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长清费了好一番功夫, 才克制住了眼中温热的泪意。
稍稍稳住情绪后,她看向楼南“既是如此,那你二人为何会打起来楼南, 你认识暮雨”
何止认识, 渊源还颇深。
楼南曾在南抚呆过两年, 好巧不巧的, 正和暮雨呆在一个勾栏院。
楼南出生于京西温家,生母是父亲从怡红楼赎回的头牌。
生母到温家后, 确实仗宠风光了两年, 但再之后就被温父厌弃, 连带着襁褓中的楼南,一同跌入泥潭里。
勾栏妓子所出的子女,自是登不得大雅之堂,楼南在温家处处受排挤。
随着年龄的增长, 楼南随母的容貌愈发出色,水灵又白净。
被捏一下眼里就蒙上一层水雾, 湿漉漉的眼神惹人遐想,比他生母年轻时还要招人怜爱。
不知什么时候起, 欺负他的人更多了,就连小厮丫鬟都敢在背地里将他欺负得衣冠不整。
那个时候的楼南还叫温楼, 他本以为自己的一生就这样了。
可在某日宾客齐聚的宴会上,他与那个只敢遥望一眼不敢上前搭话的父亲碰了个正着。
温父看他的眼神里有陌生、有惊艳,也有若有所思。
再之后楼南就被送到了南抚镇一个叫水席坊的勾栏院里,他被逼着整日跟水席坊里的女子们学曲学舞,还学些羞人说不出口的技能。
刚开始楼南费尽心思的想跑,但每一次跑不远就会被抓回来,然后被折磨的生不如死。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楼南就老实了。
等楼南的曲舞小有所成后,水席坊的坊主开始让楼南接客,让他每天应对各种客人。
美名其曰培养他长袖善舞的本领。
楼南接的客人都是坊主精挑细选过的,不用他以身伺客,只需要将客人陪开心就可。
他和司空毅就是这么认识的。
司空毅是水席坊的常客,但又不同于其他人。
他到水席坊仿佛只是为了听曲听戏,献艺者是男是女从来不关心。楼南第一次见到司空毅的时候,就觉得他不一般。
沉默寡言,又冷漠。
楼南端着酒壶凑到司空毅身旁,面上露出在坊中练就的熟练媚笑。
只是楼南手中的酒还没斟到司空毅的酒杯里就被挡住了,司空毅面无表情地推开他,让他坐到对面弹琴的凳子上去。
一句废话没有,也不允许楼南与他攀谈。
楼南又弹又唱了一下午,临近晚上,司空毅留下一锭大大的银子走了。
隔了半月有余,司空毅又到了水席坊,这次是楼南主动向坊主要求去陪司空毅的。
又是无对话只弹唱的一个下午。
后来司空毅又去了几次,都是楼南接待的他。
平平淡淡的相处,连个闲话都没有。
两人关系的转机发生在一个夏季
楼南到包厢的时候,司空毅正抱着酒坛喝的伶仃大醉,这是他第一次失态。
司空毅拽着楼南碎碎念念,表情像个无助的小朋友。
楼南记得那个晚上司空毅反复在念“秋”字,醉醺醺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还说什么“再也不可能了,再也回不去了”,伤心得不行。
那晚之后,司空毅便常来水席坊让楼南作陪,不似以往冷漠。
他会笑着听楼南将水席坊的趣事,也会和楼南碰杯饮酒,像朋友又像暧昧的知己。
楼南忽然觉得在水席坊的日子也不是那么难捱,他越来越开心,越来越期待司空毅的到来。
直到有一日,司空毅带着一个女子到了水席坊。
女子生的花容月貌,笑起来温温柔柔,明显和烟柳之地的女子不一样。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司空毅身后,看司空毅的目光同自己如出一辙。
楼南几乎是第一时间就确定了,这女子喜欢司空毅。
女子留在了水席坊,坊主待她如座上宾。
她有一个自己的小院,还有在身边伺候的小丫鬟,吃喝都由人照顾,平日里跟着坊里的姑娘学唱曲也只是为了解闷。
楼南从坊里其他人那里听来,这女子名叫暮雨。
楼南很羡慕暮雨,但最羡慕的,还是司空毅对暮雨的态度。
司空毅常来看暮雨,还会带些小点心小礼物。
楼南有次经过暮雨所居住的小院时,发现司空毅正和她高谈论阔,笑得肆意。
那是在他面前从来没有过的样子。
若是仅如此便罢了,偏偏从暮雨来了水席坊后,司空毅再也没找过他。
每次都是直奔暮雨所在的小院,一呆就是大半天,然后再匆匆离开,连个眼神都未曾给他。
楼南这时候才明白,原来他于司空毅不过是过路人,原来“暧昧的知己”是他一个人的错觉。
不甘、嫉妒、悲痛等等情绪冲击的楼南逐渐心理扭曲。他开始想,若是暮雨没来水席坊,他和司空毅是不是还像往常
