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什么大事。”曹寿神态淡然一如从前, 仿佛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那一头白发也不过是因雪落发上罢了。
平阳公主只觉得这小半年困在自己公主府中修身养性原都是白费工夫。
只看着曹寿这一副不在乎他自己的模样,就能激得她火冒三丈。
“阿慧, 你听我说一件事。”
曹寿向来不惧她的怒火, 口气温和而轻松地向她道“我有一件事一直隐瞒着你, 原本想着不让你知道才好, 但不让你知道真相似乎又不公平。”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微笑了起来“希望你能听我说完。”
平阳公主从他讲述的口吻中听出了不祥的意味,原本拔高的怒火如遭冰封, 警觉地问道“你想说什么”
曹寿的目光落在了孩子们身上, 想让他们暂时回避,为自己和妻子的交谈留出空间来。
他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面对可能的一切后果,但仍是不愿让曹盈与曹襄见二人见到父母之间发生矛盾。
曹盈能够体谅, 向父亲点点头。
她走到哥哥旁边,主动牵起了一头雾水的曹襄, 向他道“哥哥,咱们先出去吧。”
但曹襄也听出了曹寿言语中的不妙, 不太想就这么离开“父亲还有什么事是瞒着我们的”
曹盈摇了摇兄长的手,博得他的注意力, 认真地向他道“哥,爹和娘说事,咱们先避一避吧。”
她说完这句,又用极小的声音向曹襄道“我知晓爹爹要和娘亲说什么,咱们出去说。”
父亲年幼时的选择, 她其实并不觉得有什么错,只是觉得曹寿不该向自己这些亲近的家人们隐瞒。
尤其是对他身体极其关心、四处为他奔忙的母亲。
只是父亲不愿意说,曹盈也就一直等待着父亲表态, 这段时间来没有告诉其他人这件事,哪怕是同样忧心的兄长。
曹襄稍一犹豫望向曹寿,看他向自己点头,这才皱着眉被曹盈带着出了房门。
门外不比屋中暖和,风一刮起就显得凛冽,而曹盈软和的声音混在这风雪声中也显得残酷了不少。
这并不是什么让人知道了就能舒心的真相。
曹襄沉默着听完了妹妹的讲述,尤其是曹寿命不久矣的事情,让他瞳孔放大,失神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垂下头,手握成拳声音沉闷地道“如果换我身处在爹爹那样的选择中,我想必也会和爹爹做出一样的选择。”
病弱着碌碌百年或是健康着灿烂十年,曹襄将自己代入曹寿的处境,大约也会选择用燃烧生命的方式换取功业。
否则他都无法保护好自己的家人。
不过他还是警惕地向曹盈道“盈盈你可不许这样,我可没想着让你来挑起什么担子,爹娘必也是这么想的。你得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生活很久很久,一直幸福着,听到没有。”
对于父亲曹寿将逝去这件事,他早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在曹寿一夜白发后,父子二人之间就已经有过谈话了。
曹寿没有向他说明一切的原委,但是嘱咐他往后需肩负平阳侯府的荣耀,延续曹家的名望,更重要的是需要照顾好母亲和妹妹。
父亲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他是曹家的男子汉,往后需要为妹妹担起外面的一切风雨。
而母亲也需要他孝顺看顾,不可让别人欺负了。
曹襄没有问为什么父亲不自己去保护好母亲。
他还不至于过分天真,听不出父亲话语中的深意,因此只是认真向父亲承诺了下来。
但也正因为这样,他才愈发恼怒平阳公主一走了之。
明明父亲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母亲怎么还不珍惜这难得的家人生活时光。
“娘亲从前不知晓这件事,只当是爹爹不珍惜身体才虚弱下去的,许是也想通过离开逼着爹爹往后重视自己吧。”
曹盈看出哥哥生出的怨怼情绪,为平阳公主说了一句话。
如果平阳公主知道曹寿的生命是在不可逆地倒计时着,一定不会选择离开曹寿的身边。
只是曹寿一直隐瞒着她。
兄妹二人就望着被寒风裹着片片雪花翻飞眼前,听见了房内传来女人细细的呜咽声和含糊不清的话语。
终于室内平静了下来,曹寿从屋里走了出来,神情有些复杂却又如将重担卸下般带了些轻松。
他走出来时还将门又合上了,防止外头的冷风灌进去。
曹盈心中咯噔一下,以为是平阳公主听完后无法接受,曹寿却道“你母亲说让她冷静一下,收拾收拾东西,今天就跟咱们回家。”
他俯下身将曹盈抱了起来。
女儿非常轻,但是对如今虚弱的他仍然是不小的负担。
可他仍然坚持抱着,眼弯成月向兄妹两道“咱们一家一起去采购年货。”
这个年过的不同以往。
