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姑家院子里的那棵大葡萄树还在不在小时候每年一到暑假总惦记她家的葡萄那时葡萄稀罕得很有一年葡萄没熟我馋得直接吃葡萄叶子哈哈哈”
“你姑走了以后,没人管,后来你表弟盖房子挖了,扔了”
“啊”桂英失望至极,她回忆道“小时候我听我姑说,一颗葡萄是一滴泪,泪水结的果实,先是酸的,后是甜的。她说的这句话我记得特别深,一直到现在。”
“,是乡村诗吗”仔仔无头无尾地揣度。
“呐村北那棵老桐树上的豪华鸟窝还在不在天呢二十多米高的那个鸟窝一平米大好几十年了,已经长在树上了多少人打也打不下来几乎全村的孩子都打过仔仔肯定没见过老公你也没见过吧”
“那棵树十年前早挖了卖了你前两次回家没注意”
“我每次回家跟打仗似的,谁记得看那个呀我三婶家的大枣树还在不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青枣现在卖的大荔冬枣远远赶不上三婶家的水甜水甜的,又圆又大,青青白白的”桂英舔了舔嘴唇。
“那个在下次给你寄几箱,让两娃儿也尝尝味儿”
“爸,马家屯现在还有养牛的吗仔儿,你妈可是个纯正的放牛娃她说她小时候经常放牛”致远说。
“早没了呃兴许有一两家在养呢”
“什么牛奶牛吗”仔仔纳闷。
“秦川黄牛呵呵那边哪有奶牛呀人养牛是为了种地不是为了吃奶”老马被小儿的无知逗乐了。
“哎村长啊,西沟里几十年前的土窑还在吗土窑里的土炕还有没有”
“有谁没事去捣鼓那个那土窑估摸有七八十年了土炕边上有一尊土佛像,没人敢动”
“爸,现在农村的那种手推车还有没有”致远问。
“少了,全地溜子车身小,开着方便,果园里也能车进车出的”
“爷爷,你们马家屯有什么水果呀”
“哎呦喂,这可多了最出名的是青苹果、秦冠苹果、糖心苹果,还有大荔冬枣、红提、柿子、核桃,其次是毛杏、李子、梨子、甜瓜多着呢咱坡上的酸枣好吃得很,你要是来爷爷给你打几兜,你妈小时候馋那个酸枣”
“还有猕猴桃和石榴呢,基本上北方有的瓜果咱们那儿都能种。”桂英补充。
“关中平原的水土真是好,你爷爷家那儿的小吃也特丰富仔仔有空了去爷爷家住一段时间带上妹妹,去你几个舅舅家的果园转一转,好玩着呢这次回去我本来有机会逛的,错过了可惜呀”致远遗憾。
“,钟家湾小学后面的那一段土城墙拆了没我记得小时候自己来回踩过几十次呢,很高,像山又不是山,有点望台或长城的意思”
“那个呀快没了这儿挖一点那儿挖一点,现在只剩个土疙瘩我小时候才壮观呢,几十米长嘞”
“什么是土城墙”
“古时候打仗的防御墙”致远猜测。
“嗯,那土城墙是明朝修的我听我爷爷说过”老马补充。
“南头坡上的那一大片蜀葵花还有没有”
“有年年开,没人管它到了春天去地里上下坡时瞧得见,一大片红红的”
“妈,什么是蜀葵花”
“一米多高可自我繁殖的花,一颗种子开出一座花山我学前的时候经常在那花丛里躲来躲去还在里面睡过觉呢”
“浪漫呀”致远羡慕。
“那边还种芝麻吗以前那里年年种芝麻,开花的时候白花花的一片”
“现在不了现在南头坡种毛杏,杏花开的时候更漂亮美得很呐”
