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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空山(下)
    清清几时面对过这种架势。



    眼前的少年一身白衣, 仍是那副清冷矜贵的模样,但她从他一片暗色的双眼和轻颤的指尖中分明看出,他真的愿意恳求她。



    倘若她还要开什么条件,或是将他狠狠戏耍一番, 他也大概率不会拒绝。



    但那有什么意思



    她张了张嘴, 想说的话太多, 纷涌上喉头,却始终挑不出合适的字句来面对这般场合。



    在面前的少年眼神彻底晦暗下来之前,清清终于开口了。



    她说“唉。”



    萧子熠哑着声音说“唉什么”



    清清望了望天“你说要带我走,那要去哪里”



    萧子熠反问她“你想去哪里”



    清清喃喃地说“在尘埃落定之前,哪里都不是我想去的地方。”



    萧子熠说“你不知道如今时局多么凶险, 那不是你能做出努力的事”



    清清打断了他,她轻声说“你看, 这就是我们现在会变成这样的原因。”



    萧子熠注视着若有所思的女孩,他沉默下来。



    清清望着天边翻卷的云朵,笃定地说“你不了解我。”



    她止住了正欲开口的萧子熠, 继续道“或许你其实了解,但仍选择用这种方式那岂不是更糟糕”



    “师父在的时候,我尚能躲在他的保护中,假装对一切毫不知情, 现在他不知何处去了, 而我, 就只能转投于另一人的庇佑之下,其他什么都做不得了么”



    “我不是那种甘于被欺瞒, 被哄骗,能心安理得地在旋涡中生活的人。水花已经溅在脸上,仅仅躲开是不够的, 因为风浪永远会在。”



    “你凭什么觉得,我只能躲藏在别人的港湾里,而不能做浪上的舟客”



    她这番比喻将萧子熠的想法说得太通太透,她早就看穿了他。



    萧子熠并没有反驳,她这番话,其实他早就想过了。



    但想过是一码事,想通又是一码事。



    他说“既然你知道这些,知道为了你能安稳安心地生活,你师父作出的牺牲,又为什么”



    “为什么不乖乖地等着,为什么不装聋作哑地过着,”清清再次打断他,“为什么非想去涉一涉”



    “我是被护着,但不是作为一个花瓶,一样古董珍宝来护着,我首先是一个人,有自己的愿望,能做自己的事。”



    “师父也不会愿意我真这般傻的,”清清平静地说,“萧子熠,我们已经三年没有见了,三年能改变很多。”



    “也许它没有改变你,但它改变了我。有些东西对我来说”



    她坦然地望向眼前站立的少年“确实不再那么重要了。”



    萧子熠咬着牙说“就因为那天”



    清清摇摇头“那天那样还不够吗”



    “你只晓得你过得不痛快,但我就十分快活么你有苦衷,有难言之隐,但你至少知晓一切,只有我才是一无所知的,被伤害的那个。”



    “我才是真正尝到被背叛,被欺骗滋味的人,”她一字一顿的说,“掌控一切的你,有什么理由指责我的不信任”



    萧子熠的声音染上几分痛色“我没有指责,我现在只想你能原谅”



    “好啊,我原谅。”



    萧子熠顿住了,他察觉到了什么。



    清清突然笑了起来“我原谅你啦,萧子熠,那些事我不计较了。”



    萧子熠看着她,他已经隐隐预料到她接下来的想说的话。



    他听到女孩轻快地说“因为我不在乎了。”



