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别重逢, 霍去病问了些曹盈的近况,便尽量用不那么沉重的口吻来叙述他自己这一路的所见所闻了。
但即便他已刻意缓和来讲,只平铺直叙地将北境场景铺开, 曹盈就可以窥见居住在那里的人每日是生活在如何的绝望中了。
她不敢置信, 甚至想象不出那到底是怎样的生活状态, 视线不自觉落在了自己的侍女戴雪身上。
戴雪从前可就生活在这样的地方。
但是除却她最初祈求留在平阳侯府时, 就再没有提及她自己从前的处境半句。
甚至就她乐观的态度和积极勤奋的做法来说, 已远胜过许多府上出生京都有自由身的仆人。
这样性格的人怎么会是长于那种环境呢
原本就在旁听二人谈话的戴雪将茶水替两个小主人满上,注意到了自家小姐欲言又止的表情,笑了笑。
她晓得自家小姐是想要询问自己从前是否真的生活在那种地狱中,但又怕触及到自己的痛处, 犹豫不好开口。
然而如今的她其实并不介意回忆起过往。
毕竟她已远离苦海, 即便是想起苦痛也不会再有切肤感受。
不想让曹盈苦恼, 戴雪主动向曹盈笑着道“霍少爷说的确没有错,出生居住在北域度日, 比起生活, 用生存这个词其实更恰当。”
她没怎么读过书,言辞匮乏,说到这就不知怎么继续下去了。
略想了一会儿, 戴雪才向曹盈形容道“至于麻木的态度,大约就是因为大家活得都很难很苦, 所以为了轻松一些, 谁也不去思考, 即便想事也都是想着今天能不能吃上的事。”
“不过”戴雪话说到这里内容有了转折, 笑容也更多了温情。
“这态度多半也就是对着不熟悉的外人,若是邻里乡亲说起话来,还都是很亲热的。”
这种对外麻木的态度实际也是一种自我保护,
因为说服了自己不对将来抱着多少希望,所以即便是不幸比明日更先到来,也能不那么痛苦地接受。
戴雪没将这话说出来,却被自己的描述带得有些沉浸,短暂地陷入了她已经模糊了的回忆中。
不过她很快回过神来,不太好意思对自己的话做了个总结“总之,我现在是一切都好了,陛下既然有意肃清北境扰民的匈奴,未来大伙应也不会再生活在那种水深火热中。”
自家小姐擅思有谋,但是戴雪并不认为她能在战事上有所作为。
相对而言,戴雪更希望曹盈能更在乎她自己的身子“小姐别愁坏了自己的身子。”
她重扬起笑容,若无其事地向曹盈告道“先前让厨房备下的糕点应该已经蒸好了,小姐与霍少爷聊一会儿,我去将糕点端来。”
稍显慌乱的步伐透露出戴雪的内心,实际并不如她表现出的平静。
曹盈的视线追着她离开,直到看不见了才收回,语气有些低落地自责道“是我对戴雪的关心少了。”
她这才意识到,因为过于习惯戴雪的存在,自己竟然从来没有主动去了解过贴身侍女的过往。
为了让她不再沉浸于这个想法中,霍去病执了她的手,续上自己先前的话题,重新讲起了自己与舅舅的这一趟收获。
这种话题的转移显得颇生硬,但是对于曹盈来说却很有效,因她对于她未知的事物总会不自觉投以更多关注。
“经面见过赵信,舅舅就下了决定以匈奴军为先锋,但又担忧他们那一脉匈奴兵战败会逃回咱们国中。他们原就不属汉军编制,心思更是难料,一旦逃回国很可能行不轨事。犹豫到底该怎么界定对他们的处罚。”
霍去病一说起自己擅长的军事领域,态度上也轻松了不少。
“大战中就算是就地处死逃兵也没什么错处,但匈奴人不同咱们汉军将士,如果真的一开始就选择不容他们性命,他们做逃兵后怕是会直接选择与大汉为敌,仍是咱们边境的百姓受苦。”
曹盈略一思索也就明白了卫青的担忧。
汉军当然也会出现逃兵,但作为汉人,即便得知逃兵必死,为着亲朋家人也顶多抱着侥幸心隐姓埋名苟且偷生。
然而匈奴兵不一样,霍去病已经看得很透彻了,他们的性质就只是雇佣兵,还是并不守信的那种。
所以他们不会为大汉死战,在已知战逃必死的情况下,选择与大汉为敌根本不是需要犹豫的事情。
况且通过他们救下的舞姬所说,即便是之前,他们也时长会伪装来掠夺边城,对他们根本就用不着客气。
“我已向舅舅说了,战时自然该有战时的规矩,为了将这可能为祸的火苗彻底掐灭,战时试图进出城池的匈奴面孔,不用验证是否有通关文牒,就地格杀就是。守军们从前自发卫城一直未得军功,若有了这些功绩,也可得些赏。一会儿舅舅应就会将这一条报给陛下。”
曹盈手轻颤了下,瞳孔也微微放大“这样做倒是可以简单有效杜绝匈奴逃兵混入边城,但不经验证是否为贼就动手杀人怕是会有不少无辜者丧命吧”
边城的匈奴牧民不少,一些不与大汉为敌的匈奴部落也已经率众迁入城中居住,如果实行这条例,岂不是这些人也很有可能无辜被杀。
“盈盈。”霍去病声如叹息般唤了她一声“在战争面前,从来就不该去仔细讨论刀锋所指是否无辜,只需思量出这一刀是否有利。”
霍去病其实不想和曹盈讨论这么沉重的话题。
他娇嫩可人的小姑娘生来尊贵,长于锦缎堆中,秉性善良是她足可称道的美德,何必纠她的天真迫她面对残酷呢
