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怎么了”致远走过来轻轻询问。
“上次咱去医院看的那个老袁我那老大哥,殁了哎我的天爷呀”老马左手轻轻拍打着餐桌。
“怎么了爷爷”仔仔从屋里出来去卫生间,见爷爷面色不对劲。
“你你爷爷的一个朋友不在了”见老人沉默,致远跟儿子解释。
“啊死人了吗”仔仔往后跳了一下,嘴里大喊。
桂英一听儿子叫唤知必有事,她双手插兜鼓着气靠在门框上看热闹。漾漾听到哥哥大喊,也撂下积木爬起来出屋瞧动静。
“别一惊一乍的”致远轻声指责儿子。
“怎么了”桂英看老头拄着额头不言不语,大声问众人。
“怎么啦”漾漾也走至人堆中询问情况。
仔仔大步跨到妈妈身边说“我爷爷的一个朋友去世了啦”
“啊”桂英一听愣了,而后走向餐厅,拉椅子坐在了老马对面。那两个小的也尾随过来各自坐在了椅子上。
“谁走了”桂英问。
“上次去医院探望的那个。”致远回。
“这个丧事在城里怎么办”
“有殡仪馆全权负责”致远站在漾漾身后说。
“哦在城里办丧事,这个我还不知道呢”桂英说。
老马叹了口气,点燃一锅烟,侧对众人抽起烟来。众人以为他要说什么,结果什么也没说。
“我妈死了你也没这么悲伤啊”桂英挑头冲老马说。
“啧”老马摔了个脸色,而后说“我这刚来,他就走了太突然了”
“爸,我明天陪你去吧”
“爸爸,我也要去”漾漾胡乱插话,惹得仔仔瞪了一眼。漾漾害怕哥哥躲到了妈妈怀里。
“那我们穿什么衣服呀”致远问老马。
“这是个问题呀搁村里清一色的白丧服,城里不兴这个吧”桂英挠头。
“平常的衣服,正式一点、素一点就行了。”老马侧脸说。
“好吓人呀第一次听说死人了。”仔仔趴在餐桌上咧着嘴,一脸不可思议。
“你湖南爷爷死了你没见过”老马挪开烟嘴,严肃地问仔仔。
“没让他回去他年龄小,当时快期末考试了,再说我们当时哪顾得上他”桂英解释。
“那正好,你跟我去吧”老马用烟嘴指了指仔仔。
“啊我不去我害怕妈”仔仔先是坐直了身体拒绝,而后朝桂英撒娇求助。
“呃”致远想说什么没说出来。
“你十六了没见过是丧事哼”老马抖着下巴。
“妈,殡仪馆是不是太平间呀哎呀我不去”仔仔握拳跺脚。
“看你这怂样十六了跟个碎娃似的我像你这么大,早有人给我说亲事了”老马指了指仔仔,一脸失望。
一直发愣沉默的桂英,咽了一口气,抬头对儿子说“仔儿,你爷爷说得也对你身板子长大了心里还是个娃娃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打工挣钱了这跟成人礼一样,是你这辈子非常难得的经历,你也该长长见识了跟你爷爷去吧”
“我不去太平间”仔仔扭着瘦瘦的身子。
“殡仪馆是殡仪馆,太平间是太平间两码事。”致远双手抱胸,站在桂英身后说。
“我们老钱总不到十四岁父母双亡,你晓棠阿姨她妈走的时候她才十一二,你小学同学赵瑞四岁时没爸了这世上缺爹少妈的孩子多得是你以为你爸和我能长命百岁吗倘一天你爸先走了或者我先走了,这家里谁来操办我们的后事靠漾漾还是靠半死不活的另一个人黄泉路上无老少,你也该长大了听吗的,跟你爷爷去吧”桂英搓着水杯的把手,双眼深沉。
“殡仪馆里每天人多得很,你怕啥”致远望着趴在桌上一声不吭的儿子。
“看看别家的丧事,将来等你奶奶或者我殁了,你还能帮帮你爸你妈。人不经死长得慢,也长得蠢、轻飘”老马说完吐了口烟气。
见仔仔低着头不拒绝了,桂英问“那他穿什么衣服呀校服”
“校服蓝白的怎么行穿个黑色t恤吧他的黑t恤多得是呐爸,明天要不要我送你们去”
