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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心事
    一次次从参天巨木顶梢一跃而下, 感受风从耳边疾掠而过,裴远时闭着眼,在下坠的过程中尽力去感知周围天地, 将身心交与给能触及的任何一片绿叶,一条嫩枝。



    “即使是清晨时分, 凝结在草叶尖的一滴雨露, 你仍然能与之连接, 将其驱使,然后”



    在即将触到地的一瞬间, 少年手掌在地面一拂,行云流水地贴地一旋,足尖点地,再次高高跃起, 踏着身边坚实的树干, 掠过柔韧的枝条, 在林间翻腾跳跃,兔起鹘落间,他再次站回了树梢。



    正午的日光穿过树叶的间隙落在他发顶, 林中蝉鸣悠长, 少年的额发被汗水浸湿,他不住地喘气,身体明明疲累至极, 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舒畅。



    整整一天,他将时间耗费在山野密林,时而踏着树枝高高跃起,时而提气跃出林海,甚至在素灵真人的怂恿下, 他一口气飞掠数里,攀过数座小丘,越过深涧溪流,站上了目之所及最高的山峰,瞧见天边巍峨圣洁的雪山。



    他最终学会了断流,原来这并不难。



    同那些偏执和解,也不难。



    脚下是猎猎的山风,万千绿意皆在下首,少年的马尾在风中飞扬,他垂眸看着远处起伏的碧波,不知在想什么。



    素灵真人站在他身后,笑着说“此峰名唤玉飞峰,冬天寒冷时,山峰尖儿上会有雪,太阳照着能出现玉石般剔透的色泽。”



    “关于此峰,有一个颇为有趣的传说,你可想听”



    未等裴远时应答,她迫不及待道“我们脚下站着的此处,终年有大风刮着。若是站在风口处,将心中烦恼呼喊出去,那些恼人之事便会随风四散,再也扰不了你。就算是极为麻烦的事情,下山之后也会有转机。”



    素灵真人极为明显地暗示“如何是不是十分有趣。”



    裴远时沉默半晌,抬起头望着远处晶莹的雪山,道“顺风呼喊,不过是图内心片刻的快慰罢了,世事本来如何,还是该如何。”



    他抬起手,任由风从指间穿过,低声说“况且我已经无甚好烦恼的了。”



    他在风中转身,衣袂翻飞,向身后的灵素真人端端正正行了一礼“谢过真人指点,晚辈心中感激,无以言表。”



    灵素真人盯了他片刻,无奈道“都说了不要自称晚辈罢了罢了。”她嘴角勾起,也望向远处雪山,悠然道“如今的小孩,是越来越难糊弄了,先前我提及过的那个女孩儿,也曾被我带来此处,听了我编的传说。”



    “咳咳,是我编的又如何她那会儿比你现在还小上两三岁,但说的话,同你相差无几。什么片刻宽慰,于人无益,能叫人真正快活的,是从始至终的坚定,哈哈小丫头片子说起话来,还老气横秋的。”



    裴远时也笑了,他觉得他们两人能想到一处,有些巧。



    少年逆着风站在山巅,脚下便是万千世界,他眉目舒展,如同正月冰雪初融,汨汨溪流蜿蜒而出,带着无限暖意与新生活力。



    回去的路上,二人没有再如来时那般穿林走叶,只是在山间缓步慢行。



    裴远时身躯极为疲累,四肢空乏,内心却充实而轻盈,他忍不住问素灵真人,他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他出生时,她便难产而死,提及她,众人皆躲闪不言,似乎母亲是什么不可提及的禁忌一般,以至于他从疑惑、不解,到愤怒与抗拒,愤怒于父亲的缄默,抗拒着姨母的亲近。



    个中曲直,旁人不肯透露,他就往最恶劣的方向揣测,为什么姨母身为母亲的表妹,却能堂而皇之地取代母亲的位置为什么他如此冷漠地待他,她和父亲从不对他加以责怪直到素灵真人叹息着告诉他,事实并不是他想的那样。



    她说他的眉眼生得最像母亲,说这些的时候,她眼中的惆怅与怀念过于真实,令他无法忽视,他清楚地感受到,她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而她对那个人,除了怜惜,还有更多不可说的感情。



