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化十年, 十七岁的苏松雨遇见二十岁的诸青,在一个无聊透顶的宴会。
他饮了很多酒,又在高台上吹了太久的风, 头昏脑涨, 莽撞地将诸青误认为乐伶。他贸然闯入, 又毫不吝啬地奉上自己的钱袋, 颠三倒四得说着赎身之类的话,像栖云楼中最常见的醉鬼, 喝了几两上头,就想上演些救风尘的庸俗戏码。
但这个醉鬼竟然还记着礼节,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地面,连头都未曾抬起过。
这让诸青觉得好笑, 她已经很久没碰见能让她发笑的事了。
然后,少年茫然抬起了头, 在她戏谑的问候中, 摇摇晃晃, 一头栽倒在地上。
再然后,苏松雨在自家卧榻上醒来,听到老仆念叨着,公子去赴宴还是莫要贪杯, 昨日竟醉酒迷路,闯到伶人的居室中去了,伶人受惊事小, 公子要是有了轻浮浪荡名声事大
他头痛欲裂,并不是因为老仆的喋喋不休,而是因为他已经全然记不清昨天的事, 他出了花厅,登上临风台,听到有人弹琵琶似乎是边城月,然后呢他冒失地去寻乐音来处,弹琴的是谁
苏松雨想不起来了,他脑海中只有一个淡淡的轮廓,以及他倒在地上时,瞥见的云青色的袍角。
其他的细节,他遍寻记忆也拼凑不出来,到最后,他甚至怀疑那首冷清孤寂的边城月,是他酒意上头的极端时刻产生的幻觉。
直到两个月后,他去了西市一家书肆。
这家书肆藏书并不算多,但胜在范围广泛,许多冷僻的孤本都能在此寻到,是以这家规模虽不大,但在京中文人圈子内有一定名气。
书肆设在西市最热闹繁华的街,终日人来人往,嘈杂不堪,租金亦不菲。苏松雨第一次站在书肆挂了粗布帘子的门口,仰头看着牌匾上随意的“涤尘斋”三个字,觉得此处的确有几分特别。
他掀开帘子,举步跨了进去,向伙计道清了来意。
“雾堂笔记公子来对了,整个长安也就我们这儿有,请随我来。”
他跟着伙计进了一个里屋,又进了一个里屋,屋内四角皆是书架,上面整整齐齐排满了书册,苏松雨不禁咋舌,涤尘斋从外面看,店面并不算宽敞,未曾想里面竟别有洞天。
伙计在一排排书架上寻了片刻,面露窘色“真奇怪,我明明记得这本书一直未售出,怎会寻不到”
苏松雨见状,安抚说他今日无事,不赶时间,可以帮忙一起寻找。
于是七拐八拐,他们来到一处偏僻的小室外,伙计刚要进去,却听得前堂又有新的客人至,苏松雨挥挥手示意他去忙,而后自己推开了门。
陈旧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响,他大步走了进去,一抬眼,发现屋内已经有了一个人。
那个人靠着窗斜斜坐着,在看一卷书,她穿着素绿色的衣裙,与身后花窗中的绿意朦胧成一片。她听到声响,也抬起头看了过来,苏松雨愣愣地看着她,他认出了这双淡漠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当下便手足无措起来,看到这双眼,两个月前的回忆瞬间就回到了他脑中,他猛然记起了自己当时有多莽撞。按理说,既然有缘相逢,他该赔礼道歉才是,但是万一人家早就忘了这茬
“是你。”窗边的女子淡淡开口。
“是,是我,”苏松雨结结巴巴地说,“两个月前,某喝醉了,唐突了姑娘,实在是某的不是,在此向您赔罪”
那女子又笑了,她一笑起来,整个人就没那么冷清,像月亮边上朦胧微黄的光晕。
她说“无碍,你无须放在心上。”说着,她垂下头,继续专注于手中的书本,不再说话。
苏松雨却因为那个笑容而愣神。
此处的书册散乱地堆积在柜上架上,看上去比别处陈旧得多,陈墨的香气夹杂着灰尘的味道。伙计迟迟不来,他在这种令人舒心的的味道中翻找了许久,一无所获,直到窗边的女子突然问他“你在找什么书”
这便是他们交游的开始,那本书原来一直在她手中拿着。
多奇妙的际遇,他们在这间飘着细细灰尘的小室中呆了一个下午,他们聊雾堂笔记,聊笔记作者的英年早逝与默默无闻,聊当朝还有多少文人愿意尝试这种诡谲险峭的文风。
他们交换了名字,这才发觉原来彼此早已对对方有了欣赏。清竹居士之名他一直有闻,她的许多诗文是他曾经细细品味赏析过的。只是她并不是好交际之人,所以来长安一年,他并没有机会遇见。
