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丰收季, 军中演练不辍,刘彻对军中将领的委任也终于确认下来了。
毫无疑问,他任命了最信任的卫青作车骑将军, 统领汉军三万人马。
但是他曾经倚重的另三位将军就没有那么好的安排了他们甚至没有被委任出战。
实际论下来, 上一次战败后, 李广和公孙敖缴纳赎金免死罪, 一应职衔都被褫夺, 如今的身份确也只是庶民。
公孙敖出身卑微,既已成了败军之将,干脆也就赋闲家中,教养儿女, 也躲了旁人对自己的明嘲暗讽。
这一次没能获得委任, 他虽然觉得有些遗憾, 但是也松了一口气。
毕竟作为将军,肩负的责任也是至重。
自己本来也就没有那么大的能力, 只是因曾与卫青的深厚情谊入了刘彻的眼, 败过一次应也知教训了。
想通之后,他就提了酒翁,亲自登门去祝贺自己的好兄弟卫青获封, 预祝他此战大胜。
公孙贺那边态度也差不多。
他无功无过,未受封赏也未受惩处, 战事结束后, 就重作回了九卿之一的太仆。
太仆掌管皇家的马匹、车辆, 也兼管七个郡的马场, 权力大又能与刘彻亲近,自然没有什么让公孙贺不满意的。
他名望盛,尤其怕行差错步毁了自己这么多年积攒下的功绩, 不出征也就意味着不用担战败的风险,正合他心意。
且作为卫青的姐夫,一荣俱荣,他也乐见妻弟卫青领军出征。
于是初闻这道旨意,他就立刻动用自己太仆的权力,联络知交更尽心地为卫青筹措此次出征的马匹。
可是李广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他一心一意等着在这一场战役中洗刷自己战败的耻辱,现在终于盼到了一场大仗,刘彻却不欲让他出征,他哪里能情愿。
使者刚宣布这个消息,正要在军营中将旨意颁布给卫青,他就“腾”地站了起来。
李广面上是没有压抑的怒火和憋屈,直截了当地向使者问道“陛下真不欲令我统军北伐”
他满眼通红,暴跳如雷的模样如同是想要冲过来揪住自己的衣领,将使者都吓得退了两步。
但是意识到自己明明是来宣旨,却当着许多人面被李广吓退,使者脸色也变得很差。
他顶着李广的压迫,声音有些尖利地攻击道“李将军,我仍愿称你一句李将军是看在你过往的名望。你上一次战败,如今能在军营中掌权理事就已经是陛下格外开恩了,这次愿不愿意用你都是陛下的考量,轮不到你来质疑旨意。”
他这话说得实在不客气,甚至可以说是羞辱了,周遭围观者都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李广被这话气得五脏如被火燎,但是这众目睽睽下,他不敢真的与刘彻遣来的使者争论争论大约也无法争胜。
毕竟使者话中所言内容难听归难听,却是句句都是事实。
他只得咬紧牙根,维系住了自己最后一点理智,没有再作出胡搅蛮缠的丑态。
但是要他完全平静地接受这样的安排也不可能,他也不再与来使废话,转身径直去牵自己的马,要奔皇宫中面见刘彻,为自己请命北伐。
哪怕无法当军中统帅,只作骑射手的一员总是可以的吧
“李将军”卫青知道他的脾气暴,担忧他以这怒气冲冲的状态去找刘彻,会触怒了刘彻,连忙伸出手,试图挽留住他。
然而李广回过头来,望着他的眼神里充斥着的是彻骨的恨意“卫将军也想要羞辱我吗”
卫青完全没有这样想,张口就要否认。
但他立刻反应过来,自己才被刘彻任命成了车骑将军,眼下无论说什么,落入李广的耳朵里怕是都带了居高临下的意味。
哪怕只是同平常一样称呼他为李将军,也会刺痛他的自尊心。
卫青只得紧抿着唇,垂眼放弃了阻拦他的想法。
李广其实也知道自己是在迁怒。
只是他此刻悲愤之情已盖过了其他所有情绪,往日与卫青的同僚情分根本不足对抗他心中泛起的酸意。
他收回目光,愤然地跨坐上马,一扬马鞭便纵马离了军营。
马蹄激起一阵尘土黄雾,让原就对他怨气未消的宣旨使者咳嗽了几声,没好气地抱怨道“李广怎敢如此放肆。”
卫青眉头拧起,环顾四周向自己投来崇慕目光的将士们,犹豫一瞬,向使者道“使者既然已经宣旨完毕,不如入我帐内说话。”
“卫将军有请,我自然乐意。”卫青相邀,使者眼亮了亮。
他们这些担宣旨差事的最晓得卫青如今的炙手可热,他为了今日在卫青面前的宣旨留下印象也是废了些工夫。
卫青点点头,走在前面将他领入了自己的营帐内。
避开了其他人的目光,卫青这才向使者问道“陛下当真不欲让李将军这次随军出征”
在卫青想来,李广的骑射功夫和凝聚力都能起强军之效,即便刘彻记着上次李广的败绩不任命他作主帅,也不该将他排除在随军将领外。
