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有人敲门,老马拄着拐杖去开门。原来又是上午那个周周妈,简单地打完招呼,周周妈直接将周周带到了客厅的空地上,和老马尬聊几句后,见两小儿很投入地一块看画册,周周妈跟老马招呼一声便走了。
“这是白慈鸟,我妈妈说的”
“嘿嘿,这个兔子上树啦”
“不是兔子,是松鼠”
“这个是绵羊妈妈和绵羊宝宝”
“这个虫子有六只脚,我才两只脚”
“这个小鸟好漂亮啊”
“这是鹦鹉,它可以说人话的”
“白云”
“这个是白云这个是大海”
“鸭子在水里唱歌呢”
“小蛇在河里游泳”
“所有的鸟儿都会盖房子就这种圆圆的房子”
“我喜欢这个小鱼儿因为它会吐泡泡,但是我不会”
“我也喜欢小鱼儿,我也不会吐泡泡”
“森林里的刺猬”
“这个刺猬好可爱呀”
在一片童声中,老马的思绪进入了一幅梦幻般的长画里,他在长画里一直走一直走,蓦地他回到了马家屯六十年前的马家屯。遍地摇曳的狗尾穗子、坡上半掩半露的各色瓜果、莺歌谷中待放的百花他在谷中一人静走,身体变得忽轻忽重,似羽毛飘浮,如石头沉淀。他在无阻无碍的天地间放牧三魂,取悦七魄昨夜没睡好、中午没午休的老马很快打起了雷声一般的呼噜。
两小孩只捂着嘴咯咯咯地轻笑,他们放下手里的画册,蹑手蹑脚地走到老马跟前,围观他这一觉。漾漾轻戳了一下老马的脚趾,见老马没有动弹,冲着周周只点头憨笑。周周在那头轻轻提起老马的一缕白发,笑着指给漾漾看。两小孩你一下我一下地戳弄着,老马竟完全没有反应。漾漾拿出她的小狗,又开始在老马右腿的石膏上“遛狗”,周周好奇拿来老马的龙头拐杖,细细琢磨起来。
猛然间,只听咣当一声拐杖掉在了光溜溜的瓷片地上,威武英俊的龙头摔得没了下巴。周周张着的嘴也跟掉了下巴似的合不拢只看着漾漾发愣,漾漾也吓坏了,盯着老马。
老马一听咣当一声,睁开眼睛,先见漾漾一脸的惊讶之状再转身看周周和他脚下掉了下巴的龙头拐杖,心火四射。
“是你摔的吗”老马坐起来指着拐杖问周周。
周周先是一抖,然后一脸痴呆地点点头。
“好好的拐杖被你摔成了什么样子你个怂娃真是欠打”老马一边捡拐杖,一边狮子吼。周周喘着大气,早已将呼吸调到了暴哭的节奏。
“去叫你家长来,好好说道说道”老马一手提着拐杖一手捧着紫檀木的龙下巴,气呼呼地冲周周嚷嚷。
“哇哇哇”周周忍不住地嚎啕大哭
“我要回家找我妈妈我要找我妈妈去”周周抹着眼泪朝大门走去。
“哼东西摔坏了人走了”老马冲着门口的周周说。
周周自己开了门,关了门,然后走了。
老马见漾漾右手扣着左手拇指的指甲盖,屏住呼吸、噘着嘴、不敢说话全然一副胆小鬼的模样。老马怕吓到漾漾,立马换了一张脸,压着怒气喜笑晏晏地对漾漾说“周周走了,怎么办你和爷爷玩好不好”
“不好。”漾漾低下头小声说。
“为什么”老马挪到漾漾跟前,低头问她。
“因为你是大灰狼,是坏蛋”漾漾的两眼泛着泪花。
“那我是大灰狼,你妈妈是什么”
漾漾一愣,思考片刻才答“我妈妈是母鸡”
“你妈怕不是个黑乌鸦吧,整天呱呱呱的”果然笑可消愤,老马的心情雷过天晴。
“不是我妈妈是母鸡,母鸡保护小鸡”漾漾收了泪,跟老马正儿八经地辩论。
“那你是小鸡仔咯”老马笑问。
“嗯”
“我看你是个兔子吧,胆小得能吓死”
“我不是兔子,我是小鸡”漾漾一脸认真地重复自己的身份和立场。
“嘿嘿嘿那你爸爸是什么”
“爸爸,是小山羊”
“为什么你爸爸是小山羊”老马不解。
“因为小山羊待在屋子里从来不出去”
“哦那你哥哥是什么”
“嗯他是大猩猩。”
“为啥嘞”老马成了个摸不着头脑的丈二和尚。
“因为大猩猩喜欢伸出手去抓东西我哥哥说话的时候就是这样”漾漾学着大猩猩的姿势伸出两手在空中抓来抓去。
“哈哈哈对对对,你哥哥就是大猩猩呐周周是什么”
“是小猪”
“为啥”
“因为他笑的时候跟小猪一样”
“其实爷爷不是大灰狼”老马在漾漾面前摇着手替自己的形象辩解。
“那你是什么”
“爷爷也不知道,你想让爷爷变成什么”
“嗯变成蜘蛛。”
“为啥嘞”
“因为蜘蛛妈妈她永远背着蜘蛛宝宝,他们是好朋友,她还会织网,织的网捉住坏虫当早餐吃,蜘蛛妈妈总是把早餐给蜘蛛宝宝吃的”