“杏花翻飞,满地落英。”致远起兴,拽起诗来。
“我几岁的时候,记得好像经常经常跟我奶奶去南头坡地上采马齿菜,那地里马齿菜很多,人也吃羊也吃有没有这回事我不知道是确有其事还是我自己做梦梦见的,已经迷糊了”
“你忘啦小时候你奶奶采野菜回回带着你,去的时候背着你,回来的时候背着菜这你也忘了”
“你一说我有一点点印象,我现在丝毫丝毫记不起我奶奶的模样使劲想也想不起来”
“别说你记不起,我也快记不起了她走了三十三年差不多”
“我妈妈的奶奶吗就是爷爷你的妈妈吗”
“嗯,对”老马点头。
“我奶奶可是个了不起的能人呐针线功夫一流织布纺纱一流捏花馒头一流剪窗花鞋样儿一流做菜做饭一流村里没几个妇女能赶上她那境界这么一说,爸我觉得你像我奶奶多一点,是不是”桂英忽然发现。
“还织布纺纱哪个年代啊”仔仔在嘲笑一个他无法想象的年代和一个他无法想象的亲属。
“嗯你奶奶会做人、心善良、会说话还聪明你爷爷不行,嘴笨人也笨”老马补充。
“怎么没听你说过奶奶的事儿”致远问桂英。
“我知道的也少,小时候听我姑和婶婶们说的”
“你奶奶人家出身好、性子好,智慧也能干,人家爷爷是个教书先生呐你妈、你两婶再加你姑,这四个女人赶不上你奶奶一个人我这是公正地评价到你这一代的女子更甭提了,差劲得很做饭做得不成样,针线活没几个会为人处世、性子长相都不行”
“我出身不好呗我爷爷是农民,我爸也是农民,我可没我奶奶那富贵小姐命”桂英抬杠。
“呵呵”仔仔笑了。
“英英这一代也不是能力不行时代变了,是不是爸”
“也是吧像你这样长得丑又懒脾气又大的女子,搁在旧时候谁要你呀我都没脸跟人家说亲你这一辈里兴华长得好看一点,可头脑差点”
“哈哈哈哈”致远和仔仔大笑不止。
“何一鸣你笑什么子不嫌母丑,你是最没资格笑我的”桂英伸手拍了拍仔仔的脑门。
“呵呵呵我笑我爸命真苦娶了个没人要的”
“哈哈”老马也笑了。
“你妈持家是一把手,你将来娶的媳妇指不定还不如你妈呢”
“哎呀呀怎么那么背越往下还越不行了”老马扭转局面。
“哈哈哈”漾漾睡得正酣,众人却笑成一片。
“村里现在还有人摸古牌吗以前我奶奶经常玩这个。”桂英问。
“嗯,现在没了,我好多年没见人玩这个了”
“什么是摸古牌”仔仔问。
“一种黑红点点的长纸牌,玩法很独特,老一辈人常玩。我一直没学会,很遗憾”
“我也没见过摸古牌”致远说。
“那是我上一辈人玩的了早绝迹了”老马叹气。
“西坡下自留地前头的那排花椒树挖了没以前我去地里采花椒叶回回被刺伤”
“在呢现在碗口那么粗,没人弄得动,扎得很到了抽叶的时候好多妇女去摘叶子呢”
“爷爷,花椒叶摘来干什么”
“这娃真可怜你不是吃过花卷吗在花卷里洒些花椒叶,又麻又香,特别特别特别好吃”桂英咽了一口唾沫。那花椒树枝条上的硬刺曾是她的敌人,但它鲜美独特的叶子却如主人一般操控了马桂英的味蕾。
“你以前爱吃油菜叶子,你还记得不”
“肯定记得呀我上次回去还让兴才媳妇给我弄了一大包带到深圳呢”
“油菜叶子是什么”仔仔问。
“你知道菜籽油吗咱家现在吃的油就是菜籽油。菜籽是油菜结的种子,榨成油是菜籽油,它刚开始种地里时,它的叶子嫩嫩的跟一般青菜一样,能吃”
