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与宴者的座次, 宫中早就已经安排好了。
王恢与韩安国两位有功大将被分别安排在了刘彻左右正座上,其余人则按照官爵高低依次排了下去。
当然, 照顾着刘彻的私心,卫青明明官爵都低,却没有被安排得没有太偏僻。
只是到底也比不上家室底蕴极厚,就在王恢旁边安置下的平阳侯位置。
因此三个孩子只得暂时分开了。
曹盈与曹襄走向替平阳侯安排下的坐席,那里曹寿与平阳公主正欣喜地等待着他们。
曹寿向曹盈伸开手作出一副要抱她的模样“盈盈来,让爹爹仔细看看你。”
娇俏的小女孩便乖巧投入了父亲的怀抱,仰脸向曹寿“我都好, 爹爹你呢”
他身上的药味似乎比从前更浓了些, 苦涩的药味混着浅淡的熏香并不难闻, 却勾起了曹盈的担忧。
“我能有什么事儿 ”曹寿的大手将女儿的小拳头团在掌中揉了揉, 笑着宽慰她, 却被平阳公主打断了。
“你还好意思说呢, 前几日我才抓到你起夜看文书。我就疑惑你是如何虚弱下去的, 闹得医师都给你加重药量了, 原都是你自己作的。”
平阳公主没从曹寿那儿抢到抱着女儿, 却发现曹襄的衣袍不知在哪儿被钩破了线, 没好气地给了这个猴儿一脑瓜崩。
转头又听见曹寿理所当然地向曹盈说谎, 念起自己夜里抓住曹寿在书房中掌灯熬夜, 平阳公主便更气了“往后我都不会再睡那么沉了”
曹寿脸上划过无奈和尴尬的神色, 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又向两侧看看,发现还无人注意到自己被妻子训斥, 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他低声歉道“阿慧,当着孩子面呢。这也不是是家里,别拆我台了吧, 咱们回家慢慢说。”
平阳公主也晓得这场合不对,只是“哼”了一声,摆出一副回去再来算账的模样。
不过曹寿暂时算是在她这逃过一劫了。
他低头刚想继续逗弄女儿,就见娇娇女儿也严肃着张脸,小嘴撅着气呼呼地道“爹爹原来这么不爱护自己。”
这下曹寿就答不上话了,眨眨眼有些出神,只觉得这家里一大一小两个心肝都像是要向自己讨债。
暖心归暖心,但是闹得曹寿羞耻得脸上都要烧起来了特别是他发现王恢已含笑向自己这边看热闹了。
偏才遭了平阳公主训的曹襄见父亲惹了母亲和妹妹的怒,还要过来添一把柴。
他背手身后,装作一个小大人般,摇头晃脑向他叹气道“爹爹,你医嘱都不遵,真是连盈盈都不如了。唉,多照顾自己吧。”
曹寿听他教育自己又气又好笑,骂道“混小子,合着你就怕你娘亲,不怕我。自己闯了那许多祸,还敢来调侃我。”
一家人虽因着曹寿不看顾好他自己而恼了一阵,但说着说着便又嬉笑和谐了。
而霍去病自进入殿内就安静地在卫青身侧坐下了,遥遥打量着其他大臣。
刘彻还未到,殿内诸公正热热闹闹地说着话,围拢着王恢与韩安国讨论着这一场大胜。
王恢与韩安国都是有分寸的老臣了,知晓刘彻心理其实真正想用的还是年轻人的,所以完全不吝于将卫青的功劳给引了出来。
卫青确实有功,经他们夸夸,也算是向刘彻表态示好。
众人悟过来,卫青本就有一位为刘彻绵延后嗣的姐姐,自己又有实力,正是应结交的对象。
平时卫青忙于军略不参与宴会,也唯有今日这样的大宴才能将他逮来了。
可不该错失机会。
于是就有许多人端着盛满酒水的杯盏去恭祝卫青这将崛起的新贵,试图与他交好。
卫青应对军事的时候游刃有余,但是对于这些恭维祝贺的言辞还应付不太来了,只得干巴巴地也说了几句祝福语附和对方。
然后别人向他敬一杯酒,他就闷下一杯酒作道谢。
宫中酒液入口回甘,为着不让朝臣醉倒发起疯来,酒劲都不大,但是也禁不住他这么一口口地往下闷。
不一会儿他的颊上便呈酡红色了,神情也迟钝了下来,可又不好放下杯盏说不再喝了。
先前那些高位大臣敬给他的酒,他都喝下了,现在突然说不喝了,后面来祝他的人怎么想
当他狂妄自大
霍去病有心帮自家舅舅,果断站起身替他向众人拱手回绝道“诸位叔伯,我舅舅酒量差,多谢你们的心意了。”
