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五年春, 被冻起的溪流尚未完全破冰化水,刘彻已经迫不及待要对匈奴采取行动了。
霍去病的年龄实际还差些日子才能到十六,但是他身量已成, 与卫青可并肩而立, 刘彻便也允了让他这一次往前线杀敌。
刘彻看重他的能力, 也不愿他在军中受委屈, 便封了他作票姚校尉, 让他可名正言顺领自己的一支人马。
曹襄这一次同样加入了统帅的队伍中。
他自幼兴趣便在兵事上,因着要做好平阳侯,庇护母亲和妹妹,这才扼制了自己对从军的渴望。
只有汉军捷报传来时, 才能重激起他血脉中的激情。
富贵侯爷他做得很称职, 但他心中一直记挂着的其实去想要成为一名将领, 未片刻忘记自己幼时杀匈奴的愿望。
眼见比自己小的霍去病都要往战场上去了,他终于还是未向母亲请准就去刘彻那里为自己邀来了轻骑校尉的职位。
直到临出发时, 他才破釜沉舟般跪在了平阳公主面前, 求母亲应允自己往前线杀敌。
平阳公主再三犹豫,已经失了丈夫,平阳侯府也无需再获军功扬威, 她实在不愿再担可能失去儿子的风险。
当下儿子还没有出发,她还可以作为母亲, 作为长公主将他拦下来。
但是注视着儿子恳切的目光, 明白了他的执着, 平阳公主最后在女儿的安抚下, 终于还是点了头。
只是她艰难点头后,她也说不出刀兵无眼,让曹襄在战场上看顾好他自己的话。
她直接站起身撞进了摆有曹寿牌位的祠堂, 将她自己关在了里面。
好不叫她自己反悔了又阻止曹襄,也托曹寿庇护他们的孩子在战场上平安无恙。
曹盈蹲下身稍扶了仍跪在原地的兄长一把。
怕他因母亲的举动心乱在战场上会失误,她轻声许诺道“哥哥你不用担心我们,在你回来之前我会照顾好娘和整个侯府的。”
“还需照顾好你自己,你也别为我和那两个小子忧心坏了身子。”曹襄目光柔和地嘱咐着妹妹。
稍一顿,他念及这两年常来督促自己骑射冲锋的小未婚妻,又开口道“玥儿那边也是你让她也别为我们提心。”
曹盈点头应下,便听前门守卫说霍校尉已到了,要与她告别,再与曹襄一同去军中报道。
兄妹俩便一齐出了府门。
霍去病正牵着刘彻赐他的纯色黑马等在府门外不远,望见小姑娘行出来,一双墨瞳便似融了光般亮了起来。
曹襄已从他口中获知,他这一趟回来就要向曹盈亲口问是否愿与他定亲,也知曹盈心中有他。
此刻虽作为兄长还有些吃味,但到底不会不长眼色打断两人告别。
因而他装作才记起要去牵马的样子,转身将空间留给了他们俩。
曹盈没料到兄长忽扔下自己离开了,站定原地一会儿,到底是想要认真与霍去病道别的心思战胜了因心中情思而浮出的羞怯。
她深吸了一口气,主动走到了霍去病的跟前。
霍去病实在长得高了,而她虽养得康健了些,个子却还是不怎么长,如今略踮起脚才能有霍去病的肩膀高。
所以仅是说话都需她仰脸说才可以。
不过霍去病没叫她辛苦了脖子,他略弯腰矮了身子,只抬手便触及了她柔软又温暖的发旋“我准备要上战场了哦。”
“你肯定能胜的。”现实与曹盈记忆中兄长曾与自己讲起的战役已有出入,不过这句话她仍说的斩钉截铁。
因为眼前的人可是霍去病。
“是,而且这一次我要胜得非常漂亮才行。”霍去病望着已亭亭玉立的小姑娘,眼中是藏不住的绵绵情意“盈盈,等我回来我会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什什么”曹盈几被他的眼神融化,连思维都变得有点迟钝。
“等我带着胜利回来的时候,你就知道了。”将要与曹盈分别去完成自己一直以来的梦想了,霍去病也有些克制自己的激动。
他微红了脸,到底还是将一个可能有点过分的要求问了出来“盈盈,现在我能吻你一下吗,只是额头。”
少女的长睫不知是因风还是因他的话语颤了颤,最后缓缓落下遮住了她那双被惊动的眼,沉默地同意了。
她也觉着霍去病有点过分露出微红着脸小心询问的模样,让她怎么狠得下心拒绝。
不是有点过分,她对自己砰砰跳着的心说,实在是太过分了。
于是一个比之羽毛还要轻的吻便落在了她的额上,不带任何狎昵的意味,仿佛只是通过这一次轻触向曹盈许下承诺。
两人分开,曹盈睁开了眼,却说不出话。
霍去病也不再勉强她与自己亲口道别,缓缓直起了身子“等我回来。”
等到曹襄牵着马出来,两个少年郎已骑马行出很远,再看不见,曹盈才恢复了发声的能力。