“哦那爷爷变成蜘蛛了,你是喜欢跟爷爷玩还是想跟周周玩”
“嗯周周”
“可周周回家啦”老马用下巴指了指门口。
“我们长大了可以永远一起玩呀”
“呵呵呵你这小人儿想得还挺长远的”
“什么是长远”漾漾仰着小脑袋问。
“长远长远什么是长远”老马陷入了困境,许久后才想出答案“长远就是你长高以后的事情”可惜漾漾已经不需要这个答案了,她坐在地上独自个看起了画册。
老马看着被摔坏的拐杖,心疼地长吁一声,然后坐在那儿用一颗老木匠的头脑思索着各种可能复原的办法。
致远三人去了眼科医院先挂号等号,然后检查视力、察看眼底,万幸眼底没有问题、视力没有变化,夫妻两吁了口气,取了药便开车回来。正在回来的路上,突然桂英接到电话是周周妈打来的,那人带着哭腔和怒腔一通指责漾漾外公如何如何训走周周,桂英听了无言可对,只一个劲地赔笑脸。挂了电话跟致远一讲,致远啧声摇着头,桂英抱胸鼓着气,仔仔在旁添油加醋。
一进门,桂英冲着老马呵道“你为什么训人家小孩子”致远见势不对,赶紧示意仔仔抱走漾漾。
“他把我拐杖摔坏了我还不能训他两句”老马摊开手里的龙下颌。
“小孩哭着要回去,你为什么不把他送回家”
“两步路的事儿,我送他干嘛”
“你送他干嘛你想没想过小孩丢了怎么办”桂英龇牙咧嘴来势汹汹,跟烧开的油锅似的,只等着老马喷点水进去。
“楼上楼下的怎么会丢”
“这楼里每天送外卖的、装修的、送货的来来往往,要有拐子掺进去把小孩掳走怎么办”
“这是警察的事,我能怎么办”
桂英呼出一口冷气,说“你七十岁的人了,一点点意识都没有人家周周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连哭带骂,她四十多岁的人了就这么一个小孩,宝贝的跟什么似的你还把人家小孩训走了”
“他做错了事情不该训吗他妈几十岁有小孩关我屁事”老马心里奇怪了,怎么什么破事都能摊到自己头上。
“今天周周要是丢了,我把全家卖了也不够赔人家一个孩子亏你是个当爷爷的人了”桂英恶狠狠地撂下最后一句,气呼呼地转身回了屋。屋里两孩子在玩,桂英控制不住,气得悄悄抹泪。
怎么这么大的孩子了,楼上楼下还会丢了难道这楼里、这小区、这街道没人管吗马家屯的孩子野到山沟里也丢不了这么多年了,从没听说过村里的孩子串个门会被拐走老马坐在沙发上阴着脸,这一天天的受了小气又受大气叵烦得很
致远见老马皱着眉,坐在老马身边来。
“爸,你没在城里生活过,今天这事你没错,但是我给你讲个事吧,去年夏天的。这小区里一个小孩,天天跟她奶奶在楼下的院子里玩。楼下的孩子多、大人也多,没多久大家混熟了脸。其中有一个老婆子,大概五十多岁,天天跟孩子玩,孩子们都认识,很多家长也认识。然后有一天这小孩她奶奶去家里取东西,把小孩放下面玩,这个老婆子一看大人不在,对小孩说我带你去找你奶奶,直接把小孩领出了小区院子,出小区门的时候,另一个老阿姨认识这个孩子,她不认识那老婆子,她问小孩你出去干嘛,小孩说找奶奶,老阿姨说你奶奶在家里呀你怎么出来了,小孩懵了,那老婆子一看不对劲儿赶紧大步走开了,以后再也没来这个小区,你说可怕不”
致远咽了口唾沫,接着说“咱们小区对面的商场,就前年丢了一个孩子你说商场里到处是监控的摄像头,还不是让人贩子抱走了最后报了警也没找到爸,你不知道现在城里这人有多歹毒,小区里丢孩子的多得是,那些寻人的网站天天有寻人的新帖子发出来小孩子也拐,老年痴呆的也拐城里和乡里的环境不一样,乡里大家一个村的谁不认识谁可城里门对门的从来不碰面没见过的多得是我们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也只周周家和另外一个老乡家走动走动,其他的一概不认识咱们对门、楼上楼下的街坊真的一个不认识”
“我哪知道这些事呀村里的孩子串个门玩一玩,哪怕两三岁的也丢不了啊”老马语气软和了很多,此时他才意识到严重性。