若不是暮雨吸引了司空毅全部注意力,司空毅怎么会视他为空气
更让楼南难接受的是,没过多久,坊里便传出暮雨有孕的消息。
他专门去暮雨的小院看了,暮雨坐在院子里的石椅上,摸着突出的小腹面上露出笑意,身上散发着母性光辉。
坊里的姑娘说暮雨孕期已经六个月了,孩子是司空毅的。
楼南对暮雨越发记恨,每次碰面都阴阳怪气,背地里坏话更是说了一箩筐,但又不敢真的做什么。
毕竟她肚子里是司空毅的孩子,他怕司空毅会恨他。
再之后,暮雨产女,司空毅带走了那个孩子,暮雨还留在水席坊。
楼南嫉妒疯了,和暮雨愈发不合,从阴阳怪气变成了针锋相对。
暮雨虽不知楼南为何针对她,但也不是任由拿捏的性子,开始还让着,后面就开始还击了。
整个水席坊的人都知道,楼南和暮雨不合。
两人之间的战争一直到温父来水席坊接走楼南才结束,楼南被接回了温家。
回京之后,温父开始带他出入一个又一个的场合,让他用在水席坊学习来的本领去结交一个又一个的达官显赫。
水席坊的生活仿佛离他越来越远,不管是司空毅还是暮雨,都逐渐在他生活中消失。
直到今日,他听闻宋子宵来了长丹宫,便兴高采烈地前来找人聊天。
碰面之后他见宋子宵一副坐立难安心不在焉的样子,便关切地问有没有需要他帮忙的。
宋子宵本不想和楼南说私事,但又想起先前楼南在勾栏院呆过,他心里觉得没那么巧,但还是问了楼南知不知道水席坊。
岂知楼南不仅惊讶地点头,更甚至说他呆过的勾栏院就是水席坊。
宋子宵闻言大喜,忙不迭的追问楼南在水席坊见没见过暮雨。
猝不及防的名字让楼南面色一变,脑子还没反应过来,难堪的话已脱口而出。
两人就此打成一团。
听楼南讲完来龙去脉,云长清的神情也变了几变。
不待她开口,宋子宵忽然暗哑着嗓子问楼南“你说暮雨和司空毅相谈甚欢”
没想到宋子宵会和他说话,楼南怔然一瞬才讥讽道“暮雨喜欢司空,这是水席坊人尽皆知的事情。”
本以为宋子宵会再次撑着身子跳起来和楼南争辩,但没有。
宋子宵有些失神,像是掉入了自己的情绪中。
云长清先前还在猜测是不是病娇司空毅强行囚禁的戏码,但事实好像不是这样。
她看了看宋子宵,又看向楼南“暮雨在水席坊行动自由吗”
“无人限制她行动。”
她自己不愿回京。
意识到这一点,宋子宵神情更暗淡了,杖责之后虚弱的身体仿佛气球般一戳就破。
云长清心里那股莫名的情绪已经平复,对比宋子宵,身为局外人的她要冷静得多。
她召来冯成仁,让冯成仁将楼南带了下去,然后又让人将宋子宵送到了偏殿。
占用了别人的身子,总要把别人的事情处理好。
云长清端着熬好的药到了偏殿小房间,宋子宵趴在床上,宛如失了魂的木头。
“来,喝了。”
意料之外的没拒绝,宋子宵转了转眼珠回了神,接过云长清手里的药碗一饮而尽。
犹豫了一下,云长清还是问道“怪我杖责你吗”
宋子宵摇头“今日是我冲动,你若不当机立断行杖责才是要出事,若真那样,我家老头子定要扒了我的皮。”
“原来你还知道。”
浅笑打趣了两句后,宋子宵面上的笑逐渐淡了下来。
草药的苦意还弥漫在口腔,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失落地问“迎秋,你说暮雨为什么不回京不联系我们呢”
云长清拂袖的动作一顿,隔了几秒才道“不知道。”
“司空毅”宋子宵哽了哽,缓了下情绪继续说,“司空毅虽然现在变得惹人讨厌,但我也知道,他不会囚禁暮雨的,是暮雨自己不愿意回来。”
没想到宋子宵不仅会为司空毅说话,谈起司空毅时的字里行间还带着熟稔,云长清微微诧异。
没想要得到云长清什么回应,宋子宵垂头苦笑,继续自言自语“我一直说暮雨是被迫的,一直说司空毅是疯子,说到底不过是我不愿面对暮雨喜欢司空毅这件事。”
今天楼南的话,把他的自欺欺人的遮挡布撕穿了。
宋子宵眼里含了一层泪,自嘲道“也是,司空毅本来就比我讨喜,以前每次我和他起争执,你和暮雨都是向着他。”
云长清安慰的话到了唇边又咽下去,她一脸愕然。
李迎秋向着司空毅
她虽没有接受李迎秋全部的记忆,也不知道李迎秋和司空毅以前究竟有过什么交集。
但她每次见到司空毅时,身体涌现的那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是真真切切骗不了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