平阳公主没有强再要求曹寿不许这不许那,只看着曹寿抱着曹盈行在雪地上,曹襄将爆竹点燃。
温馨又和睦,看着如美好的画卷。
爆竹炸开在眼前带起片片星花,曹寿转过头来张口轻唤了她一声,她便抬步走入了这画卷中。
今年她推了赴宫宴的邀约。
刘彻派人来问了一句,她只淡漠地答了一句平阳侯情况不大好了,刘彻那边如有明悟,也就没再来追问这件事。
曹寿叹气向妻子道,这样一来她就更远离曾执着追求的政坛了。
无论是什么身份,如果一直不与朝臣不与皇帝联络,都会渐渐被淡忘。
平阳公主不甚在意地告诉他,她曾经汲汲于政只是因为她想要向曹寿证明,他不需要那么拼命,自己也能为他守好平阳侯府。
她是希望他能将心思更放在他自己的身体上。
但是眼下知道曹寿身体的真实情况后,她对朝事已是意兴阑珊“反正已半年不曾管那些烦心事,再多空些时间也无碍。”
按照她往常的性格,说到这里的时候大约就会打住了。
但是想想如今这样美好的日子已是过一日少一日,她到底又有些生硬地道“我还是想多陪陪襄儿、盈盈 和你。”
这类似情话的语句说得她自己脸颊与眼眶一同发热。
曹寿将曹盈交给曹襄带着,走到妻子的身边拥住了她,叹息般地说道“阿慧你别哭,你不知我有多庆幸能够遇见你,多庆幸我将一切都告诉你后你能原谅我。”
“曹寿,我很想你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咱们一起共白头,但你已做出的选择我也改变不了结果。”
平阳公主将头轻压在他的肩膀上,低落地道“我能做的只有与你一起负担起这个结果。”
在绚烂又热闹的背景下,夫妻二人的拥抱却看得人眼涩。
曹盈将视线收回,吸了吸鼻子,曹襄连忙回声关切她是不是觉着冷了。
听她用软糯的声音否认后,曹襄的目光在父母身上停了一会儿又故作不在意地移开,向曹盈道“盈盈你放心,哥哥以后都会照顾好你的。”
他承诺过的事情,他就一定会做到。
年节后,冰化春水,刘彻原本就要颁布的政策也试探着朝臣的反应一条条地公开了,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着。
曹寿的身体也按他自己预想地衰败了下去,虽然外里仍只见瘦弱不见病症,但是内里其实已被掏空。
他开始日夜咳嗽不止,十分痛苦。
不过他还是服了稍缓痛苦的药物,陪曹盈过了七岁生辰的宴会。
曹寿将小姑娘抱坐在自己膝上,又把来为她庆生的霍去病唤到了身边。
“你们两的情谊深,原也不需要我嘱咐什么。”
曹寿因常日的咳嗽,声音不复过往温润,但口气依然温和“但往后平阳侯府无我支撑,襄儿独当一面也会艰难,照顾盈盈怕是无暇。他承我侯位,如何困难都需他自己去担,只是盈盈我想要托付你多照看。”
他用几乎平辈对话的方式来请求霍去病这件事,霍去病望着这个他尊重有加的男人,也认真向他许诺“侯爷放心,我当曹襄是兄弟,有难我会与他同担。盈盈更无需您再来嘱咐了,我早已誓会护她了。”
“爹爹,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曹盈的手攀住他的肩,不想他再为自己的将来担忧。
她偎在他的胸口,用只有自己和曹寿能听清的声音道“你放心,我也会照顾好娘亲、哥哥和霍哥哥的。”
相比母亲平阳公主,她如今在朝局中的地位甚至更甚。
毕竟各方都信她,听得进她说的话,虽然没有完全的决策权,但是影响力极大。
她试图再一次让父亲明白她并不是一个完全无力的七岁小女孩。
曹寿却只浅笑着捏了捏女儿的小脸,低声回应“如果可以,爹爹宁愿你永远是爹爹天真的小女儿。”
可惜他无法一直护着女儿在身后,便只能看着女儿走到前面去“但你会一直是爹爹的骄傲。”
他将曹盈放下,让她与同龄的霍去病几人去过好这个生辰宴,去享受这一次的热闹。
曹盈被霍去病牵着离开,回头望见父亲坐在一片阴影中,脚步乱了乱差点跌倒。
还好霍去病将她及时扶住了,关切地问她是否有崴到脚。
脚腕处一阵阵酸麻,大约是崴到了。
但是曹盈没有承认,她怕再激起曹寿的担心,便糊弄着说是不妨事,维持正常的走路姿势与霍去病离开了这里。
没有再回头。
元光四年春三月,平阳侯曹寿逝,曹襄继承平阳侯爵位,年未及十岁。
而大汉朝正迭生出新事物,让人来不及悲伤就得追上新潮流。
跟不上刘彻步伐的老臣们逐渐退出时代的舞台,刘彻亲手打造的亲信班子则都走到了台前。
这是属于他的时代。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历史上这一段曹寿会孤独地在封国中死去,我改变不了他死的时间,就只能改变他的孤独了qaq轻点、轻点骂我后妈
他的死算是一个很重要的节点,之后就是国内变革和国外北伐的时代了,真正属于刘彻的时代,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出破死局的办法,只能不描写他死去减缓痛苦了,我去码下一章了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