“说得文绉绉的油菜叶子就是油菜叶子嘛用开水一烫然后凉调,吃起来油油的、软软的、滑滑的、甜甜的,润肠通便,你妈和她奶奶爱吃她两人一个胃口”老马解释。
“真是好吃,现在就想吃”桂英干嚼着嘴巴。
“下次回去给你弄一大草篓这又不花钱让仔仔也吃一次,怎么这孩子啥也没吃过呢”老马鄙夷。
“我有一次翻山越沟去看别人家种的向日葵之前没见过哇那一片十几亩地的向日葵,金灿灿的半座山,特别震撼,最后我和我发小一人偷了一个回来了可惜吃不了生的呵呵”桂英脑海里泛滥着那时的壮丽那是生命的壮丽,是大自然的壮丽此时此刻她有些后悔,后悔自己轻率地离开故乡,离开后再也回不去了。
“我上次回去接爸,门前的蝉鸣、村后的蛙叫,还有巷子里的鸡鸭时不时出来溜达,咱们村又发达又原生态看得我也有些流连忘返”致远插嘴。
“农村孩子玩得可多了十几人一块儿去打麦场蹴鞠、放风筝、滚铁环、比赛骑自行车,春节过后看社火、唱大戏、踏青,夏天下河裸泳、捉螃蟹、打鸟,秋天东西南北、沟沟壑壑地到处偷果子吃,冬天打雪仗、串门子、烤红薯和馒头片哎呀,农闲时撑个秋千荡一荡,放假了斗蛐蛐儿、斗鸡、打纸牌、丢沙包、玩石子”桂英兴奋地讲述着自己的童年。
“这么有趣”仔仔惊叹。
“二三十年前的大人也有意思。闲了下棋、聊天、串门子、划个拳、唱个戏有个二胡就能撑起场子来,半个钟头引来几十人,大家轮着唱秦腔折子戏,热闹得很。”老马回忆。
“八十年代的文化、精神文明要远比那时的经济繁荣”致远总结。
“我记得咱家以前的老院子,东边是一棵老柿树,西边是一棵大桐树,中年正好框皮筋,然后小学周末时好多好多同学来咱家里跳皮筋”
“妈,什么是跳皮筋呀”
“哎呀这你也不知道你让我怎么跟你解释呢明天自己上网查你把我的好心情、好兴致全破坏了”桂英蹬着两脚。
“女娃子玩得游戏,一根松紧带,娃娃们在里面蹦蹦跳跳的”老马笨拙地解释。
“我记得小学时一到夏天,教室里一排排高高低低、花花绿绿的饮料瓶子,里面放着的各种各样的糖水、清粥。你外婆给我装的是大锅煮的甜绿豆汤不浓不淡,真好喝”桂英回忆着母亲的味道。
“不就是绿豆汤嘛要不要这么夸张”仔仔言语不屑。
“不同的人煮出来的不一样,你还小,不懂”致远说。
“,现在沟里还有没有那种甜甜的拐枣一大把的那种我以前跟红红翻沟去找拐枣吃还有西沟坡上的地稍瓜,有没有”
“有哦,多得是下次你带娃儿回来,让仔仔也见识见识地梢瓜和拐枣”
“啥是地梢瓜和拐枣呀”仔仔问。
“我也不知道,啥是地梢瓜和拐枣呀”致远同问。
“一种野果子,甜甜的嫩嫩的,地梢瓜流着白色汁液下次给你们摘拐枣很难形容哎你们两真是一对乡村小白”桂英取笑父子二人。
“你还记得莺歌谷里的模样不”老马问桂英。
“知道吧有时候忘了,做梦时又给回忆起来了”
“我一直有个想法,呵呵呵不好意思说。我想在莺歌谷里建一尊佛像大佛像,最好是卧佛,一丈多长的那种用水泥或砖头打底,外面装饰一下然后把莺歌谷改名卧佛谷,村里人可以拜佛,对外还可以弄成马家屯的旅游项目我一直有这个想法,七八年了,从没跟人说过将来等我老了,你们把我埋在那佛像下面对你们也好风水好呀”