大约是春风将她“我等你回来”的轻声送入霍去病耳边。
亦或者是他早知曹盈会如何答复自己,所以才叫他的笑容一时灿烂比过了春光。
曹襄不愿看他这副耀目的模样,便趁着他现在心情舒缓,纵马越过了他,先一步去往李府了。
较之他们两人的状态,李敢这边可谓愁云惨淡。
父亲李广因上次领兵受挫,几乎日日买醉浮生,无颜向刘彻请入军中,妻子也根本劝不住他。
虽然李敢在知刘彻预备攻匈奴的时候清醒了几天,抱着自己最趁手的长弓入睡,断了几日的酒。
但是也正是这几日的清醒,让他又一次回想起了自己的错误,明白自己就是一个失败者。
于是重又坠入醉酒的泥潭中。
李敢没有和母亲一样劝过父亲停盏,因为他明白父亲心中的苦闷无从抒发,一想便会痛苦难忍,所以需要用酒完全让自己失去思考的能力。
父亲不愿面对痛苦,李敢反而说服母亲不要再强断父亲的酒,醉倒了便也好了。
此刻他将出征,便跪拜在了父亲面前。
他也知道面前这个已半白头发的醉汉大约不能给予自己任何回应。
所以他没有陈说什么话,只是向自己曾视为信仰的父亲磕了三个头。
然后李敢离开了屋子,出门嘱咐母亲照顾好家中。
而在他身后已合上门的幽暗屋子内,老将军放下了手中捏着的铜制酒盏,眯起眼睛似乎想要循声看清什么,弄清状况。
可是混沌一片的脑子已摧毁了他的思索能力。
满身酒气的将军和自己僵持了一小会儿,就又循着这些年月养成的习惯,重为自己斟酒饮下了。
李敢未曾上战场立过功,名声不显。
父亲李广两次上战场又都没能取得好结果,名门之后这个称号也不再有什么意义。
所以李敢这一次未能有任何封号职位。
若说他在这一战中与寻常汉军士卒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是因着霍去病曾许诺要带他建功,所以直接将他选入了自己的队伍中。
李敢牵马出了府,霍去病和曹襄已经在府门外骑马候着他。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又将积郁在胸口的浊气全部吐了出来,便仿佛与身后暮色的府邸切割开来了。
李敢跨马坐好,与两人微一点头,三个少年便默契地一同往长安城外集兵处去了。
刘彻积攒够了钱粮,这一次当然是将汉军十万兵马倾囊攻向匈奴。
至于刘彻将汉军托付的对象,自然也就是从未让他失望过的卫青。
如公孙贺、公孙敖这样虽有失败,但本身具备一定军事才能和声望的人,这一次也同样被任用于军中。
不知是否熟知军事,但是熟知匈奴人一切的张骞都被安排在了卫青的麾下。
当然,他本来也就并不需要临阵杀敌,只需要利用自己身处匈奴十年获知的信息,尽力辅助卫青。
而像是赵信这样的匈奴降将,这次也被同样用在了攻匈奴人的队伍中。
不过因着之前的商议,刘彻特意安排了赵信的部下作为先攻部队,后方也都已经预备好应对这些不安稳因素可能的背叛。
十万汉军以车骑将军卫青为首,整个汉域的战力都被动用到了这一役中,足可以见刘彻这次的决心。
不再是试探性的攻击,也不需再通过战术夺取匈奴人占据的区域。
刘彻拉出这样的架势就是要清清楚楚地用汉军对敌遭遇到的一切匈奴人,哪怕是被伊稚邪在这两年间重新组织起来的匈奴主力军队。
元朔五年春,卫青率领十万汉军自高阙出发向北推进。
匈奴人才历寒冬寒冷与饥饿的摧残,正享受劫后余生的春日时光,等待牧草渐渐生长,牛羊可以重新变得肥硕。
而他们的马匹也可以用牧草养肥,重新载着无畏的匈奴勇士去已沉寂两年的邻居汉国那里攫取好处。
怀揣着无限对未来渴望的匈奴人还不知晓,在几天后,将会有数目庞大、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汉军踏足他们以为安全的领域。
在他们领教过名为寒冬的天灾之后,刘彻将会用军队再一次降灾给他们。
这一次不止有已被他们风传为魔鬼化身的卫青的到来,还有让他们在接下来的时光里都无法遗忘的真正灾难的化身,首次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十六岁这一年,霍去病以将领的身份踏足战场,胜利自此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