以及驻守紧要关口的守军才会配备两三个营的五矢连弩。

    像西口关这种不大不小的关口,配备的五矢连弩也就五十张左右。

    经过改良的神臂弩小巧轻便,射程虽比改良前小四分之一,但杀伤力却没变化,依旧能轻易刺穿甲胄。

    她如果能再制作出改良后的神臂弩,那岂不是可以用精良的武器,来弥补女子天生比不上男子的力气

    明溪激动不已,一时忘记屁股还有伤。

    猛地一翻身,伤口承受来自身上的力道,明溪忍不住叫出声。

    阿水连忙帮明溪重新摆成趴着的姿势,关心地问“怎么了”

    明溪龇牙咧嘴地摇头“没事。”

    等痛感过去,她环视挤在帐篷中的女人,发现她们脸上洋溢着她以前没有看见过的光彩。

    她们的意思她明白,她正好也有此意。

    “阿水,你去请花嫂来,”西三帐的主心骨是花嫂,这事要同她商议,明溪看向众人,“你们先让我想想,不急于一时。”

    “叫阿嫂来做什么”话音才落,花嫂臂弯中搭着黑色的皮毛走进帐中。

    她把皮毛递给明溪“叶副将上回买的黑熊皮,拜托我做成大氅送给你。”

    看到阿水的身影时,花嫂吃惊道“你方才不是走了吗”

    阿水笑盈盈说“花嫂,我不走了,我要留下来。”

    花嫂顿时拉下脸,训斥道“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宛平娘子为了你,又是求舒将军,又是和人打架。”

    “好不容易把你送出去,你还回来做什么”

    阿水求救的眼神落在明溪身上。

    明溪笑道“阿嫂,有件事我想同你商议。”

    “什么事”花嫂目露疑惑。

    照理来说,少女的事大多是军营里的事,她的管辖范围只有西三帐,八竿子打不着。

    明溪指着自己,问“阿嫂觉得我如何”

    撞上花嫂依旧迷茫的眼眸,明溪换了问法“或者说,阿嫂觉得我的身份如何”

    她的身份花嫂沉默不语。

    她之前的身份大家不知,但她在西口关的身份是军中唯一女兵,二十五营的百夫长。

    这样的身份,堂堂正正,清清白白,顶天立地。

    和她们这么靠出卖身体而活的妓比起来,自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花嫂哑着声问“怎么突然问这个”

    “花嫂,我们想像宛平娘子一样。”解答她疑问的是春四娘。

    花嫂低声重复“像宛平一样,像她一样,”突然,她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捂住嘴,“你是说”

    她紧紧盯着少女,想要求得一个肯定。

    明溪轻轻点头“我可以,你们当然也可以。”

    “可是,你会使重剑和弓,”花嫂听大虎提过她在练兵场上的飒爽英姿,“她们什么都不会。”

    明溪敏锐地捕捉到花嫂口中的“她们”,她慢慢道“没有人生来就会,不会可以学。”

    “她们中年纪最大的已经三十岁,”花嫂惋惜道,“等她们学会,或许已经迟了。”

    明溪微微摇头“吾生有涯,而知无涯。学习,从来没有迟了一说,只要她们愿意,那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西三帐,总要做出改变。”

    “她们作为西三帐改变的开始,不是正当好吗”

    “我还是不明白,”花嫂不理解地摇头,“你的意思是要她们和你一样上战场吗那样她们可能会死。”

    她渴望少女的骄傲,但她心里明白,她这辈子都成不了像少女那样的人。

    她只想活着,好好活着。

    “死就死,”临娘接话,“就像阿水说的那样,我们贱命一条,死就死了,没什么值得留恋。”

    “就算是死,我也不要像其他姐妹一样,死在花柳病下。”春四娘解开衣裳。

    微黄的胸脯上露出一条条青紫抓痕,她的肩胛处则留下好多个牙印。

    她把衣裳掷到地上,光着上身恨声怒骂“这男人,老娘是再也不想伺候了”

    “横竖都是死,哪种死法都一样。”

