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的四肢还残存着脱力后的酸软, 右肩上的伤口阵阵地痛,衣衫亦破碎了好几处,脸上原先的血迹已经干涸, 又被泪水冲刷出道道痕, 整个人像个仓皇的小乞儿。
她维持着跪坐在地的姿势, 呆愣望着那女子缓缓走近,嘴巴不自觉张开,显得傻气极了。
裴远时向前一步, 挡在她身前, 剑尖一横, 闪烁出亮白雪光。
清清努力伸出手, 扯了扯他衣摆,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女子见了,又是微微一笑,她身上一袭烟紫色软裙, 行动之间, 如一阵缥缈烟雾袅袅而来。
她停下脚步,冲地上的清清眨了眨眼, 长睫扇动出流丽婉转的眼波,妩媚得浑然天成。
清清简直头晕眼花, 不仅是因为失血, 更是因为她梦中的祖师奶奶竟活生生出现在了面前在这个时间, 这种地点
这可是百年前的人啊
而且, 这位如此从容不迫地走来,还说什么,专程等着自己,这是怎么回事
清清还没来得及说些别的, 一旁的玄虚子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消瘦的身形剧烈抖动着,如同要散架一般。
她慌忙帮着拍背顺气,玄虚子却直摆手,示意无事,他说不了话,只一面咳嗽,一面慢慢伏在地上,竟是昏迷了过去。
清清大惊,当即摸出符纸,快速书了一道,便往他面上拍去。
脆弱纸张登时绽出光芒,接着转瞬消失,玄虚子却仍双目紧闭,呼吸微弱。
清清心中焦灼,又往怀中摸去,想再加持一遍,刚念出咒语,胸口却猛地刺痛,宛若被钢钉刺穿一般。
她手一抖,捂着心口,无法控制地抽痛起来。
这是精力耗尽的症状,她眼下已经暂时不能再行道术了。
可是师父还
肩背被人轻轻扶住,她知道是谁靠近,但无心回头,只看着视线内面容苍白的老者,三指宽的白绫缚住他的眼,她不敢想象那下面是什么情形。
年节时的分别还历历在目,师父在积了雪的竹枝间穿行,留给他们的背影沉默而从容,那时的她,不过以为这是稀松平常的一次离别罢了,同以往的很多次没有太大差别。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命运背后的牺牲和无奈。
那时的她,从未想过他还能更老一些。
心间的悸痛阵阵传来,让女孩几乎直不起腰,她茫然凄凉地想,胸腔中这颗心还能鼓动出血液,还能感受到痛楚,已经是眼前人给予的慈悲。
可是,谁来给他慈悲她身处在幽深冷寂的地下佛堂,突然第一次恨透了佛陀神明的虚伪。
一声叹息响起,轻而缓,像道无来处的风,拂过她颤抖的心绪。
“你可知,他为何会这样”
在一旁静静注视许久的女子突然开口。
清清抬起头看她。
只见光影幢幢中,蒙阶盖丽的面容好像被轻纱蒙住,锋利浓艳的眉眼变得朦胧。
她语声轻柔,好像在为这一幕叹息,好像深知清清此时内心的痛楚,那双潋滟的眼仿佛深密迷人的旋涡,让人无端生出亲近与信任。
清清的思绪仿佛被一只纤柔的手慢慢揉抚,她只能茫然地注视着身着紫衣的女子,对方的眼中似乎有叫人沉迷的力量。
女孩突然就生出了带着委屈的倾诉欲望,她喃喃道“是,是因为我。”
蒙阶盖丽没有走近,她停在原地,接过这句话“是啊,因为你”
“但不能怪你,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事,清清。”
她竟然还知晓自己的名字。
但清清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她是蒙阶盖丽,是百年前几乎与神明齐名的女人,她留下的道术有无穷尽的奥妙,她本就该什么都知道。
女子又轻轻笑了,那是清清十分熟悉的笑容,在梦中,她看过千万遍。
那是洞悉一切后,了然而怜悯的笑。
站在顶峰的最强者,在阅尽了千山万水后,还对一滴露水显现出垂怜。
不知怎的,清清脑海中出现这句话,与此同时,她心里也感染到了这种悲悯情绪,这让她从眼前挂着淡淡微笑的神秘女子现身之时起,就生不出半点防备。
这很奇怪,明明她们之间没有过半点交流,但她就是知道,蒙阶盖丽不会带来危险。
为什么会这样呢这份天然的信任和依赖,是从何而来
“因为你是我的信徒,孩子。”
蒙阶盖丽回答了她。
信徒
清清立刻想起,梦境中巍峨青翠的群山,山中古老高耸着的祭台,祭台下匍匐跪拜的众人,他们虔诚高呼“最后的神明”,呼声久久回荡不绝。
她何时那样献出过忠诚,为什么说她是信徒
但她竟然不知如何反驳。
女子的声音宛若从高远出传来,飘渺不定。
“我知道你,”她淡淡地说,“就像你知道我。”
清清心中巨震。
她无法反驳这句话,在梦里能真切感受到宗主的情绪,那是毫不作伪的,最原始纯粹的联结。她的确深知那份关乎顶峰之上的寂寥和无趣,就像自己曾经历过一样。
“从你第一次使用玄华术开始,便已经是我玄华宗的信徒了,”蒙阶盖丽低低地说,“就在今年三月,是吗”
是的,她借了吴恒送的盒子中的方法,进入了苏少卿的梦境。
