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寒风肆虐, 琴馆里面点了炭火,本该是温暖如春的。
但徐遂却半点都不觉得暖和,浑身上下像是被冰水给浇灌了个透, 深冬浸在寒凉刺骨的水里头,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冷意。
冷到了骨子里。
“殿郎君。”长随战战兢兢地看着他, 他还从未见过自家殿下这副模样,便暗自有些心惊, “郎君可要先歇息片刻”
锥心刺骨的疼缠绕着他, 一阵凉意从脚底窜了上来,而后迅速爬满周身, 将他笼罩其中。似有无数根针正在扎着他的心口, 在上面留下了密密麻麻的针眼。
可怖而又可怜。
知晓了这样的真相,他本该转身离去的, 但却鬼使神差的, 生生顿住了脚步, 不甘愿就这么走了。
她曾是他的妻子, 本就该是他的人, 同顾维这个短命鬼有什么关系若是他就这么走了, 难不成还是代表着他怕了顾维不成只怕从此以后, 在顾维面前他都得短一头。
想清楚了这一节, 他深吸了口气,缓缓往前走了两步。
那俩人正说好了琴的模样, 伙计也领命下去记录了,眼见着他们就要转身离去,徐遂率先开口问道“朱娘子可是要订一张琴”
早在他从屏风后面转出来时,朱少君就已经知道他在这了,但见他一直站在那没什么动作, 也就懒得管,却没想到他会过来主动搭讪。
她挑了挑眉稍,行了一礼后含笑应了“是啊,殿下可也是来订琴的”
“正是。听说西市新开了一家琴馆,便想着过来瞧个新鲜,却发现里头的琴着实不错,便没忍住订了。”徐遂唇角挂着若即若离的浅淡笑意,落在人眼中便是刚刚好,将距离把握得恰到好处。
他本就生得俊朗,又身份尊贵,此刻脸上带着温和得体的笑,任是谁都会不经意间被迷了心智。
顾维神色微凛,背在身后的一只手握成了拳,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按捺下给他一拳的冲动。
几次三番的见到秦王,同为男人,他比谁都清楚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她这样好,一些男子由此迷了心智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只是这秦王实在可恶,竟是纠缠个没完没了了,半点都察觉不到婉拒之意,不要脸得很。
厌恶之下,他心里又夹杂着几分隐秘的担忧。秦王是圣人亲子,身份贵重。若是他铁了心的追求,且对她事事关怀,那少君她会不会心动
想到这,顾维迟疑着转过头,正巧对上朱少君一张盈盈笑脸,她对着秦王道“我们已经订好了琴,且先失陪,就不打扰大王了。”
徐遂的面容僵了一瞬,只得安慰自己如今的她自然是不认识他的,深吸一口气后,他温声问“刚才听到朱娘子和店家交代,似乎是订了张蕉叶式的琴这倒是巧了,我也订了张蕉叶式的。”
朱少君心里已经烦乱到了极致,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的含笑点头。今日这一遭,她倒是更能确定徐遂跟她一样,也是重来一世的人。
虽已经不耐到了极致,但她心里却浮现起了昨晚阿耶交代的话“倘若秦王真是重来一世的人,本就棘手难以对付。只是如今咱们在暗他在命,你当注意些,莫要让他知晓你的秘密。”
她掐了掐手心,剧烈的痛楚令她清醒了过来,她轻笑了一声“是有些巧,时辰不早了,家中长辈还等着我回去用饭,但请大王恕罪。”
行罢一礼,朱少君转过身头也不回的离去,顾维眼观鼻鼻观心,临走前看了秦王一眼,紧随其后的出了琴馆。
徐遂站在原处,久久没有挪动半分。
直到站久了后腿有些僵麻,像是被万千只虫蚁啃噬,他才缓缓回过了神。想着她刚刚毫不留情转身离去时的模样,他不禁微微苦笑,原来上一世她最后同自己针锋相对时,还不算彻底的锥心刺骨。
那时俩人可以说是相看两相厌,几乎是成了对怨偶,可说到底,俩人还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不像现在,连让她看自己一眼,都成了种奢望。
若不是重来一世,徐遂还不知道自己根本不算什么,她心里一直有人,是她的青梅竹马。是那人战死疆场,方才轮到他的。
跨步出了琴馆后,一阵寒风扑面而来,冷气入骨,刚才被炭火熏出来的闷热感消散无踪,心中的那股子郁气似乎也散去了些许。
徐遂在那站了片刻,待心绪逐渐平缓下来后,淡声吩咐道“派人跟着顾三。”
