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的瞌睡登时醒了一大半。
苏少卿向来都是温文尔雅、文质彬彬, 如今他目光深沉,紧盯着裴远时,劈头盖脸来这么一句, 登时有了些高位之人声色俱厉的模样。
她下意识就要替人解释“是我让”
裴远时却从座位上起身, 朝苏少卿端端正正行了个礼。
“家父在世时, 常说,食马得酒之恩,可以出死报矣。晚辈流落泰州, 是师父一手所救, 如今师父危在旦夕, 身陷囹圄, 正当相报之时。”
顿了顿,少年继续道“晚辈知晓自己如今仍被四处搜寻下落,此番叨扰大人,实乃初到长安无奈之举。天亮之前, 晚辈自会离开, 绝不拖累府上。”
少年声音清澈,语气坚定, 清清困倦的脑海中终于意识到,他原来一直在打送自己到苏府, 就独自离开的主意。
镇西大都督战败于西北, 死后还被盖上里通敌国, 延误战机的罪名, 株连血洗三族亲眷。追捕将军独子的卫兵无功而返,上面必不会就此放弃,如今返回长安,的确无异于羊入虎口
苏松雨闻言, 却无奈道“怎么一句话不对,就嚷着要走若是离开此处,你躲躲藏藏,又能去哪里”
裴远时垂目恭敬道“晚辈对长安各坊熟悉不过,此前流亡至泰州时,也”
苏松雨扶住额头“这般要强,倒与裴将军如出一辙食马得酒之恩,可以出死报,二位在泰安镇救了我一命,我自然也需知恩图报。方才那话,只是想提醒你,莫要失了警惕,没有别的意思。”
正在此时,邓伯进来,说热水枕席已经备好,两位客人可要现在休息。
苏松雨挥了挥手“来都来了,就在这歇着罢苏某区区一介小官,却也并非贪生怕死之徒;鄙舍简陋寒酸,但到底也能护得两个娃娃。”
他警告道“我白天不在,你们切记不可乱跑,我晓得你们身上有些本事,胆子也肥,但这儿到底也是长安。一切事宜,等我回来再说。”
于是初到苏府的第一次会面,便这么结束了。
待裴远时洗净尘土,恢复了整洁,从净室内走出,已经是鸡鸣之时。
他在一片暗色的走廊中穿行,往客房方向走去。绕过一片栀子花从,他推开屋门,还未站定,便敏锐地察觉到迎面而来的风声。
他没有动作,任由来人将他狠狠按在门板上,压得他动弹不得。
“师姐,”他在黑暗中问,“怎么了”
“你还好意思问我”揪着他领口的少女恨声道,“你一路都在打这个主意吧我竟半点不知道。”
“若叫师姐知道了,那还能了事吗”少年的发梢还淌着水,此时正一滴滴坠流到她手指上,冰凉而湿润。
清清当然知道师弟藏着掖着的原因,也知道其实找不出能够两全的办法。
苏少卿愿意帮这个忙,是因他自己足够磊落伟正,若是他不愿蹚浑水受连累,不认陈仵作那封信,不认此前泰安镇的救命之恩,那他们也绝无厚着脸皮的道理。
但她就是生气
气师弟不同自己商量,气他要当个事了拂衣去的默默之人,说好的并肩而行,共进共退呢
扣在自己领口的手愈发用力,裴远时深知她现在火冒三丈,只能乖顺地任人压制着。
但他还是忍不住替自己争辩“我说的不假,师姐是信不过我么偌大长安城,我若有心,藏匿个两三月不成问题。”
“你还说”清清勃然大怒。
裴远时老实住嘴。
这样僵持了一会儿,清清最终还是放下了手,她颓然道“算了,师弟大了,喜欢搞自己的小心思,谁管得住。”
裴远时抿了抿唇,怕她真的因此恼了,反过来想去牵她的手。
清清不让他牵,未点灯的昏暗室内,她双眼仍有微微亮光。
她瞅着他,闷闷不乐地说“以后不许这样了,我又不是什么胡搅蛮缠任性之人,这点事有什么不好说的。”
裴远时点头,乖巧道“不会再这样了。”
他试探着又去牵她的手,这回是握住了,她也才洗净过身体,手指尚有湿润洁净的气息,刚刚她揪着自己领口的时候,他闻到了。
少女确认了一遍“你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事瞒着我吧”
少年略微停顿,他低下头,在她手背上留下一吻。
“没有。”他的气息洒落在她肌肤上。
第二日醒来时,苏少卿果然已经离开了。邓伯说近些天无甚外宾来朝,鸿胪寺的事并不算多,大人不会很晚回来。
于是清清逛了两回苏府花园,持了三遍日常符咒课业,同师弟比划拳脚五次,其中大胜四次,惜败一次,惜败后不服,被师弟压着亲了脖子一次,最后她反亲回去数次。
这样消磨时光后,苏少卿终于缓缓归矣。
他们一同用了晚饭,席上,清清把从梅七处得来的倒悬塔的消息又说了一遍,详细分析了利害,判断了成败概率,最后得出结论可以一试。
苏松雨没想到他们真是有备而来,北郊那处禁地连他自己都没怎么得见,而在清清口中,却连几处暗道,几处关卡都说得头头是道。
但作为长辈,他不能让二人就这么以身犯险,尤其他们身份还这么敏感于是他又规劝了一通,但并未起到什么效果。
是了他同他们的父辈十分熟稔,打过不少交道,这份执拗坦然,自信的冲劲,他是再熟悉不过了。
也罢也罢,能从金光门偷入长安城的身手,还是他能质疑的么
苏松雨只有长叹,劝说了要量力而行,重复着“不要随意上街”,最后说过几日给他们弄两副公验,方便到时候出城。
