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灯摔落在地, 屋中未铺地衣,直接被砸了个粉碎。
里头点着的灯光瞬间熄灭,就连满屋子的烛火, 似乎也因这动静而晃荡了一下,黯淡了一两分。
徐晏的目光随着那兔子灯一块抛出去, 直到其落地后粉身碎骨。竹骨断开、轻纱撕裂、蜡烛糊地,岫玉杆子也断成了两截。
他的视线一直落在上面, 僵直着身子, 一动不动地望着花灯被摔碎的方向。
外面的侍从敲了敲门,急声问道“郎君, 可是出了什么事”
“无碍, 退下吧。”徐晏淡声回了一句。
今年繁云楼赢花灯的比试, 比往年的要难些,分成了两场,且要两场都能名列前茅的人,才算有选花灯的资格。
作文还好些,随便拿支笔拿张纸就能写了。为讨她欢心, 他在投壶那排了许久的队, 才终于轮到了他。为节省时间,还在排队的间隙作文。
就为了能快些轮到他, 害怕那个兔子灯被人给选走了。
自个费尽了千辛万苦,最终得来的东西却被人嫌弃的滋味, 很不好受。
甚至于锥心刺骨。
他先前对她说过,即便她千倍万倍的将那些坏返还给他,他也甘愿承受。纵然已经做好了准备, 可碰上该痛的时候, 却半点也不会少。
仿佛一把剪子正在他心口搅动着, 带出了淋漓的鲜血,连肉也模糊成了一团。
心尖上淌着血,他的眸光一直放在支离破碎的花灯上,眼珠子上传来一阵涩意。太久没有眨眼,以至于还微微泛着刺痛。
他的一只手尚且揽着人肩头,此刻感觉到了轻轻的颤动,一抽一抽的。徐晏迟缓地转动了下眼珠,眨了下眼睛后偏过头看向旁边,正好瞧见她泪盈于颊,眼睫沾染泪水过后,湿漉漉的分成了好几缕。
一滴泪珠正好顺着面颊滑下,滚落于衣襟中后,最终消失不见。
徐晏一下子就慌了神,满腔的话到了嗓子眼里,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伸手替顾令颜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半晌后方才轻声说“别哭了,颜颜,别哭了好不好”
“是我不好,我不该拿那个花灯给你的。”
常年习武的指腹带着几分粗粝,擦在她脸上时,磨得人生疼生疼的。顾令颜心里本就难受,眼下更是委屈到了极致,用力将他的手甩开后说“我都说了好几遍我想不要那个东西,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徐晏,你是听不懂话吗”
少女捂着脸哭,手背不断将眼泪用力抹去,声音里蕴含了无尽的委屈,哽咽着说完了一整段话,因太过激动,原本有停下来趋势的泪水,愈发汹涌的往下淌着。不断地抽噎着喘气,连呼吸声都是颤抖的。
金玉阁的隔音效果尚可,最后的两句喊得声音很大,外面守着的侍从隐约听到了一些,不由得愣在那。
顾三娘向来是个温柔性子,即便是他们这些下人,何曾见过她这样大声说话的时候何况还是对着太子发火。
偏偏紧接着又是他家太子低声哄人的声音,似乎半点都没有为此而恼怒。若是换了别的敢这样对殿下说话的人,坟头草早都三尺高了,怎么可能还会低声下气的反过来哄
侍从暗自心惊,互相对视了一眼后,又低下头缄默不言,实则都在偷偷关注里面的动静。
“你是故意的我说了不想要了,你难道还不明白什么意思吗你这样做,分明是故意想要我难堪。”
徐晏的呼吸凝滞了片刻,随后揽着她轻拍着背帮忙顺气,不停地低声道歉。
“没没有,我不是故意如此。我以为你是喜欢那盏花灯的。恰好上次的那个又给了我,所以我便想着,要给你赢一盏回来。”他手足无措地解释着,声音急切而又慌张,替她顺背的手一直在发着抖。
顾令颜顿了片刻,喘息逐渐平稳下来以后,方才哽咽着道“看到那盏花灯,我就会想起从前你连一盏兔子灯都不肯给我买。”