方才当着众人的面,他不好直接问缘由,这才将使者领入帐内细问。
使者却以为他是担心李广还有与他争权的可能。
于是他笑呵呵地向卫青道“卫将军,陛下爱重皇后娘娘,也信重您,您尽可以放心。陛下说了,他既然决意将三万大军交付你指挥,自然就不会再将李广安在军中乱了军心。”
乱军心
卫青眉头拧得更紧,想不明白这个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
既想不明白,卫青也不会质疑刘彻的决定。
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卫青提起了方才使者对李广的态度,道“李将军是我汉军抗击匈奴的老将了,军中将士都敬重他,使者谈论起他时,也还是称他作将军吧。”
他性子温和,即便因为使者对同僚的轻蔑有些生厌,说起话来也是七分规劝。
使者却因先前李广对卫青仇恨的一眼,认为两人关系恶劣,以为这是在暗示自己对李广落井下石。
他在宫中待得久了,对这一套最为熟悉,又怀着讨好卫青的心思,当下就想好好表现一番。
因而他嘴角上翘,露出一个笑容,轻车熟路地恭维卫青道“如今可只有卫将军你作为车骑将军是正经的将军。李广至今无所成就,又年纪大了,怕是过不了几年就连马也上不了,根本不可能赶上您的。”
卫青被他这竹筒倒豆子的一段话堵住,想说自己并没有要贬低李广的意思,一时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他这一沉默,使者便以为自己是猜对了。
为更好地讨好卫青,他又大咧咧地补充道“李广那个脾性本就惹人烦厌,如今又没法打胜仗了,自然没法再入陛下的眼。即便这一阵让他在军营中掌权理事,也不过是李广求到了陛下面前,陛下顾念他那点可怜的尊严没有拒绝罢了。败军之将实际与丧家之犬也相差无几了。”
听了他这样的形容,哪怕卫青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脸上也染了怒气。
“战场上胜败都是常事,李将军戎马半生,连敌人都敬他威名,你怎么敢用丧家犬这样的词与他关联,你当我汉军将士都是什么”
他到底是征战沙场杀敌取胜的将军,平时不刻意显露威严,此刻杀气却是裹挟在了怒气里袭向使者。
使者哪里受得住这样的压迫,额上冒出大颗冷汗,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以为 卫将军与李将军的关系不好。”
他在朝堂上见惯了文臣间互相攻讦,哪里想得到武将间即便心有龃龉,也会为对方说话。
“关系好不好,李将军与我也都是战场上共同以命抗敌的汉军一员,你辱他与辱我并没有区别,我不想再有下次听到你轻蔑李将军。”
卫青冷声警告了他这一句,见他颤颤应下,便没有再和他这种小角色继续计较,让他自行离去。
使者也不敢再多言,怕再触怒了卫青,便低着头离开了他的营帐。
卫青望着自己桌案上堆叠垒成小山般的书简,叹了口气,合上眼缓缓仰靠在了自己的座椅上。
他熟悉刘彻的性子,既然刘彻已经决定要将李广排除在这次北伐的队伍外,那即便今日李广寻去请战也不会有用处。
只是三万兵力着实不是小数目,卫青自己又需作为统帅,坐镇后方随时对军队下达指令,兵力都需细致部署交代给麾下将领带着。
按照他原本的考量,如果李广这次参与北伐,至少该与自己各领一半军力分攻匈奴。
于是他虽考量过了三万人这次北伐的行军路线,但在兵力配置方面,也只思索了一万五千人该如何规划给自己的属下。
可现在没了李广的参与,他就得重新考量这多出来的一万五千人该如何分配了。
一支军队战斗力最直观的体现就是兵力,但是对于领兵的将领而言,并非是带的兵越多越好。
如果所带军队规模超过了这个将领所能统帅的上限,那只会带去混乱。
若要作比,千人队伍如一短匕,面对同等数量的对手,一名合格的将领能够利用这把短匕割开敌寇的喉咙。
但大多数将领能使用的也就只是这把短匕。
如果交付万人队伍给他们,让他们面对万数之敌,那就如同让他们一下子操控十数把短匕,非但不能杀敌,甚至有可能在遇敌之前就已经伤到了自己。
只有真正有能力的将领,懂得融短匕为长刀,才能大开大合地杀伤敌人。
卫青现下就需要通过回忆自己麾下将领平日里表现出来的才能,找出这样一个能够操控长刀的人。
良久,他终于有了决策,唤了帐外守卫的兵士,道“寻李息来我的帐中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