打秋风的二人自然千恩万谢,这顿饭便在少卿的唠叨中其乐融融地结束了。
几日后,光化门内。
一日之计在于晨,正是出城进城人流最多的时候。
清清今天作道士打扮,头上挽了个混元髻,穿着簇新道袍,手里还握着只三清铃。她站在队伍当中,跟随着人群一点点往外移。
轮到她了,她从怀中摸出公验,递给检查的卫兵。
卫兵接过,看着看着,眉头忽得紧锁,抬起眼狐疑地打量她。
清清心里咯噔一声,她讨好一笑“官爷这是”
卫兵摇摇头,将公验还与了她,示意放行。
清清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面上却不显,从容走出了光化门,背挺得笔直,衣袂翩然地离开了。
城外仍有成栋的屋舍,她走上半刻钟,房屋几才乎看不见,四周只余连绵的山野与田地。六月初的日光泼洒而下,野树间藏匿着知了,一声又一声地长鸣,聒噪极了。
她步伐轻快,走过一棵棵有蝉鸣的树,路过一片片翻涌着的稻田,风中是泥土的潮气。走尽了一条长长的田埂后,她在树下看见了一人。
那是一个少年,穿着同她一样的素淡衣衫,头发高高束起,拥有浓黑的长眉与眼睫,鼻梁与眉骨的起伏俊秀而深刻。
他腰上挂着一柄剑,背靠着树干,似乎在闭目休憩,又似在等人。
清清走过去,衣角拂过田埂上的草叶,发出窸窣响声,他应该是听见有人来了,但仍未往这边看。
日光亮得晃眼,她在他面前站定,用此前在路边随手折的柳条去挑他的下巴。
“这是哪家小郎君,”她声音作了十成十的轻佻,“孤身在这荒山野岭,也不怕被人惦记”
少年睁开了眼,他看她的眼神像一潭安静幽深的水。
“谁会惦记我”他唇边勾起一点笑。
脆嫩柳枝摩挲过他下巴,又顺着下颌线慢慢勾勒,她悠悠道“我惦记你呀。”
终于,在它挑开他衣领之前,他抬手按住了那抹不安分的翠绿。
“正好,我也在等你。”
清清笑着扔开柳枝,她懒洋洋地说“你竟比我先到。”
裴远时嗯了一声“师姐要排队检阅,我偷溜墙角,自然要快些。”
清清顺着路继续往前“没碰上什么吧”
裴远时跟上她的脚步“十分顺遂。”
清清却想起了什么,她掏出怀里的公验扔给身后的人。
“我倒是碰上了点麻烦,那守卫一直盯着我的公验,不晓得哪点引起了他的注意。虽说最后还是被放出来了,但心中还是惴惴。”
裴远时细细翻看薄脆纸张,目光在姓名那行逡巡半晌,终究瞧出了点异样。
他迟疑道“张翠蛋”
清清停下脚步“怎么了”
裴远时看着她。
清清莫名道“这名字不是很常见绝不会有什么特别之处,我特意选的”
夏日晴朗的天空下,少女在风中站着,素净脸庞几乎白到透明,她今天还穿的白衣,更衬着那双眸子如乌墨一般澄净明亮。
看着那个圆润可爱的混元髻,裴远时忍不住笑了,如果天上哪位道君身边真的有什么神仙童子,大概就是她这样的罢。
那双眼眨了眨,浓密卷翘的长睫如羽翼扑闪,她好像真的很疑惑,百思不得其解。
裴远时说“没什么,师姐,即使是俗家姓名,也不必取这般俗的。”
清清回过味来,她不服气道“那你的叫什么”
裴远时抿了抿唇,说“忘了。”
清清质疑道“昨天才送来的假公验,今天就忘了,你哄鬼呢
裴远时将脸侧在一边,不再说话。”
这还了得,清清立马燃起无穷兴趣,她伸出手,理直气壮道“拿来给我看。”
僵持了数刻,裴远时终于败下阵,他从袖中摸出纸张,往少女手上一抹,便绕过她往前走了。
清清兴奋地展开,在他身后大声念道“王王大发”
“师弟,好朴实无华的愿望啊我张翠蛋难道俗得过大发兄哈哈哈哈”
如此行了半个时辰,路边的田地越来越稀疏,几乎见不到什么人家。取而代之的,是连绵无尽的山林野地,地势越来越陡。
终于,在一座宽阔山坡背后,清清瞧见了那座传说中的倒悬塔。
那根本不能被称之为什么塔,它的塔身被埋在地底下,露出地面的,不过是一座破败的小小祭坛。
祭坛呈方形,砖石原本是漆黑色,在经历了不知多久的风雨洗礼后,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黑灰。四面有残破的石梯,四角矗立着倒塌的石柱。
传说中,这塔是一个妖僧所建,清清此时真的有点信了,若不是妖僧,谁会在佛塔上面设立祭坛这根本就是泾渭分明的两种信仰。
祭坛静静地立在那里,周围荒草蔓生,偶有几声鸟啼,在深林之中传了很远,显得更加寂静诡谲。
任谁路过此地,都会把这当成一处早已被废弃的建筑,谁能想到,脚底下竟还关押着人,更有一群危险狠毒的杀手盘踞
清清和裴远时藏在树间,已经观察了半个时辰,期间一片死寂,无一人出入。
还好,今天尚早,而他们有的是耐心。
作者有话要说 七天假要来了,在此只想引用小王子里面的台词
我知道你周五要来,周三晚上就开始感到快乐
下章打架,然后会有个重要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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