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

    马修汤普森睁开了眼睛, 转头盯着窗外露出的狭窄天空，轻手轻脚从床上下来。

    没有人叫他。

    莫名的恐惧悄悄升起，他轻轻推开门, 缓慢走到另一间房间前，将门推开了一小条缝。

    细缝中，一个看上去六七十岁的男子仰躺在床上, 身上的衣服没有脱, 皱巴巴的。轻微的鼾声飘荡在房间。

    那抹身影的存在让马修放了心。他默默将门关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收拾东西，背着书包出门上学。

    房间内睡觉的人是收养他的布鲁诺爷爷。马修有记忆起就待在一家孤儿院里，安静地看着同岁或者更小的孩子被亲切的夫妻抱着离开，白色的他们融在了一片白光中。而他大半个身子藏在铁门后的阴影里, 看着他们头也不回地融进了白光中。

    围墙上的油漆一点点剥落, 马修成为了孤儿院里年龄最大的一个孩子。

    直到和他一样的布鲁诺爷爷收养了他。

    布鲁诺爷爷其实年龄并不大, 刚过五十岁, 只是以前吃过不少苦，身体不太好，黝黑的皮肤上刻多了痕迹。马修第一次见他，就喊成了爷爷, 而他笑呵呵地应下了。后来得知他的真实年龄，一时也改不过口，再加上爷爷他也不在意，马修就一直叫着布鲁诺爷爷了。

    昨天晚上下了一场雨, 不知道爷爷会不会难受。

    马修一边思考, 一边靠着墙走他还记得要远离积水未干的马路。不过积水显然比他想得要深，那些看到他后被故意溅起的水花还是落到了他身上。

    身上的衣服不用管，走着走着就会干了。还好书包没湿。

    他慢吞吞地来到了校门口, 停下来四处张望后，才继续低头前进。这能最大限度地避免他看到别人脸上的神色。

    “看看，这粉红色的东西，是有人给你写的情书吗还是你写给别人的情书”一个熟悉的令人厌恶的声音响起，但这次被喊出来的名字不是他。

    马修下意识抬头，看见了眼熟的黑色书包和他唯一的朋友，盖文戴维斯。

    “还给我”盖文脸色涨红，伸出手想要抢回来，却被另外几个人拦住了。

    “嘿，伙计，别激动，我只是想看看是哪个幸运的女孩能得到你这种书呆子的关注。不过说真的，你还没有过女朋友吧”杰夫一边说一边大笑，细小的眼睛几乎快看不到。

    马修一咬牙，弯着腰横冲了过去，拽着黑色书包就跑。

    但他高估了自己逃跑的速度，那只大手一下子就把他拎回来，粗鲁地拽下他的书包，扔到了一旁的水池里。

    “黑皮猪，谁让你碰我的。”杰夫把他踢到了一边，嫌恶地甩了甩手，“真不懂学校为什么会让你这样的人进来，只会浪费资源。”

    “他是我们的同学，你不能这样做”盖文冲破了另外几个人的阻拦，将马修护在了身后。

    “同学我可从没承认过我有这种同学。黑皮猪就该待在黑皮猪该在的地方，别总是一副恶心人的蠢样。还好你挡住了他的脸，否则我再看会就要吐了。”杰夫拉开了两人的距离，“盖文，我真搞不懂你为什么要和这样的人说话。哦，我忘了，你家也快破产了吧，才会和这种人混在一块。真丢脸。”

    说完，杰夫便领着剩下几个人离开了。

    “马修，你没事吧杰夫那家伙的话不能信，你知道的，他一向看不起别人。”盖文熟练地扶起马修，面带愧疚，“刚才谢谢你，但是你的书包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现在就去捡回来。”

    “不用，我的衣服还没干，我去捡吧。”马修推开了盖文，挽起裤脚就踏进了水池，捞出来他的书包。

    书包还是湿了。

    果然还是该做好最坏的打算。

    马修捡起了水中湿漉漉的书包，盖文拿回来地上沾了一圈灰尘的书包。大致确认没丢什么重要东西后，他们便急忙赶去了教室，然后不出意料地迟到了。

    不过没人会因为这个就在课堂上为难他们只要忽略掉那些参杂了情绪的目光就好。

    但迟到这件事并没有因此结束，马修还是被请去了办公室，一个人。

    “马修，我相信你也知道，每个人的出身都无法选择。你既然已经成为了这种人，就要想方法努力摆脱被别人定下的命运。”

    哪种人马修嘴皮动动，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我不想惩罚你，这所学校里，你这种人只有十几个，我知道你过得不会有那么舒服。但你是一个乖孩子，别再让今天的事情出现了，好吗”

    “好。”这是马修唯一能发出来的音节。

    “很好。上次考试的结果已经出来了，你的成绩很不错，如果你一直保持这种状态，就一定能改变自己。相信我，只要付出了更多，你就一定能被别人接纳。”

    只要付出了更多，就一定能被接纳。马修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已经在他的人生道路上威严地横立了十几年。

    只是有一点他不明白，为什么是更多呢

    盖文在门口等着，见他出来，便立刻凑过来“她没为难你吧我们都迟到了，她既然把你叫了出去，肯定也会叫我。天知道我有多怕她。”