“不用了,我跟娃打车去”
“我还要补课呢”仔仔插嘴。
“还补啥课一天天瓜得很”老马摇头苦笑。
“明天几点去”桂英问。
“我也不知道,建成也没说。我俩早早去,搁村里头得早去,八点出发吧”老马看着手表说。
“去得带什么东西”桂英问。
“礼金带足就够了”
“手上得提点东西吧我明早去买些葬礼上用的花”致远说。
“明早要早起”
三个大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明天要带的东西、要做的事情,漾漾在桂英的怀里打盹儿,仔仔托着下巴听大人聊人死之后的后事。少年并没那么害怕,只是瘦瘦的胳膊上时不时起些鸡皮疙瘩。
第二天一早,老马六点多在厨房里用老法子打纸钱了,桂英准备葬礼上用的礼金,致远下楼去买果品和新鲜的百合菊花,仔仔一身一身地换衣服直到妈妈觉得最后一件可以了才了事。七点四十桂英上班去了,八点钟老小慌忙吃完早餐,致远叫了一个滴滴快车,仔仔提着东西老马拄着拐杖缓缓地下了楼,致远将两人送上车看着车走了,才感慨而回。
九点半,爷孙两到了市殡仪馆。一下车便看到了殡仪馆醒目的牌子,进了大门以后是一块空旷的四方院子,那院子十几米宽二三十米长。老马拄着拐杖走在前头,仔仔提着东西紧跟在爷爷边上。穿过院子进了殡仪馆以后,只觉里面冷飕飕的,仔仔瞬间毛发倒竖,胳膊肘禁不住抖了起来。
进馆后是一间大礼堂,昏黄的灯光、光亮的地面。这间大礼堂也是大灵堂,但见二三十人穿着清一色的黑衣服站在灵堂各处哭哭啼啼。灵堂中间是逝者的棺材,棺材四周是几圈花花草草。老马透过闹哄哄凄惨惨的人群,见灵堂最北边的墙上贴着一张两三平米大的遗像,遗像前摆着无数花草、花圈和花篮。老马定睛细看,遗像里的人宽宽的脸、方方的额,显然不是袁铁生,他猜测今天殡仪馆里大概有好几场丧礼。
老马见大门内两边各有一个敞开的小门,他朝右边那间走了进去,那是一个小一点的灵堂。灵堂中间也是棺材,四五个人围着棺材在啜泣。老马隔着七八米远看了看灵堂上一平米大的遗像,也不是袁铁生。
老头带着孙子又朝馆内左侧的小门进去了,这间灵堂更小,四五米宽、七八米长,尽头的北墙上挂着个一尺高的小遗像,老马走进一瞅,正是他的老大哥。灵堂里只有一副挽联一张遗像,其他的什么也没有。老马皱眉,左右找人,奈何没人。他指使仔仔把东西放在遗像下面,仔仔扭捏皱眉死活不去,老头只得夹着拐杖自己弯腰去摆放果子、鲜花、纸钱。摆完东西后老马从仔仔的背包里掏出一瓶白酒,恭恭敬敬倒了三杯祭给老大哥,而后将酒杯倒扣在酒瓶上,酒瓶摆在灵堂前。
空空无人,好个奇怪。老马在灵堂前干巴巴地立了十来分钟,出去找主事人迟迟没见到。殡仪馆里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站了一会老马左腿发软,他出了灵堂,见殡仪馆外有花坛,老头坐在了花坛边的砖台瓷片上休息。着实没经过人死的何一鸣,从下了出租车到此刻,跟爷爷的身体距离没大过一尺。胆小的少年郎东张西望,两手不停地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哎,咋不见人呢”老马自言自语。
“爷爷,没人的话,咱两放完了东西走呗”何一鸣紧挨着爷爷的身体取暖。
“主人家没见着,怎么走”老马瞅了一下孙子,心里暗嘲其胆小如鼠。
老马只知袁建成的电话号码,至于他长什么样子,有二十年没见了,老马早忘了,于是盯着进出殡仪馆的人一个一个地打量。一老一小坐在殡仪馆主灵堂的门口边,见来来往往的人各个不是悲伤就是哀嚎,少年胆颤、老人狐疑。