    明明她没透露多少,明明不过是个爱捉弄人的不正经道士但他偏偏被就打动说服,对她生出无端的信赖来,少年人的固执,原来可以化解得如此轻松。



    还有,还有那个女孩儿,她家中到底遭了什么变故,她如今又在何处,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急切地想要关心这些。以及,她,她叫什么名字



    他想知道她的名字。



    真人只回答了他最后一个问题,她说“她姓傅,名儿是新澈,傅新澈。”



    “不过我通常叫她小名,清清。”



    清清舌尖抵住上颚,再轻轻一弹,裴远时在口腔中默默练习了一遍,他无声地唤她的名。



    旁的事,素灵真人不愿开口了“贫道也不是那般好搬弄是非之人,说人家小姑娘的事,是为了激励你克服内心,勇于挑战。点到为止即可,别的就别瞎打听了。”



    这番话冠冕堂皇,他只能作罢。



    还好,他有一整个漫长的夏日可以在须节山上消磨,他可以慢慢来。



    修养和行事准则被他抛之脑后,那本皱巴巴的游记,他翻了又翻,无论看多少回,都兴致盎然。



    从雾中溪涧到日落山峰,他置身这些绝美景致时,总是忍不住去想她是不是也来过此处,是不是也在清凉的溪中踩过水,捉过鱼;在玉飞峰上看到壮美日落时,她有没有发出同他一样的赞叹



    山上偶尔下雨,他呆在屋内看书,雨丝连绵成珠帘,挂在屋檐下滴滴答答的时候,他看着雨幕想,她也这样看雨吗这样托着腮,趴在桌子上,无聊地数檐下的雨滴,等着雨下尽,好出去痛快地玩。



    在住的屋子的门框边上,他发现了一些小小的刻痕,或长或短的横线,旁边注有日期,他猜想这是记录身高所用。最近的一条是元化二十五年八月,也就是去年夏天,他伸出手比划,随即沮丧地发现,她比他高一个头。那天晚上,他多干了两碗饭。



    素灵真人时常教他些功夫,他学得极用心,受到夸赞过后,总会状似无意地问询“同清清相比如何”真人笑他爱攀比,说二人不相上下,他就异常满足。偶尔他力不从心,迟迟无法领会招数,真人就主动拿她出来对比,说这一招该如何,她当时学得又如何,他面上低落,心中却为这些得知这些微小讯息而雀跃。



    父亲和姨母惊异于他的改变,觉得他话比从前多,也愿意同他们亲近,表情也比过去丰富了不止一点半点。他只说山中惬意,令他十分放松。



    “我就说嘛,带远时出来游玩多好,哪有孩子不爱玩乐的,非要拖到现在”姨母对父亲温柔地责备,她又转过头来哄他,“明年夏天我们还上这处来,好吗”



    他用力点头,心中已经满是期待,明年,明年会不会碰上她他想同她做朋友,但他还从未主动相交过什么朋友,到时候自己会不会表现得很笨到时候他会不会还是没她高



    真正坐镇须节山的须节宗在山的另一头,素灵真人平日不往那边去,也警告过他不要擅闯,山中古刹,被她形容得好似龙潭虎穴。尽管如此,观里无酒时,她又三番五次带着他穿行数里,摸到龙潭虎穴里偷酒喝。



    放浪形骸的素灵真人好饮酒也就罢了,有百年清名,超然世外的须节宗的地下竟然也藏有酒窖,且规模还不小,实在让裴远时吃了一惊。



    “我跟他们宗主是老相识了”醉眼朦胧时,素灵真人这般吹嘘。



    天下之大,怎么处处都是真人的老相识既然是老相识,怎么不正大光明地讨要,偏带着晚辈干偷鸡摸狗的勾当



    酒意上头,真人仍像锯嘴葫芦,不肯说太多,只顾左右而言他“偷鸡摸狗哼哼,清清可比你机灵多了,有一次被宗内道人正面撞上,她反应快得很,马上说自己是迷路的,演得极真。哪像你,动作僵硬,步履迟缓,过于提心吊胆,一看就是来作奸犯科的。”



    明明是被嘲笑笨拙,裴远时却忍不住微笑,他想象到了那一幕,女孩儿装模作样地说,自己在山上迷路,已经好些天没进食了



    “你滴酒不沾,真乃无趣哪像我的好师侄,千杯不醉,可以陪贫道畅饮。”