    “不，当然不会，因为你是”因为你是白色的，你不是他们口中像我这样的那种人。

    马修的声音被走廊上嘈杂的声音完全盖住了，他突然清醒了过来。

    天哪，他刚刚在想什么盖文是个好人，还是他唯一的朋友，他不能这样想。布鲁诺爷爷说过，他们都需要学会大度，盖文只是不太清楚那些事。

    “我很抱歉。”马修再次开口，而盖文只是一脸疑惑地看着他，却发现他没有解释的意思。

    “好吧，我了解，你总是这样。”他只好耸耸肩，竭力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一个下午，都没有人去找盖文，而盖文也好像忘了这件事。

    老师提到的成绩单也下来了，白色印刷纸张经过无数人的手，最后到达了马修的手中。各种各样的痕迹出现在成绩单上，而最上面的名字，被恶意地划掉了。

    看来自己这回又拿到了第一。

    “那只黑皮猪，他又抢了我的第一名。”

    “这里不应该是我们的吗为什么会让这种人来争夺我们自己辛苦创建的东西”

    “又是他。嘿，我就知道我不该来这里上学。”

    “我敢打赌他作弊了。他很可能提前往皮肤上写了答案，毕竟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发现那里还有黑笔字，不是吗”

    盖文显然也听到了这些恶意的话语，他凑过来，露出一副笑容“马修，别在意，他们都是在嫉妒你，这是你即将成功的预兆。你知道，人们只会嫉妒成功者，没人会嫉妒失败者。”

    “我不觉得这是嫉妒，我”马修下意识想否认，随即又改口，“我没事，谢谢你的关心。”

    糟糕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不会再有比这还糟糕的事情了。

    盖文没有像往常一样避开，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便是尖锐的声音“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不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难道我不是你的朋友吗”

    “为什么你总是看不出来为什么你什么都要我告诉你为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像一连串连锁反应，马修也爆发了。

    话一说出口，他便慌张了起来，后悔挤走了一瞬间的难受“对不起，盖文，我不是那个意思。”

    “看，那两个家伙吵起来了。不可思议，他们脑子里也有吵架这个意识吗”

    “居然是汤普森在发脾气，我就知道，戴维斯不应该主动凑到那条疯狗身边。他之前居然还不听，这就是坚持友谊的结果。”

    “哇，伟大的友谊。”

    “说实在的，戴维斯真可怜。”

    周围的声音一下子放大，夺走了马修的空气，他道歉的话语被咽在喉中。

    “这不是马修的错”盖文听不下去了，怒火被另一团怒火覆盖，他主动拽着马修跑出了教室。

    而马修像一只坏掉的木偶，任由他拉着自己跑出去，除了“谢谢”什么也没说。

    “你刚才应该反驳的，就像反驳我一样，你也应该反驳他们”马修的状态让盖文更生气了。

    “不，不一样，我和你不一样。”他轻声说。

    “究竟哪里不一样”

    “我是那种人。”

    “那种人这又怎么了只要你付出更多，你就能解决掉这些该死的问题。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忽略掉这些毫无意义的话语，他们只是看不惯你在成绩上压过他们而已。”马修没有吭声，盖文接着道，“你该大度一点，不要在意那些话语。没法改变那种人，那就改变你自己。”

    “只要大度一点吗”马修低声重复，然后鼓起勇气直视对方的眼睛，“盖文，我很幸运能有你这个朋友。你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之前的话，是我的错。”

    “之前，嘿，朋友，之前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吗”盖文夸张地摊开双手。

    “你说的对，什么都没有。”马修笑了，一瞬间，阳光好像照了进来。

    盖文说的很对，只要大度一点，假装自己听不见，他就能让自己更好受一些。抱着这样的心态，他回到了家中。

    “我回来了，布鲁诺爷爷。”

    没人回应。

    马修并不在意，布鲁诺爷爷的工作负担很重，休息时间不定，有时常常一干就是连着几夜。由于用不惯智能产品，在这种情况下，爷爷总会在卧室留给他一个小纸条。

    布鲁诺爷爷爷爷身体并不好，据说像自己这么大的时候摔了不少跟头，最后终于摔平了，学会了生存，但身体也落下了各种毛病。再加上工作的原因，身体越来越差了。

    马修曾经劝过他不要这么拼命工作，结果他笑着回答“可我还要养活我们两个人。放心，小马修，我的身体还很棒。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参加了不少体育比赛，拿了很多奖项。相信我，我的身体已经超过了大部分人的平均水平。”

    马修当时只听进去了第一句话，他的脑袋炸了起来，将后面的话语推的一干二净，而他面上依然正常。

    从那以后，马修再也没有劝过布鲁诺爷爷。他害怕布鲁诺爷爷工作累了，会后悔当时收养了他，害怕布鲁诺爷爷哪一天就不见了，抛弃了他，害怕布鲁诺爷爷会发现，他才是生活重担的真正来源。

    收回思绪，马修心不在焉地推开卧室门，想要寻找他留下的小纸条。

    但一个蜷缩在地板上的身影占据了他所有的视线。

    马修愣住了，他轻飘飘地走到爷爷的身边，手指伸到鼻孔处试探他的呼吸，动作精准，没有分毫颤抖。

    没有呼吸。

    他起身，给医院打了电话，话语冷静，将现场的状态准确地告知医院。但挂了电话后，他突然开始怀疑，自己有没有给医院打电话。

    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一遍又一遍扫过熟悉的四周，发现了一张压在爷爷身下的白纸条，字迹潦草。

    “马修，我知道你一直很在意这种人的身份。的确，我们天生就和他们不一样。不管是不是天主的手笔，我们就是不一样。这是事实，在这个社会，我们就是不如他们。但只要你大度一点，只要你付出更多，别。”

    字迹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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