从前喜欢归喜欢,但更重要的,其实是想让他给自己买一个小玩意罢了,并不在乎究竟是什么东西。
“只要一看到,我就会想起你以前对我有多敷衍,我那心口就会疼。”她偏头过去看他,颤着声音将话说完,“从前我有多可怜,我自个知道,不用你一次又一次的摆到我跟前来,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我。”
“从前的那些事我早就想忘了,纵然我是个很小气的人,但这次,无论好的坏的我都想忘掉。徐晏,算我求你了,你别跟我提从前了行不行”
过去数年和他相处的时光,承载了她太多的痛苦和不堪,以至于她不敢去面对。当那个兔子灯摆在她面前时,便是再一次揭开了她刚刚结痂的伤疤。
徐晏一下子怔在那,他压根就没有想到,她对那盏兔子灯,会是抱着这样的心绪去看待。
厌恶、愤恨,还有恐惧。
他以为仅仅是一盏花灯而已,一盏她喜欢的花灯。她喜欢,他就去给她赢回来,小心翼翼的双手奉上,以博她一笑。却不知道,那盏花灯于她来说,早就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而变了味。
心疼和愧疚顷刻间涌上来,将他整个人完全笼罩住。徐晏低头去看身畔的少女,不住地道歉。
“我不提了,对不起,以后再也不提了,我们只说以后的事。”徐晏鼻尖忍不住一酸,柔声哄着她,“以前的事都是我的错,你不想提,那我们就不说。”
他现在心头想着的,只有如何让她不再生气、如何让她能够原谅他。只要能得成所愿,什么他都愿意答应。
面颊上的眼泪早就被擦干了,但眼里还是蓄着一层朦胧水汽,睫毛粘稠成一片微垂下来。顾令颜隔着一片模糊,去看他隽逸刚劲的眉眼,眼前一阵的恍惚。
刚才他将那个花灯放在她手里时,她控制不住的想要发火,没有半分挣扎和犹豫,便顺着自己的心意将花灯用力砸了出去。
那一刻,她倒是觉得纾解了许多,人都跟着轻快了,原本攥紧心口的大手似乎也将她放开。
像是从一个枷锁里被放了出来。
被牢牢禁锢着的那种感觉骤然消失,她一时间有些怔忡,有那么点回不过神来。
徐晏还在低头同她道歉,软着声音去哄“倘若你太难受了,冲我发火就行了,不要气伤了自个。以后我再也不提从前那些事,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一些”
话音未落,顾令颜忽而伸手将他的嘴捂住,皱着眉头道“好了,你别再说了。”她微蹙着眉,轻声说,“我不想听这些。”
少女如花朵般的手心捂在他的唇上,明明只是很轻的触碰,但馥郁的腊梅香气钻入鼻息,令他一下子怔在那,久久回不过神来。
“好,我不说了。”他敛了敛眉,将她的手轻轻拿了下来,“想不想喝水”
不待顾令颜回话,他径直倒了一杯水递到她唇边,另一只手扶着她的背,低声哄了几句。
就着他的手,顾令颜低头抿了几小口水。在原处坐了片刻后,拿帕子擦了擦脸,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徐晏跟着起身,忐忑地问了几句,她淡声回道“出去外面走走。”
月华如水,银色光芒在西市中缓缓流淌着,出了金玉阁后,顾令颜仰起头看了看空中圆月,隔着拥挤嘈杂的人群,隐约看到对面是一家卖蜜煎金橘的小摊。
刚出炉的蜜煎金橘,外皮变成了焦黄色,还流淌着晶莹剔透的汁水,像蜜一样诱人。
徐晏紧跟在她身后出来,外面风大,他又将那件外衫重新给她披上。见顾令颜一直看着对面的摊贩,给她系衣带的时候,附耳说“在这等我,我去给你买了来。”
说罢,他将披风的衣带系好后,直接穿过人群朝对面的小摊走去。那边已然排起了一条长长的队伍,他正站在最末端,老老实实的排在那。
旁边隐着的侍从没想到他这样没耐性的人,竟是就这么乖乖站在后面排着队,一个个都瞪大了眼,不敢言语。