    哦,果然,他就知道,她从来只会,给出让他失望的答案。



    多坏的女孩,她又用那样的表情看着他,她的眼睛怎么能那么亮就好像真的一点也不在乎,一点也不需要了。



    她不需要他了,他终于迟钝地相信了这个事实,她真的,把所有话都说开,把所有路都堵死,不给肯再他任何机会了。



    他以为自己已经领受够了痛楚,没想到过去几年所体会过的,跟当下的感受比起来,完全是不值一提。



    而她还在笑吟吟地说话,她竟然试图安慰自己,说要向着前面。



    向前面,他不知道所谓的前面在哪里,只知道她笑起来的时候还是那么该死的好看。



    他为此感到深深的无力。



    “你喜欢那个人”他听见自己这么说。



    怎么问出了这个问题他疲倦地想着,再怎么嫉妒或痛恨也不该这么问,这种话说出口,他真的同一只败犬无异了。



    她果然被问住了,她视线不自然地转到一边,耳朵尖竟登时便红了。



    他看着那点嫣红,这么漂亮的颜色,从前是看过许多遍的但如今,只能通过提起别人才能再次得见啊。



    看来不需要答案了,这是已经是最有力的答案,它有力到如同一柄枪,直直扎进他心底,还没来得及感受痛楚,便是无尽的麻木。



    在这样的麻木中,在女孩遮遮掩掩的眼神中,他竟感受到一丝荒谬的宽慰。



    她毕竟,还能拥有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红晕,一切其实并不算太糟。



    即使眼神是为其他人而亮,即使她的心现在、以后,都不会属于他。



    不甘的只有他罢了,他仿佛醍醐灌顶,如果以后只有自己需要承受这份折磨,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日光又泼洒下来,偏远的西南山脉之上,总会有这样无遮无拦的晴朗天气,亮堂的光洋洋洒洒,把地面上的一切都照得无所遁形。



    萧子熠站在这样的日光之中,慢慢地笑了。



    “好,”他温声说,“就这样吧,如你所愿。”



    他转身离开。



    清清站在原地没有动,她看着他走尽空旷谷底,白色的身影如鹤翩跹,最终消失在了视野之外。



    他始终没有回头。



    她又呆了一会儿,才迈开脚,慢慢走上了回去的路。



    萧子熠最后的眼神很奇怪,那给她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好像释怀了,又好像没有。



    但她不会傻不拉几地追上去问“喂,你到底有没有死心”



    一时半会儿还是不要去找他了,清清在心中思索,明天领东西的人马便要来,萧子熠大概是要和他们一同离开的。



    她打算在那之后也离开苏罗,依照师叔所说,去须节山。



    只是古拉玉那只蜘蛛该怎么办虽说这不是自己需要关注的事,但她已经知晓了古拉氏姐妹的故事,她想尽力帮助她们一把。况且,那罗存活着,润月真人炼丹之事就会这么永远顺顺利利下去。



    如果实在不行,她只能采取其他手段了



    她的非常手段并没有得到发挥。



    当天下午,萧子熠从天而降,堵在了她要去找道汀的路上。



    他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冷淡做派,即使是帮她的忙也像在颐指气使。



    “你带我去找族长,我帮她完成那项仪式。”



    清清缓慢地眨了眨眼,疑虑自己听岔了“你竟愿意做这个”



    萧子熠颔首,没多说一句。



    清清上下打量他“你就空着手”



    萧子熠淡淡道“带路。”



    清清忙不迭点头“好勒,您往这边儿走”



    他们在莫鸠的院子中见到了古拉玉。



    清清感到意外,突然发觉,她好像从来没见到过古拉玉来此处。当她看到那个素白纤细的女子蹲在地上,在满地的药材中抬起头朝她一笑,竟有些愣神。



    莫鸠似乎不在此处,道汀也不知哪儿去了。



    清清向古拉玉说了早晨在山谷中的法阵,它十分成功,苏罗已经不会再有后患之忧。



    古拉玉静静听着,很久都没有说话,她白皙的脸庞在光下近乎透明,显得澄澈又脆弱。



    只有清清晓得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背负了多少,那纤细的肩又是多么的坚强。



    她轻轻地叹气“族长,以后不会再有那罗了。”



    “不会再有了”古拉玉喃喃重复她的话,一滴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下,滴落到了衣裳上。



    清清很想抱一抱她,但忍住了,看着古拉玉无声地流了一会儿泪,她才道“最后这只那罗,您打算怎么处理”



    古拉玉果然看向萧子熠“道长帮苏罗这么一个大忙,如果还需要那罗的汁液,我定会将它好好养着,以供您需要。”



    清清忍不住说“无需亲自养,现在有这么个办法”



    她一一说明,古拉玉听着,眼中的泪水更是珠串儿一般往下坠。



    美人落泪,如梨花带着雨露,纵然清清想欣赏,也不得不安抚了几句。



    “两位道长大恩大德,苏罗的子孙都将铭记于心”