“咱们还是聊点别的吧,我知你好奇北边的风土人情,我去将舆图先为你绘下吧。”
霍去病想要将讨论就此打住,却被曹盈牵住了手“你与我说完吧,我不通战术,但我想知道我是错在了哪里。”
她的声音很轻但是很坚定,霍去病与她对视一会儿明白她是固执要听了,只得叹了口气道“其实也不是你想错了,只是角度不同罢了。”
既然决定要讲,霍去病就准备将这个话题彻底挑开“盈盈你从本心考虑,认为生命可贵,无辜者不当死,这当然说不上是有错,但盈盈,那些匈奴人当真无辜吗”
霍去病的问话并不是真的想要曹盈给自己一个答案,因此在她开口前,他就顺着自己的话讲下去了。
“当然,能迁入边城内居住的匈奴人,应也有这一生不曾行恶的存在,一些妇孺可能还与城中居民相处的不错。但从我的角度看,不说她们的丈夫兄弟,至少她们的父祖一辈必然曾经参与对大汉的掠夺,否则她们的部族不可能存活至今。”
曹盈咬着下唇没说出反驳的话,但是霍去病看得出她并不认同将父祖辈的罪名冠给后辈的看法。
“这么空讲确实难以将我角度的看法共享给你,那盈盈,我问你,你是如何看待我舅舅上一次受陛下命龙城大胜的”
理论上的东西难以达成共识,霍去病便直接以事例来问曹盈。
曹盈却被他问的愣住了,因为这根本都算不上是个问题。
“卫将军神勇闯入龙城,让匈奴对咱们有所忌惮,边境危情也暂缓,是当之无愧的功臣。”
霍去病扯动嘴角,笑容却没多少温度“但是匈奴人可是直接对他咒骂说他是带去毁灭的恶魔。舅舅将匈奴部族的牛羊口粮都带走,便等于让那些匈奴老弱面对死亡,盈盈,这样看你不觉得舅舅的行为残忍吗”
曹盈张张口就想要否认,但是与霍去病的眼神撞上,忽然也失声了。
是啊,如果按自己之前那一套理论,卫青的行为无疑是残忍的,他的行径被匈奴人骂说是恶魔也是理所当然。
“看来盈盈你已经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了。”霍去病表情柔和了些“从盈盈你那种个人的角度出发,至少该为部落中的人留下一条活路,因他们中有许多一生未离草原,从不曾来害我大汉。”
“但是他们也属于大汉的敌人。”曹盈有些艰难的给出了结论,脸色也有些发白“我明白了,霍哥哥你想在边城施策,也是从大汉和匈奴为敌这个角度来看的吧。”
“是,而且这种为敌的关系是不可能因谁的意愿就改变的。”
霍去病干脆揭露了与匈奴战争的本质“匈奴人为了生存需要掠夺大汉,遭受掠夺的大汉就需要捍卫自己的生存而毁灭匈奴。我们与他们之间永远不可能存在真正和平的关系,除非双方的力量差距已经到根本不配为敌的地步。”
他抬起手,轻柔地覆在了曹盈的双眼上“所以盈盈,你不需要代入他们的角度来看待事情是否残忍,你只需要从我们的角度看事情发展会不会顺利就够了。”
曹盈没有回应,似乎是在认真咀嚼霍去病讲给自己的话。
在霍去病准备放下手重提舆图之事时,她才反手握住了霍去病的手腕“既然关键是落在了我们和他们的区分上,那事先还是需要对那些归降大汉的人有所安排的。”
怕霍去病误会自己仍是不认同他的说法,曹盈抢在他之前作出了解释。
“那些匈奴降军的真心我不知道,我不通军事,你的安排我当然不会置喙。但是那些归入汉籍的匈奴牧民,单因他们的血统就于战时剥夺他们的生命,我认为不那么妥当。这种做法一开先河,等同是彻底断绝之后匈奴民众投降入汉的路子,从此他们就只会与大汉死战,这于大汉不利。”
她的语气由开始的犹疑逐渐坚定,说到最后她已很有底气了“霍哥哥,从政治的角度出发,我认为这一条还需要改正。”
“怎么改”
曹盈却没有答霍去病的话,也没有要自己琢磨的意思,终于是露出了个笑容“那就不需要我来想了,反正卫将军不是已经去报与舅舅了嘛。”
如果问题最后是落在了政治上,那政治能力远胜自己的刘彻必然会作出修正,自然也就不需要自己来担心了。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将这些沉重的事都暂放下,向霍去病道“接下来咱们就说说舆图的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 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永恒的矛盾点,历史上一直发生冲突也差不多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农耕民族的观点只要看历史就好了
如果要从游牧民族的角度去看,维京海盗的发家史就很适合去看看,某种意义上来说,维京神话也蛮有意思的,毕竟是游牧民族极少数流传下来了的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