“你后来还陆陆续续用了几次,救了一个人,入了一个梦嗯,你救的人是他罢似乎在一个阴暗的山洞里”蒙阶盖丽点了点一旁持剑的少年,她笑着赞叹,“入的梦,似乎在滇西群山中,我见了还有些怀念呢。你学得很好,很快,其实可以有一番成就”
全被说中了。
从那一晚,师弟被毒人所伤,她在山洞中刺出血救命。到苏罗寨,她进入古拉丹的回忆,来探寻背后的真相。
原来一直有一双无形的眼,在注视着这一切。
清清忽然慌乱起来,这个认识让她不太好受,好像隐秘被人窥见一般
蒙阶盖丽总能知道女孩在想什么“不必惊慌,我只能感知到你在行玄华术时候的情境。”
清清终于开口了“您对每一个用玄华术的人,都是这样的吗都能这样感知”
蒙阶盖丽轻笑出声,她好像被这个问题取悦了,盈盈双目中流转着笑意,可称美不胜收。
“当然不,那样我该多累你应当知道,在最盛时期,我的教众可以数万计,我怎么有功夫去倾听他们的心声。” 她慵懒地说着这些过去的荣光,好像在谈论昨日的晴朗天气。
“之所以唯独关注了你,是因为”
“这世上已经没有玄华宗了,”她笑着说,“清清,你是最后的信徒,所以我避无可避地,感受到了你。”
清清说不出话。
她从未想过能以这种方式,同这位已经湮灭在历史中的大能产生联系,纵然自己崇拜她,也想过一些类似于“凭什么称宗主是妖女”之类的抱不平的话,但,但
蒙阶盖丽温柔地说“我能听到哦。”
“你在我面前的时候,所有的心声,我都能听到。”
清清的脸茫然慌乱地红了。
“你真挺可爱的,”蒙阶盖丽叹道,“纯真又坚韧的年轻生命,多少年没有看到了这样的灵魂和情感,对于我来说,就像一道天然适口的美餐。”
清清的脸于是又变得刷白。
蒙阶盖丽微笑道“不是要吃小孩的意思,我吃的,是信徒的愿力。”
“我同信徒的关系,大概像母蚁与蚁群。”
“我教会他们以情入道的方法,给予他们庇护和修炼的场所。他们踏入玄华道,用着我的方式去体会世间情感,增加自身修为同时,也是在反哺于我。”
“他们靠着玄华术每精进一寸,我便能强大一分。”
“这个意思,你能懂吧”
清清立刻就懂了,即使她是第一次被告知这等秘密。
多么可怕的法则,这个女人依靠此规律,立于不败境界,并且没有任何人能破除,因为她开创了玄华宗,她本来就是规则的制定者。
这种享受,不需要任何人允许。
但她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宗主要专程来这里等着自己,即使她是现在唯一的信徒,能奉献的愿力也微乎其微。
宗主怎么会稀罕这点力量,她不就是因为不稀罕,才
“我们来做个交易。”女子的面容在光影中明灭。
她缓慢开口,带着不容拒绝的,蛊惑人心的力量“你以为我不需要确实如此,但现在出了点问题,我必须借助你,来挽救一些事。”
“你天赋很好,仅靠着些许残本就能做到这个地步,能一路杀到佛塔这一层。就算在过去,也是宗内佼佼。”
“三年的时间,”她淡淡开口,“或许更久,你去经历更多的境遇,感知更多体会,用人世间最极致的情感,来替我修复力量。”
“就像你曾经做过的那样,这对你来说并不难”蒙阶盖丽的眼中尽是从容笑意,“况且,游历天下不是你一直以来的愿望吗”
“别急着拒绝,”她用一根涂了鲜红蔻丹的指尖放在唇边,示意对方噤声,“你不听听我的筹码”
“我帮你救活你的师父,实际上,他已经活不过今年的冬天了。”
“你可看见他脸上的白布就算是一棵树,如果短时间开了太多花,其他枝叶也是要干涸掉的。他的身体正在枯竭,而花开在了哪里,你应当很清楚。”
“不必担心自己,我知道你身上有什么,一个昆仑的续命术,啧啧,拙劣的替换,臃肿的式法,真是一点也不高明。”她嘴唇勾起,有些淡淡的讥嘲。
清清不知道她在嘲笑谁,但肯定不是师父,她现在绝对是想到了另一个人。
“聪明又大胆的孩子,”蒙阶盖丽微微眯眼,“还敢探听我的心声”
一晚上接收到的信息太多,清清从震惊慌乱,已经逐渐到麻木了。
她一点也不惧怕地直挺挺道“宗主,我是个随时要死的人,或许根本帮不上你的忙。”
蒙阶盖丽走上前,曼妙绫罗流水般划过,她来到沉默站着许久的裴远时身边,点了点他手中的剑。
无视掉少年警惕的眼神,她又抬起手,摸了摸清清的脸。
“另一个忙,要你喜欢的少年郎来做,若是能完成,你的命,以后由我来续。”
“说了这么久,你们还不知道我如今在人世间的身份罢”
“被人叫了太久的公主,都快忘了当宗主是怎么回事了。”
欣赏着屋内二人脸上的惊骇,蒙阶盖丽的笑容在此时绽放到最深。
她看着裴远时,悠悠地说“所以,这个忙,得需你来完成”
“我亲爱的侄儿”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乱搞太多权谋,小裴的身份其实不影响什么的,俺也不爱洒狗血
明天爆更完正文,感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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