    于是那晚,他又生平第一次喝了酒,喝的还是后劲极大的“且欢”。



    在榻上昏昏沉沉两日后,他于一个黄昏醒转,屋内一片静寂,窗外落霞满天,红灿灿黄澄澄,融成了一片。



    他看着窗外那片绚丽的色彩,心中全是满足和安宁,他从未这样对一个人萌发如此强烈的兴趣还是个未曾谋面之人,这多么荒唐,又多么叫他欢喜,他喜欢这种有所期待的感觉,比百无聊赖的空荡,好上千倍、万倍。



    他将手习惯性地探到枕头底下,摸到书籍硬硬的一角。这本书被翻了太多遍,即使他尽力小心呵护,仍不免更加破旧。大不了,向她赔礼道歉便是,他理直气壮又恶劣地想,或者干脆就把她的书拿走,把自己那本留给她这样两人就算交换了礼物了。



    她那么有趣,那么可爱、聪明一定会原谅自己的不告而取的。



    从七月底到九月初,在一声又一声的悠长蝉鸣中,裴远时想着那个没见过面的女孩,怀揣着一个没对任何人提起的期待,在须节山上过完了元化二十六年的长夏。



    马车离开素灵真人的道观的时候,天上在飘蒙蒙细雨,他忍不住掀开车帘朝后面看,一片朦胧绿意中,道观青灰色的屋脊若隐若现。



    少年的心中惆怅又茫然,他想自己不会忘记这个奇妙的长夏。



    不会忘记和这个长夏有关的那个女孩,即使在他的记忆中她从未真正出现过。但他有不知从何而来的预感,他笃信他们会见面,也许就在明年夏天。



    他会很期待那一天。



    藏着不为人知的希冀,裴远时离开了须节山。



    第二年,边疆战事吃紧,父亲前往西北,他和姨母守在长安。



    第三年,父亲仍未回来,姨母病重,他日日看护她。



    第四年发生了很多事,那些事他不会向任何人提及,但却是他继续活着的支撑与动力。他离开生活了十三年的长安,到了青州,倒在一处无名陋巷中,他绝望而不甘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从残破不堪的躯体中逐渐抽离,而他对此毫无办法。



    然后有一个人救了他,那个人的武功路数同他三年前认识的一个道人所用的如出一辙。他抱怨自己太会藏,让他找了好些功夫,他杀掉了围堵上来的追兵,背着自己穿过暗无天光的地下河,来到了一处小小的道观。



    再然后他从噩梦中惊醒,听见那个女孩说“怎么会有人叫这么奇怪的名字我看你睡得像石头,不如就叫你石头。”



    “我叫傅清清,观内就我和师父两人。”



    “这剑穗不赖,我一见它,就觉得颇为衬你。”



    “我知道你从前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它们总叫你不开心”



    “你要多笑笑,好看。”



    他从未想过能遇见,且是在这样的境地她果然比他高,聪明又可爱,就如他从前想的那般,并且太过热情,太过惹人喜欢,叫他无所适从。他想问,同样是身负血仇,为什么她能如此,如此的



    那本游记,他最终没有调换,当时他十分自信地想,总有机会能当面向她讨要,他们一定会成为朋友,他会告诉她,她是如何给了他勇气,会夸赞她是多么的可爱有趣。



    她如从前一般可爱有趣,但他却满心创伤,只余疲累,那些话,他在心里酝酿了太久,已经无法再说。



    他早已不再指望能见到她,但他们还是相见了,并且是在夏天。



    时间终究给了他答案。



    少女粉润的脸近在眼前,他们并排坐着,吃着各自碗里的汤圆。



    牙齿咬到了硬物,他牙根酸软,皱着眉将它吐出那是一枚小小的铜钱。



    “哎呀”她凑到了他面前,眼睛睁得大大的,“你吃到了我特意包的吉祥圆子,这一大锅,我只包了一枚有铜钱的哦,师弟今年一定会行大运”



    少女的眼睛快活地弯起,烛火昏黄,映着双眼好似有万千星光,他舌尖全是红枣馅儿甜蜜的味道,看着这双同样清甜的笑眼,他突然就生出一种奇怪的冲动。



    他想亲亲她,这种冲动叫他慌乱。



    作者有话要说  裴远时这样,便可称作互换了礼物



    清清你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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