见他们脸色变差,霍去病又补充道“非是拒你们的好意,只是一会儿陛下若向舅舅问起事来,舅舅混沌答不上,怕陛下生恼还要牵连各位。”
这番话由卫青来说不太合适,显得他过于托大,如同显摆他在刘彻心中地位。
但霍去病年纪小,并不会因此就惹来众人的猜疑恶感。
围拢而来的大臣们被霍去病说服,虽然心中有些依依难舍,但也只分别向卫青告知了自己的名字,说下次过府拜访,便离开了。
卫青望着人群散去松了一口气,笑向霍去病道“还是你聪慧,一会儿我就去向姐姐夸你。”
三言两语竟然就能将人和气地说走。
如果换了卫青自己来,即便强逼着自己开口,怕也是很难从容应对这些常年玩弄心计口舌的同僚的。
“多亏了陛下教得好。”霍去病跟着刘彻可学了不少帝王的厚黑学,还是能稍微揣摩朝臣们心思的。
且他本就是刘彻的学生,被刘彻教着对刘彻的感情都只是敬,丝毫不会畏惧这些年岁大他几轮的官员,与他们平等说话也就没有心理负担。
宴上又邻席之间叽叽喳喳讨论了一会儿,终于听宫人唱名道是刘彻的乘驾已经快到了。
殿内便一瞬之间彻底安静了下来,都等着这场大宴真正的主人出现。
刘彻便在这样的气氛中挽着盛装华服的卫子夫出场了。
卫子夫这一次打扮得属实华贵,三根精心雕琢的花蔓缠枝簪挽起了她乌黑的发,一件透亮的玉质小扇点缀在发中,还别了两颗鲜红如鸽子血的宝石着色。
今日她也没有穿往日素色的衣裙了,应是刘彻赐下了件深蓝缎面外袍,上绣大片锦簇芙蓉花。
刘彻善识美人,配的这一套服饰让卫子夫穿了让她的气质与往日完全不同了,就连卫青看了都没能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卫子夫,更勿论旁人了。
甚至有错将她当作是皇后阿娇的,冲动下差点拜倒道贺,还好身旁有人瞧出了不对,给他拉住了。
在场并非所有人都见过阿娇,但是阿娇的性格娇纵跋扈却是京中皆知之事。
眼前华服美人富贵归富贵,却是垂首不敢向众人看来,错后刘彻半步乖顺得很。
怎么可能是阿娇。
只是这样的场合,能与刘彻携手入场的除了阿娇外还能有谁呢
也只有如今刘彻最宠爱的卫子夫了。
猜出了她的身份,四下又小声地议论起来了。
凯旋大宴上刘彻带宠妃出席实在不合规矩,但又没人敢提出来坏了刘彻的心情,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卫子夫就座刘彻身侧。
“诸位。”刘彻手向下压了压,将细微的嘈杂议论声彻底止住了。
他不为带卫子夫来这件事多做解释,只是举起手中杯盏向王恢和韩安国先敬了一杯“此次朕要谢两位将军。”
王恢与韩安国连忙站起身以杯盏回敬。
君臣互得了一阵,其他臣子也趁机对他们好一阵吹捧,刘彻终于说起他这次大宴真正的目的了“南征既胜,朕想要一鼓作气再继续对付匈奴。”
先前的恭贺声一下就全消失了,谁也没想到刘彻竟然还想打,对付的对象竟还直接就是百战无败的匈奴人。
这下在场一些原本就不赞同出征匈奴的人就坐不住了。
即便需要坏了刘彻的心情,他们也不得不提出这件事的不现实了。
刚刚升任大司农的韩安国自然是最先出头的。
他撑着地面站起,诚恳道“陛下,这次南征虽说大胜,但是到底是远征,将士们疲累不堪。且容易调用的往年余粮也调用的七七八八了,再要想打一场硬仗,以粮道输送粮食,怕是困难。”
到时候还需他来统算军粮,韩安国嘴中发苦,忽觉得这个时候领大司农这差事对自己并不是一桩好事。
毕竟刘彻是出了名的难以说服,在征匈奴这件事上他们已经辩过了。
如今也指不上太皇太后来出头压他了,只能自己想办法多谋些时间来预备着了。
他正打着腹稿,琢磨到底怎么样才能让刘彻将时间延后时,刘彻却道“韩安国说的在理。”
韩安国忧虑的表情僵在了脸上这是认同他,愿意不征匈奴了
这样也太容易了吧。
“朕这段时间以来一直都在琢磨,如何做才能让我汉军在草原上也发挥出极强实力,一直没有头绪,于是就换了个思路。”刘彻勾起嘴角,笑向韩安国道“韩卿以为,我们将战场定在咱们汉国中,可否战胜匈奴人”
如果不必去草原上战斗,也就不存在迷路、运粮等多重危险了。
韩安国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忽地灵光一闪,问道“陛下是想要将匈奴人引入咱们地盘上来关门打狗”