这侍从打小就伺候他,是他的心腹,领命后仍旧陪他站在琴馆旁侧,犹豫了一会,出主意道“正巧圣人上回问过殿下可有中意之人,可见是正在为殿下选妃。殿下既然心仪朱娘子,何不同圣人商议,请圣人出面呢”
在他看来,哪怕朱娘子现在还不喜欢他们殿下,可只要俩人成了婚,将来生儿育女过后,还怕那朱娘子一整颗心不都扑到殿下身上么
在侍从看来,这根本就不算个事,但徐遂却是皱了眉头,低斥道“休要胡言”他是想要重新挽回她,若非必要时刻,他绝不会用这种方式,这样只会将她越退越远。
想起上一世她对那几张琴的宝贝劲,甚至还每年都会再去订一张,徐遂不由得沉了神色。可即便到了最后,她厌恶自己至深,冷笑着站在榻前祝他早登极乐之时,她都没有吐露过半分。
究竟是不屑于告诉他,还是说那人对她重要到了如此地步,埋藏到了心底
无论是哪一种,都证明了她对顾证的感情非比寻常,他若是现在强硬拆散,只会让她像上一世那样,将那野男人惦记一辈子。
“可殿下对朱娘子的心意,也总该叫她知晓才好。”侍从低垂着首,颇有些不平。他家殿下也忒好性了些,背地里做了那么多,竟是半点都不说出来。
徐遂扯了扯唇角,淡声道“以后再说。”
喜欢了两辈子的人,徐遂自认为对朱少君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她看似对谁都温言细语、笑脸相迎,实则最是冷心冷情。如今她眼里没他,便是做的越多,错的越多。
又是一阵朔风顺着街道刮过,徐遂掐了下指尖,轻声道“前些日子在京郊,我听说了一件趣事。”
侍从仍旧恭敬的站在一旁,不敢贸然搭话。
徐遂瞥了身旁侍从一眼,接着又说“京郊有一男子继承家业后,因一些迫不得已的原因,让自个妻子做了妾室。他并未再娶妻,名义上虽是妾室,但家里还是交给了她打理,俩人感情甚好,他妻子也无怨言,依旧替他操持家中,将一切打点得井井有条。”
“众人都赞他那妻子贤惠大方,无不叹惋,只是后来才知晓,他妻子早就想毒杀了他了。”
已近正午,曜日正盛,街道上行人稀少。炎炎日光穿透檐瓦缝隙,错落有致的光影便照在了面庞上。
并不酷热难耐,反倒是有几分暖融融的,仿佛置身于点了无数炭火的温室之中,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暖意,令人下意识的驻足。
侍从小心翼翼的觑了他一眼,忍不住回道“殿下,按我大齐律法,以妻为妾者,需徒二年。”只能说这人运气好,没有仇家去官府告他,否则进一趟大牢是免不了的。且这么折腾完,最后还是得恢复原样。
眼瞅着殿下瞥了他一眼,虽没回话,却也没反驳。那侍从又道“说是并未娶妻,将家中还是交给她打理,这妻跟妾,从根子上就不同了。他这样侮辱人,妻子想杀他不是常理么。定是他妻子娘家无人撑腰,或是孩子太小,不然哪能容忍他这么放肆。”
话音刚落,徐遂便微微侧目。
不愧是跟了他多年的人,竟是将当年的情形,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心悸。
当初她说她不在意,他便真的以为她不在意这些虚名,以为她真的理解自己的苦衷。
如今回首往事,不过是他的自以为是,只怕她那时,恨的恨不得杀了他吧
朱少君带着顾维进了繁云楼,径直去了二楼厢房,一口气点了数样自个爱吃的。
顾维只坐在一旁看着她点菜,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眸子里波光闪动,细细瞧去,竟是隐隐带着三分委屈。
知道他在闹别扭,朱少君也懒得理他,直到一顿饭快用完,见他仍旧是半句话都不跟自己说,方才伸手戳了戳,无奈道“你又闹什么呢”
顾维握着食箸的手微顿,半晌后偏头瞥了她一眼,方才慢吞吞道“阿君,你下次不要跟他说话了好不好”
“为何”朱少君心中暗自发笑,面上却是故作不解问道,“难道我连和别人说句话都不行了”
顾维的脸色愈发的阴,却只是摇了摇头,轻声说“不是,别人都行,唯独他不可以。”
朱少君一只手肘撑在桌案上,以手托腮“为什么他不行你不喜欢他么”
“阿君,你知道他对你有所图的。”顾维脸上带着点委屈,扯了下唇角,眸子里浮现出了厌烦之意,“这秦王也是个不要脸的,总是纠缠你,堂堂亲王,都不知道何为廉耻。”
或许是他的暗示还不够明显,才给了秦王能从他这撬墙角的错觉
顾维的神色蓦地一沉,随后将食箸放下,在朱少君诧异的目光下转过身,一字一句缓声道“阿君,待过完年,我们便定亲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