“你这个爷爷,以前可是个能人呀”半个小时以后,老马指着灵堂的方向,脸侧着对仔仔说。
“有你能吗”仔仔怼老马。
“比我能多了人家是大学生”
“哇,好老的大学生呀”
“是啊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村里当生产队的队长,领着大家到处干活他们村子那时候在镇上很出名后来公社领导见他干得好、表现好、人聪明,提名他当村长,村里人一选举,数他票最高了二十岁成了一个村的村长你说能干不”
“呃好吧跟学校的学生会会长有点像。”
“那时候年成不好其他村饿死的人多着呢,他们那儿没死太多人得亏了你这个爷爷,早早地让村里人在犄角旮旯的地方种红薯和洋芋,呵呵也是个有远见的人后来开放了,恢复高考了,你猜你这个爷爷干了个啥事儿”
“参加高考爷爷你这悬念铺得一点水准也没有”仔仔一脸嫌弃。
“哼哼那你知道当时你这个爷爷高考时多大了三十六岁孩子都老大了当时他要高考,公社上还不放人舍不得让他走他没法把村长给辞了,读书去了那个时候,人家去西安大城市里读书,上大学了不起吧”老马讲得眉飞色舞。
“那他孩子谁照顾”
“他爹妈和他老婆。你袁爷爷上大学时也穷得不行,他跟我说他妈给他带的玉米馒头发霉了,那毛毛长了半寸长,他照吃不误没法子,那时候刚开放,村里穷得很你这爷爷又廉,当村长的时候不贪一分一毫的,啥没落着好人呐”老马朝空竖着大拇指。
“那你和这个爷爷不是一个村的,你们怎么认识的呀”
“我们是亲戚,我爷是他婆就是他奶奶的亲哥我和我这个老哥的关系,就像你跟你兴华姨家孩子的关系一样”
“好远远到拉萨了都”
“是远,隔村里也不远主要是我爷和他婆早走了,我们上一辈还联络呢,到了我们这辈不联络了我跟你这个袁爷爷是先认识的,而后才知我俩是亲戚哈哈哈你说巧不巧”老马几声憨笑过后,接着说“我俩认识的时候,我都四十多了,才当了村长,啥也不会弄多亏了你这个爷爷帮我,指导我、点拨我,要不是他马家屯还没现在这么好呢”
“哦”仔仔点点头。
“镇上、乡上有啥动静,他马上告诉爷爷,然后我在村里努力使劲,给马家屯挣了荣誉、拿了不少政策优惠爷爷家刚开始种果园,那时候种果子的人很少很少,农民胆小谨慎不敢种怕卖不出去赔了本还把地给耽搁了,你袁爷爷当时鼓励我,让我先种,给大家带带头刚种的前几年爷爷卖果子的时候,他给爷爷联系了不少果贩子,这才一点一点把路子走通了后来马家屯种果子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啥果子都敢种了”
“哦原来他给你放消息呀”不知何时起,仔仔的胳膊大腿已经不起鸡皮疙瘩了。
“不仅是我,你袁爷爷帮过很多人,人家关系网非常宽爷爷后来在镇上、乡上联络的那些人,各个受过他的恩镇上的好些惠民政策、惠民工程就是你这个袁爷爷牵头的那年要不是他妈病重了,你袁爷爷早成我们镇的镇长了当时提名了都,已经开始准备操作了啧哎人这运势,确实有好有坏那些年认识你袁爷爷的人一提起他,各个竖起大拇指,人品、能力、头脑没得话说”
“那他为什么现在成这样啊”仔仔指了指灵堂。
“哎老了呗他六十多到了深圳,一到深圳查出了心脏病哼哼能活到现在已经不错了”老马笑着摇头,伤感衰老。
“爷爷,你是不是很伤心怎么没见你哭呢”
“呵呵人老了泪少再说我也不伤心你这个爷爷活到七十六了才死,我还不知道自个能不能活过他呢我要活不过他,我才伤心呢”老马开着玩笑。
“我觉得你很健康呀,怎么着也能活到九十岁”仔仔安慰爷爷。