刘彻还未回他,一旁的王恢就已经称是了,喜向刘彻道“陛下如果是这样想的,臣那里还确有人选可以完成这样一个计划。”
“哦”这倒是个意料之外的惊喜,刘彻问道“王恢,你仔细说说。”
该如何做,其实刘彻也没有完全的章程,还是需经过和臣子们的讨论的。
王恢因自己与刘彻想到一处去了,颇有些自得地道“朕于马邑城有一好友名聂壹,是马邑关隘的县尉。他熟知匈奴事,认识不少匈奴人,也有报国之心,如果陛下想要将匈奴人引诱入国中对付,不如就吩咐他去演一出戏。”
“马邑城”刘彻微有些动心,他原本其实没有想要劳军立刻对付匈奴人的意思。
毕竟这个计划还没有讨论过,他也想着让国中士卒修养一阵再行作战,怎么样也是需到来年开春的。
但是没想到王恢立刻就给出了人选,还向他说道“以臣之见,这件事不应再拖延了。再有两个月便该入冬了,匈奴人于这个时候都是要犯边劫掠的。如果让我那好友以马邑关隘为诱饵,很有可能就让那匈奴单于动心。”
“那推迟到明年秋末,也不是不行。”韩安国见刘彻被说得有些动摇了,连忙插言道“如果只是要一个合适的季节,怎么能比得上让士卒们卸甲耕种来得重要呢”
为着南讨闽越国的事,已经错失了很多时间让人去收获食粮了,再不让士卒们归家收获,今年大汉国的收成怕不是只有往年的零头了。
听了他的话,王恢立刻反驳道“韩大人,无人收获自然可以由咱们朝廷出钱雇佣人去帮助。但这个时机我们却是绝对不能错失的。”
“什么时机今年秋末与明年秋末,还能有什么不同吗”韩安国眉头紧皱,仍是不愿连续兴起两场兵事。
“这你就不懂了。”王恢狡黠一笑,道“那匈奴人也知道咱们才南征过,想要再度开战需要付出的代价极大。所以咱们做戏引诱他们来,他们是不太可能怀疑这是陷阱的。若等到明年,再想做戏引诱匈奴单于到咱们大汉国来,难度就会高很多了。”
韩安国被堵得回不上来话了。
确实,想要用这一计就需要保证那马邑城县尉真的能将匈奴单于引进来,才不至于让大汉数十万大军奔了个空。
刘彻见他们两的争端似乎决出了胜负,心中颇为满意。
余光瞥见卫青正思考着,便呼了他一声“卫青,你看王恢这次的提议怎么样”
在场所有人的视线便又投注在了卫青身上。
卫青因先前闷下的几杯酒,面上有些发红,撑着地面站起时也晕了一下身子歪了歪,这才站了起来。
刘彻忍不住笑道“你慢些起,朕又不急要听你答。”
卫青的脸上便更红了些,拱手告道“两位大人说得其实都有道理,单看陛下的选择了。”
这答案颇有些和稀泥,刘彻不太满意,但眉头还没皱起就发现卫青的话其实还没说完。
“臣方才是在想王大人提到的马邑关隘地形。那里山脉众多,没有大片平坦开阔的地带,这种破碎的地形对于匈奴的骑兵来说是极其不利的。如果陛下想要通过埋伏来擒杀匈奴单于,那马邑城确实是一个合适的地方。”
这种条理清晰的军事分析取悦了刘彻,也让其他人完全没有反驳的点。
刘彻哈哈大笑出声,没有再问韩安国的意思,直接道“既然如此,那就按照王恢所说,筹备起在马邑城对匈奴单于的擒杀方案。”
命令已经下达,在场的大臣们再怎么不愿,也不能当场提出反对了。
即便是韩安国,也只能够想想看一会儿人散了后,能不能再走走太皇太后的路子来让刘彻收回成命了。
刘彻见群臣应诺称是,又执了卫子夫的手,笑向她道“子夫,你这个弟弟属实得朕的心意啊。”
卫子夫却仍提心吊胆明明英才众多,刘彻却让年少卫青的瞩目,会让旁人对卫青起嫉妒相害的心思。
且卫青才十四岁,如果刘彻一个冲动让卫青去领兵统将了,其他人怕是没法心服,因此她柔声劝道“陛下,卫青年少,还不适宜去正面战场。”
“朕知道。”刘彻本来也没想在这一次埋伏战中用到卫青,毕竟第一次对匈奴人动手,他贸然启用新人,怕是会面对极大的阻力。
至少太皇太后那边就无法安心。
他畅想道“这一次如果能擒杀了匈奴可汗,那大汉就能修养着看草原乱象了。等卫青到差不多加冠的年岁,朕就将兵权给卫青,让他去草原上征讨匈奴。”
卫子夫这才安下心来,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