还没等他们惊讶上片刻,便发现顾令颜要离开。
一行人不敢阻拦,却也不敢就这么把人给放走了,最终一人跑去找徐晏,剩下的人继续跟在了她身后。
徐晏正排着队,听到侍从的禀报后苦笑了声,沉吟了片刻,淡声道“将人跟好了,千万别出了什么差池。”
不知不觉的,顾令颜顺着人潮走了许久,正巧走到了一家猜灯谜的摊贩旁边。
她定睛去看时,发现已经到了繁云楼不远处,是她去年买过花灯的那家小摊。此刻灯与人依旧,似乎还新添了许多样式。
“小娘子来猜灯谜么”摊主笑着问她,“可有瞧中了的今日我都快卖完收摊了,小娘子若是猜出来了,直接拿走就是。”
顾令颜忍不住笑了出来,一张芙蓉面在融融灯火下绽放,她摇了摇头“那可不行,即便猜出来了,也是要付钱的。”
她不缺钱,至少比这些靠做手工活赚钱的百姓们有钱,如何还能占他们的便宜。
摊主跟着她笑了几声,摆了摆手“不用不用,这些没人买也是浪费,等出了正月我就在西市里盘一家店面。”他朝着大道前面指了指,“倘若小娘子中秋再想找我猜灯谜,就该去那找我啦”
摊主笑眯眯的,心情很好,显然是已经攒够了钱,不必再摆摊了。
顾令颜想着待会该给的时候给就行了,便没再反驳,转头看起了悬挂在架子上的花灯。
这家摊主所做的花灯种类繁多,动物的、花草的、亭台楼阁的,全都径直得不像话,难怪整个西市猜灯谜的小摊,就他家卖得最好。
她瞧中了一盏最普通的圆形样式,外面裱着藕荷色的绮,绘了各种花鸟鱼虫,其中一小块位置写着灯谜。
看了半晌,她都没看出来谜底。
摊主瞧着她这样子,有些于心不忍,正要出声提醒时,便见得一身形高大、容貌俊美的男子走了过来,在那小娘子身侧停下,俯下身子同她说话。
徐晏在她耳边轻声唤了一句,随后小小声的问,“怎么没等我啊”
顾令颜转头瞥了他一眼,双眸微微瞪大,轻哼一声后转过头,不搭理他“不想等你。”
徐晏顿了顿,没有再纠缠,而是将手中的一小捧东西递过去,软下了声音“给你买了蜜煎金橘,你尝尝好不好吃”
“甜吗”顾令颜问了一句。
徐晏想了一下“外面是甜的,里面是酸的,我让他不用放那么多糖。”
外面裹着蜜糖,一个个小金橘全都粘结在一块,表皮泛着浅浅的褐色。刚出炉的蜜煎金橘是热的,但在冬日的冷风下一吹,立刻就见了凉。
顾令颜垂眸看了片刻,直到徐晏的手指微微蜷缩时,她才从中拈起一颗,缓缓放入口中。
入口很甜,咀嚼后有金桔的微酸,几种味道交杂以后,令人口齿生津。
“还想吃么”徐晏问她。
顾令颜抬眸瞥了眼他,又拿了一颗。
往复数次,等她终于不吃了后,徐晏将那一小捧蜜煎金橘收好“这盏花灯的谜底想出来了么可要买下”
“未曾。”顾令颜摇了摇头,嫌他挡着自己碍事,便往旁边挪了两步,打算去看看别的花灯。
她不时的抬眸瞄两眼那盏花鸟灯,徐晏笑了一声,上前一步取了下来去找摊主“谜底是上元。”
这盏花灯今晚已经有好几个人想买,却都没猜出来,摊主惊诧了一瞬,接过来核对好后点了点头。
付过钱后,徐晏正要提着花灯离开,摊主忽而道“这位郎君,我从前可是见过你”
一旁扮作寻常百姓的侍从心中轻笑了一声,暗想这小摊主也真能编,殿下何时会在这种地方买东西了。
“兴许是见过吧。”徐晏打量那摊主一眼,随后缓缓颔首。
摊主盯着他看了片刻,终是想起了他,不由笑道“我想起来了,去年中秋的时候,你也是跟那位小娘子一块的。你从繁云楼赢来的那盏花灯,似乎还被小娘子不小心给撞掉了。”
徐晏的面容僵硬了一瞬。何止去年,今年的花灯,更是直接被她给砸了。
烛光朦胧,摊主看不清他的神色,自顾自弯了弯眼睛“不过今年瞧着你顺眼多啦,对她也比以前更好。像这样模样好脾气好的小娘子,能给你做夫人,那可是你的福气,你该好好珍惜才是。”
徐晏忽而笑开,俊美眉眼爽朗舒展“自当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