    一刻钟后,仪式开始。



    那罗已经被取下,放置进了陶罐中。古拉玉双手交叠,躺在冰凉的地上。



    按古拉玉所说,它离开宿主超过半时辰,便会自己慢慢死去,所以必须时刻放在头发中间,即使需获取汁液,也必须尽快完成。



    清清好奇的是,萧子熠这回是真的什么也没带,他到底想怎么弄



    萧子熠割破了古拉玉的手腕。



    暗红的血液如质地上好的丝绸,绵绵流淌而下,滴落到瓷碗之中。



    他蘸着碗中的血,以装有那罗的陶罐为中心,开始往地上画下图案。线条十分繁密复杂,难以辨认,他画得极慢极专注,犹如在完成一幅工笔画。



    图案慢慢显现出整体轮廓,他不断蘸取血液,为这个法阵增添细节。古拉玉的伤口仍在淌出细细的血线。



    清清不禁毛骨悚然,这个阵法需要流多少血



    更让她觉得古怪的是,地上的花纹图形竟然有点眼熟,她可以确定自己没有学习过这个阵法,但也想不起哪位宗内长老在教习的时候施展过。



    这种隐隐的熟悉感是从何而来



    古拉玉的面色愈发苍白,就在清清觉得她快晕过去的时候,萧子熠手一扬,她手腕上的血立刻止住了。



    而地面上的法阵已经彻底完备,清清看着那大大小小的弯曲,缠缠绕绕的交叠,一种难以言喻的恶心感涌上心头。



    最后,萧子熠咬破了自己的指尖。



    他低声念着咒语,室内的光随着愈发暗沉,而法阵的花纹,竟隐隐发出了红色的光。



    诡异红光越来越盛,清清手脚冰凉,她不知道这种莫名的心悸感从何而来,是这个法阵本身就带有的威压吗她快要喘不过气了。



    终于,红光缓缓聚拢,如无数条细小触手,包裹住了中间的陶罐,将其紧紧缠绕。



    光亮逐渐熄灭了,地上纹路无影无踪,只有大口喘着气的古拉玉,和黑漆漆的陶罐。



    萧子熠走上前,从陶罐中取出那罗,血红色的可怖蜘蛛被他用手指夹着,他眼睛淡淡地垂视,好像那只不过是只寻常蟋蟀。



    “结束了,”他说,“这只那罗不再需要寄生在你身上,只需要定时喂养鲜血便可。”



    古拉玉被清清扶坐起来,年轻的族长显然十分疲惫,她微阖着眼,轻声道了句谢。



    清清同古拉玉挨得近,她清楚地看到,女子原本平滑白皙的脸庞上,多了一丝丝不易察觉的细纹。



    看错了吗她不由得又暗中看了两眼,随即惊愕地发现,古拉玉墨一般的发丝中,竟也有了隐隐斑白。



    “这是必要的代价,”萧子熠似乎看穿了她心中所想,“要延续本该死亡的生命,逆天而行,自然需要一定代价。”



    清清顿时明白过来,那罗离开宿主半个时辰便会死亡,而从萧子熠开始画阵,到施法结束,远远超过了半个时辰。



    罐子中的那罗早就死了,这是置死地而后生的一种方法,通过这样,让它能以其他方式而活



    清清突然问“这个法阵能用在人身上吗”



    萧子熠没有说话。



    清清厉声说“回答我”



    萧子熠低声开口“能。”



    “也是这样的代价”



    “不止”



    “把话说完。”



    “不止需要以命补命,每年还须得耗费血液来定时加持,不然会导致施法对象的死亡。”



    清清的手指攥进了掌心,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



    她颤着声音说“我师父在哪里”



    萧子熠说“我不知道,今年他没有上山。”



    清清抬头望向他“可我还活得好好的。”



    萧子熠不再说话,他静静地看着她,狭长的眼眸暗得像再也不会亮起的夜。



    清清轻声说“是你”



    萧子熠仍是那样看着她。



    “说话。”



    过了很久,或许也没那么久,萧子熠回答了她。



    他的声音很轻 “那不重要了清清。”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开启最后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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