“我知道我知道现在在城里,不一样英英嘴巴快您别生气,主要是漾漾从小到大只有两个朋友,一个是周周从小一块玩的,一个是妙妙幼儿园新交的,除了这两个她再没朋友了关键是周周和漾漾的性格合得来,你看看咱家漾漾多胆小,碰到稍微强势一点的小朋友她就害怕周周性格很强势,但他喜欢保护漾漾,两人玩得很好”
“行行行,我知道了。”老马摆摆手,心情有些沉重。
“爸,呐你这拐杖还能用吗用不了的话我马上给你买一个新的也是带龙头的”
“没事,掉了个下巴,不影响使用你忙你的吧”老马只想一个人待一会。
此时老马的心情跟十月莺歌谷里的干蒿草一样乱七八糟。真没想到,这么好的大城市会丢孩子险些犯了大错,老马唏嘘不已。如此对比还是马家屯好,几十年来安宁得很,大夏天的村里人睡在打麦场上安然无恙,平日里敞开门也不会丢东西,猪牛羊圈养在屋外丝毫不担心有人会偷。方圆上常传说各种稀奇古怪的事儿,但在马家屯及其周边的几个村子里少。许是渭水河的滋润使得家家丰满,人们不必通过作奸犯科来糊口度日。
坏年代有,坏人也有,遭际不好罢了在如此繁华的大城市里不好好营生去拐孩子,老马一万个想不通。既然城里混不下去,这些没出身、没文化、没头脑的穷汉拐子何必作恶,不如回乡想到这里老马又心绪抑郁,他太清楚了不是所有人的故乡都叫马家屯人寡地多、土肥好养。二十年前往马家屯的嫁的姑娘多得要排队,谁不是冲着马家屯的好水土来的时代变了,如今再好的水土,也挽留不了村子空心的大势了。老马心里揶揄连拐子都放弃农村了何况普通人
致远去屋里安慰了几句桂英,然后两人备了好些水果礼物,赶紧去楼上给人家周周家赔礼道歉,这一去又是好大一会。仔仔回屋写作业,漾漾一个人无聊,又来客厅找她的新朋友。
“爷爷,你是大象吗”
“不是。”老马俯视漾漾。
“但是你的腿跟大象一样又粗又硬。”
“你还见过大象的腿”老马撑起眼皮问。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大象的腿又硬又粗”
“老师告诉我的。”
“大人竟骗小孩子那个不是爷爷的腿,那是石膏。”老马抖着右腿告诉漾漾。
“爷爷你的脚是不是受伤了”
“是,你咋知道的”
“因为你走路的样子和那天路上的小狗一样,爸爸说那个小狗有一条腿受伤了”
“哈哈哈好吧爷爷不是腿伤了,是脚伤了。”老马心头的沉重被漾漾的笑话抽走了几分。
“老师说胆小的动物不会受伤,只有胆大的动物才受伤。”
“为啥嘞”
“因为胆小的动物一看不好了,它它噔噔蹬地跑喽所以它从来不受伤。”
“那不是逃避吗”
“什么是逃避”
“逃跑就是逃避。”
漾漾低下头,继续在沙发上“遛狗”,老马见她不说话,遂躺在沙发的扶手上顺顺气儿。忽地漾漾“遛狗”遛到了老马的肩膀上,问出这样一个问题来“爷爷,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妈妈”
“谁说的”老马挤出白眼仁惊问。
“那你为什么老是老是训我妈妈”漾漾扑闪着大睫毛。
“爷爷没训你妈妈是她狗咬雷公惹天祸是她主动找爷爷吵架的”老马指着自己的鼻尖说。
“不对你说谎”
“哎呀好吧我说谎了”老马继续躺在扶手上,他这棵华山老松跟个春生小草有什么好聊的。
“那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跟我妈妈吵架”
“哎是你妈妈她非要和我吵”老马有气无力地纠正。
“不对,你说谎”
“好吧,是我说谎是我和你妈妈吵架是爷爷训你妈妈是爷爷欺负你妈妈了怎地你要替你妈妈出气还是怎地”老马转头看着漾漾问。
“是的”
“呵呵你怎么替你妈出气呢”老马露出了一副弥勒佛的笑颜。
“拔你的头发”
“哈哈好吧,那你多拔几根”老马侧着头给漾漾拔。
“爷爷,为什么你的头发是白的呢”漾漾揪着一缕头发好奇地打量。
“呃因为冬天来了”
“为什么冬天来了头发会变白”
“咝嗯因为冬天会下雪。”
“什么是雪”
“你不知道下雪你没见过雪花吗”老马瞪着眼问。
“我没见过”漾漾真诚地摇摇头。
“什么是雪花雪花,是老天的眼泪。”
“那我妈妈的眼睛刚才下雪花了”
老马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