    “以前为了活,做尽下作事,听到阿水那席话,才算真正明白过来。”

    面对群情激奋的女人们,花嫂心知这事没有转圜的余地。

    她转头看向明溪“舒将军会同意吗”

    “不知道,”明溪摇头,“就算舒将军不同意,他也不能阻止你们训练。”

    不过从舒将军几次意图拔出西三帐来看,她可以预见,对于西三帐这种转变,他是乐意接受的。

    “所有人都要训练吗”花嫂不确定地问。

    “当然不,”明溪抬起眼皮,“此事强求无用,需要自身愿意改变,方能有成事的机会。”

    花嫂舒缓一口气。

    明溪看了她一眼,说“阿嫂,你说过你读过千字文,认得些字。”

    花嫂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怎么突然扯上认字

    “麻烦阿嫂去帮我找些纸笔墨来,”明溪不管仪态,翘着屁股跪着,“我默下千字文后,将你不认识的字都教给你,你再去教给她们。”

    “认字”众人都露出疑惑的神情。

    “对,认字。”

    她们不仅要训练,也要识字。

    这样,就算她们最后没能被军营接纳,以后的日子也会比现在好。

    明溪停顿片刻,继续说“还有,麻烦阿嫂将愿意的人记下来,告诉我。”

    “好。”

    最终,西三帐的两百三十三个女人中,有一百一十二人愿意训练。

    不愿意训练的人中,有三十七人想学认字。

    明溪将千字文默下来,先让花嫂把会的字都圈出来,再一个个教她不会的字。

    花嫂则先去教她们她会的字,剩下的字跟随她学习的进程,慢慢教。

    这让花嫂有了点做女先生的感觉。

    她学习起来越发认真,就连大虎都说她掉书袋里了。

    由于明溪还在养伤,一天除了教花嫂识字外,就是训练阿水等人的体能和教她们挥刀招式,还有就是抽空画神臂。

    陈宛平会的招式,都是祖父戎马半生总结出的精华。

    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有一击毙命的干练。

    训练很苦,第一天下来就有人叫苦不迭。

    面对写在黄沙地里的字,众人也是眉毛都皱成一团。

    她们不仅要面对身体上的酸痛,还要面对其余未参加训练的女人的奚落。

    “大家都是姐妹,谁还不知道谁啥样”

    “像宛平娘子这样的女子,古往今来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老娘劝你们还是早早歇了这些心思。”

    前来寻欢的士卒也会调侃讽刺排成队列训练的女人们。

    “小阿水,听说你也要学宛平娘子当兵,学成后来和哥哥切磋切磋”

    “四娘的腰可有劲儿。真上了战场,蛮子看见四娘的腰,就走不动道了吧哈哈哈哈。”

    第二天训练时,只有一百零二人到场。

    阿水等人虽然神色疲惫,却还是咬紧牙关坚持。

    第三天,还剩八十九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眨眼便过去一个月,只剩下三十六人坚守。

    十月初,西口关飞起鹅毛大雪。

    明溪的伤也好了大半。

    征得舒将军的同意后,她开始和关里的工匠一同制作神臂弩。

    神臂弩的出现,不仅对西三帐正在改变的女人们重要。

    对国朝军队而言,同样极其重要。

    明溪从工坊出来,伸了个懒腰,踏着积雪,准备回西三帐查看她们的训练情况。

    靠近西三帐时,却听见耳畔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她快步跑回西三帐,只见一群士卒像饿狼一样围住阿水等人。

    男人嗓音粗犷,明溪却从其中听到深深的不安“女人再训练也没用”

    初是,他们只当看个乐子,看见参加训练的人越来越少,他们甚至是高兴的。

    直到近来,哪怕边地飞起大雪,哪怕她们身上只有勉强御寒的衣裳,她们响亮的训练声依旧响起。

    甚至比他们上训要早,下训要晚。

    而且,她们还学会了写字

    会不会有一天,她们像军中那个唯一的女百夫长一样,最终骑在他们的头上。

    明溪站在栅栏口,冷笑一声。

    “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