“这几十年爷爷送走的人数也数不清,爷告诉你这人活多长跟他健不健康没半毛钱关系生死道上无老少,到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个去。人这命长命短得看阎王爷的意思”老马指了指脚下的地。
“那这个袁爷爷为什么为什么他很牛,葬礼却没人来呢”
“哎,记着他的人没死也快死了他这辈子只这一个儿子,不跟这儿子过怎么活”老马双手拄着拐杖,连连摇头。
“呐这葬礼也太寒酸了吧,爷爷你看中间的和隔壁的,人家该有的东西都有,人也很多这个袁爷爷好可怜呀快十一点了他孩子还没来”仔仔歪着脑袋着急。
少年一语戳中了老马的伤心筋,老头神色呆滞,沉默了。
十一点半的时候,仔仔小声催促“爷爷你打个电话呗”
“啧指不定主人家现在忙大事呢甭给人家添麻烦”
在细碎的哭声中,老小又等了半个小时。忽见一中年男人往殡仪馆正厅走来,那人瘦瘦的,额前发亮,眉目间和袁铁成有几分相像,老马坐直身体,正想问一问。
“这不是你那个叔吗”旁边的女人指着老马说。
“哦对对是你”老马忆起了铁生的儿媳妇,站了起来。
“建国叔,我是建成”那中年人过来和老马握手。
“哦,好好好”老马点头,握完手指着仔仔说“这是我孙子,我腿脚不便利,带着孙子过来了。”
“哦那叔我们进去吧”袁建成领着老马往那间最小的灵堂里走。
“你爸的棺材呢”老马问。
“在后面呢,他们等我们过来了才挪我现在去让他们挪。”建成说完去找工作人员挪棺材。
“灵堂咋布置”老马转身问建成媳妇。
“这不这不是有挽联、遗像吗”建成媳妇指了指北墙,而后挤着眼睛说“叔你不知,这里东西贵得要死一身寿衣要三千一个骨灰盒要两千我们这前前后后进医院花了不知多少钱了”
老马点点头,又重重地低下头,沉默。仔仔斜瞅着爷爷忧伤的脸,心中的恐惧被忧伤驱散了两分。
建成和工作人员推着棺材进来了,放好棺材以后,建成去帖讣告。贴完讣告,建成走到老马跟前说“叔你看还有啥准备的”
“你你亲戚呢”老马擦着汗问。
“亲戚我通知了十三个,只有两个来。幸亏是我大还没咽气的时候我就通知了,要不这两个还赶不来呢”建成搓着两手说。
“哦那你今天怎么安排的”
“我本来想好好操办一场,主要城里没人,亲戚总共两个,我要好的朋友离开深圳回老家了,所以没什么人,就这么简单办吧”
“呃就咱这几个人是吧你大不是说你娃高考完了吗他没来”老马尴尬地两眼左右闪烁。
“那怂娃不愿意来咋叫都不来我也没办法”建成摊开两手,一脸无奈。
“哦,成成成那这么着吧我等到晚上火化了再走。”
“呃好吧。哎叔,这是我爸给你的东西”建成从妻子手里接过一个袋子,袋子里掏出一团被旧报纸层层包裹的东西。老马接过来,看也没看便交给仔仔,谁知仔仔死活不接,老马只得一手握着。
“这是给你大的”老马从裤兜里取出一打行门户的礼金,交给了袁建成。
“谢谢叔那建国叔,你是一定要等到火化之后是吧”
“是,我送你大一下”老马轻微的声息里透着不可抗拒的肯定。
“行,那我给你找个凳子去”建成一转身出去了。
中午,袁建成陪着老马聊天,将他父亲这些年在城里的生活状态、身体状态、临终前的住院生活一一讲了一番,老马只叹气摇头。下午两点,建成去火车站接亲戚去了。袁铁生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尚在,姐弟年岁大了,底下的六个外甥、甥女、侄子、侄女只来了两个代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