“啧啧啧你们看看你们看看人家这境界连死也跟一般人死得不一样多高级呀”桂英使劲取笑。
“哈哈哈”仔仔憨笑。
“可以呀爸,这是好事,积功德的好事花不了多少钱,关键是本地领导同意,还得找着人做”
“本地好说,我就是找不到人,自己又不会弄”
“可以在网上找啊网上要什么有什么我的偶像海报就是网上买来的”仔仔插话。
“我这么大了还上网”老马羞涩。
“我可以教你呀你现在不也用上了微信嘛”仔仔说。
“是啊爸,等仔仔放暑假了让他教你怎么用电脑,网上绝对有”
“成嘛能弄成这件事儿,那我死也死得爽啦”老马拍着大肚子笑言。
“哎呀老村长真会活,也真会死一般人哪能想到这里呀”桂英连连拍手。
漾漾早睡着了,三代人绕着乡村,聊到午夜才睡下。
夜晚,远处的行车声和家里空调冰箱的启动声,代替了乡村的牛哞、羊咩和猫头鹰的嗷嗷冷叫;阳台外对面高楼上的大屏幕、广告牌和家里闪烁的各种红蓝灯,替换了乡野的点点星光和清澈月色。老马在厌嫌城市,其他人在憧憬乡野。
这一晚,桂英回到了三十年前的老院子里那是她出生的地方,是她度过童年的地方,也是她安放灵魂的地方。
老院子门前的老槐树一年三季绿叶遮天,最享受浓荫的是槐树下猪圈里的老母猪。猪圈门口的石碌轴上常坐着桂英奶奶,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喜欢在黄昏时平望夕阳。门前的一对小石狮不知是哪年少了半张脸、一条腿,推开厚重的缺失棱角的灰色木门,桂英跨进了自家的老院子。
院里西边是蓝砖瓦房,东边是一片空地。空地尽头的北墙下常年摞着一堆齐齐整整的柴火,柴火旁是小茅厕,茅厕南墙上的那排狗尾草浓郁而轻灵。老院东边全是老树,老树下游走着几只老母鸡,春夏时常有一群小鸡追随母鸡,儿时驱赶小鸡靠近凉席和饭桌的人正是桂英。桂英记得那只有黑毛的老母鸡,那只老母鸡也一定记得黑乎乎的她。
老院东南角是牛圈,牛圈的北墙南面垂着一排农具,北面是一米宽的草房,草房里堆放着高高的干狗尾草那是童年桂英好多个暑假的劳动成果。草房对面是奶奶的房子,房门前的院墙上挂着一溜玉米棒,玉米棒的南头是厨房。
厨房的墙上贴张一张被熏黑的主席像,画像下面是一排陶罐和石翁,最北边的水翁东侧是和面的大陶盆,大陶盆东侧是灶台,灶台北的土墙上挂着竹箅子,箅子下面挂着一个缺了口的大铝勺,那个铝勺是桂英爷爷结婚时请人灌的
老院子不只是马桂英的老院子,更是很多无名氏的家。房子的顶棚上和厨房的地面下住着老鼠,窗台的纱网和门框的细缝是蜘蛛跟飞蛾的家,土炕缝里有蟑螂,茅厕那归苍蝇管,树上是蝴蝶的地盘,屋檐下住的是燕子,屋檐上是红瓦松的豪宅院地里住着一两窝蚂蚁、五六只屎壳郎、七八个知了、十来条蚯蚓马桂英不知道自己离家之后,谁来保护它们;不知道自己离家之后,这群家伙是欣喜还是怀念。
构树的果子,世间一绝;喇叭花的笑,她刚好瞥见。在梦中,马家屯上麦田始终涌动;酣睡时,沟沟壑壑百里菜花金黄。这一晚的桂英睡得如此之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