而诸青说,她也读过苏松雨的文章,那是他初来长安时所作的两篇赋清平赋、归鸟赋。这两篇是他在同一日写的,其中清平赋让他打响了自己在长安士子圈中的名声,众人皆赞他这篇文气极高,辞藻华美。
诸青却直言不讳,她说清平赋雕琢痕迹过甚,这两篇中,她更喜欢归鸟赋一些。说着,她随口诵了其中两段,并赞它们淡而有味,情真意切。
苏松雨来长安,已经听过许多形形色色的夸奖,但没有任何一次让他像现在这么满足与自傲,事实上,他也更喜欢归鸟赋,他甚至想不明白为什么世人独爱另一篇,那篇他根本没有用心。
他们又谈了许久,从诗文到吃食,到天南海北的见闻,诸青去过许多地方,尤其是西北的荒漠高山,在她描述之中有着亘古的辽阔与荒凉,令他神往。而他是姑苏人士,小桥流水、曲院风荷的景致亦令她赞叹。
他们当然也聊琵琶,聊那首凄清哀凉的边城月,这竟是他们共同最爱的曲子。他说起琵琶大家顾朴之,这位传奇艺人在天狩年间的动乱后,隐居在江南,而他是苏松雨的老师。诸青却说,顾朴之还有一个师姐,二人技艺不相上下,诸青的琵琶是她一手所授。
如此说来,竟算同门。苏松雨忍不住微笑,他们有诸多不同,却又如此相同。
期间伙计进来询问过,涤尘斋的主人也来打趣了几句那竟然也是位女子,诸青似乎同她十分熟络,二人语气亲密而自然。
直到日薄西山,灿灿的红霞缀在窗边,照得室内一片暖意,他们才收了谈兴,向对方道别,并且没有约定下次见面,对于这样如故友般投契的相逢,人们总是有自信,日后还会再遇。
涤尘斋有许多他感兴趣的孤本,若有需要,他一定会来,如若没有,他也会来。诸青是这里的常客,他们时常碰见,然后一聊一整天,那件僻静的书室成了他们秘密的聚会地点。
她真的是个很特别的人,苏松雨不止一次在心里面想,要寻得一个如此的知己,是多么的难,而他又是多么幸运。
来长安这几年,他已经彻底腻烦了这里,可是因为她,他开始觉得一切还有期待,他无比希望这份情谊能够长久下去。
他为此有些忐忑,那天,他试探地问她“不知清竹成家后,我们是否还能如今天一般谈天说地”
诸青当时在饮茶,闻言,只轻轻吹了口茶汤上的浮沫。
“如若不出意外,我此生都不会成家。”
苏松雨因为这句话有一瞬间的愣忡,心里是喜悦还是不安,他无从分辨,只笑着说“那如何才算是意外”
诸青便也笑道“倘若圣人一席话下来,要将我指婚给某人,便是天大的意外了。”
二人便一齐笑了起来,为这无伤大雅的轻松玩笑,但苏松雨却知道,他的心沉重了数刻。
她不愿成家,除非圣人闲极无聊要关注一个小小民女的婚事,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至于为什么不愿,他不会问,这是属于友人的距离,他一向把持得不错,正如他们从天谈到地,有些话题却从不提及。
她是那样好,那样特别,他绝不会再唐突她。
而正是因为她那样好,他们又那样投契,所以他悄悄爱上了她,这一定不是一件很令人费解的事吧。
元化十四年,苏松雨会试高中,同年,他在殿试中夺得进士及第,是那一届的探花。
年轻的探花有着玉人之姿,他打马从朱雀大街一路到杏园,所经之处皆是惊艳喟叹,听不完的赞美之声,数不尽的锦绣前程,这理应是他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刻罢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铺天盖地的热闹里,他在马背上,想寻见的只有一个淡青色的身影。
他最后都没有寻到,所以他成了这份热闹中唯一的伤心人。
后来,苏松雨才知道,那天她突发急症,昏迷不醒,根本无力出门。他一直知道她身体有不适,他怎么可能没注意到她苍白的面容与嘴唇,以及身体不正常的消瘦,可是他问她,她只说无碍。
甚至当他站在了她的病榻前,她也只笑着说无碍。
这也许会是她不愿成家的原因,他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若真是因为疾病,那这病该有多么可怖,他宁愿是其他的任何一个原因,他为这个猜测而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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