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地方真是生活的魔窟,凡待在这里的必然堕落,凡离开此处都有生机上午十点,包晓星一个人坐在自家黑漆漆的铺子里,颤着五脏六腑哭着笑、笑着哭,好似神经病一般。想到今早自己一个人回家的景,像个寡妇似的,想到这家里处境卑微的老人、受到冷落的孩子和酒醉的男人,心里难受极了,那泪更是不值钱地流个没完。
这一早上六点,包晓星下了火车,自个提着箱子出了车站。一个结婚十八年、有了两孩子的中年母亲还指望谁会来接她呢想也枉然,自找可怜。包晓星在车站外的小街上吃了份四块钱的早餐,然后坐公交车回农批市场看孩子和老人。连坐了二十个小时的火车,头发脸上油油的、上又湿又脏、精神也困顿。八点多打着哈欠到了市场里,远瞅着自家铺子的门冷冷地关着。
她掏出钥匙打开门进了铺子,一楼没人,上了二楼一看,儿子和公公不在该是上学去了。不知钟理在没在房间晓星习惯地走到了房门口抓住把柄要开门,忽然停了脚、住了手,下楼了。
两人互看一眼愕然无措。桂英扔下辞职信,离开办工椅走过来拍了拍两人肩膀,自个背着包在门口敲着玻璃门催两人。那两人相视一笑,放下犹豫欢欢喜喜地跟着马经理出去吃饭了。
桂英叹了口气,无奈地笑着说“到饭点了,请你们两吃顿饭怎么样”
“马经理,我跟金云差不多。我这两个月没少出去跑业务谈客户,但是真的感觉咱安科展没以前好了我们不像隆石生、花海洋他们,来得早有积淀,市场总共这么大,后来的肯定没有先到的拿得多再加上我妈爸催着我回中山工作我两一聊都要走,索一块吧”戴着金丝眼镜一运动装扮的孔明飞歪着脑袋说完了。
桂英盯着离职信,久久无话。
“马姐那个我走了很多客户,现在距离展会两个月,到年底三个多月,我算了算,按照我目前手里客户预定的展位,我年底能拿到的提成没多少咱业务员又没有年终奖,我到年底靠着这点提成活不下来呀”宽面庞、厚嘴唇的顾金云搓着腿面子说出这些话。
“马经理,这是我的辞职信。”孔明飞也将手里的a4纸掉个过儿摆到桂英跟前。
“哈哈我们两是来提离职的,这是我的辞职信”顾金云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叠成小方块的a4纸,而后又把那小方块拆开,顺着光滑的桌子推到马桂英面前。
“来来来,进来”桂英起来招呼两人坐下后,笑着问“怎么啦有什么事吗”
“马姐,找你有事谈耽搁你一会儿”格憨厚又略略腼腆的顾金云脸上带着一种歉意的微笑。
快十二点,马经理正要吃午饭,两个业务员正面走来推门进来。一个是自己的老乡,三十出头的顾金云;一个是广东本地的小伙子,二十四五的孔明飞。
倒是漾漾,早上致远跟她说今天让爷爷去送,矫的女儿奴还想着漾漾不愿让爷爷送,毕竟她早上是最黏他的。谁想漾漾轻松欢快地点了点头,接受得如此大方,反令自己失落得没个提防。若真让老丈人每天对漾漾既接又送,那他在这个家里可真没有再继续闲下去的理由了。幸好幸好,老丈人过完中秋节便走自己迟早会踏出去的,只是当前还需段儿时间,致远如是自语。
早起他不送漾漾,倒不是因为自己累了,而是想成全老丈人。仔仔大舅没结婚没孩子,二舅也是没结婚没孩子,老丈人膝下仅有仔仔漾漾两个外孙。仔仔这两年学业繁重,别说和老人相处,就是和他们两口子也没机会多处,好在有漾漾。近来老丈人对漾漾的宠何致远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无论老丈人待多久,迟早是要走的,在这里既然有机会,让七十岁的老丈人和四岁的女儿多相处相处,也是成人之美。
老马回来后,先在楼下超市里买了一斤菜把一百元倒开,而后去罚款的年轻人那儿要钱,最后提着菜回来了。致远一听门响了,出来接人,而后打了个招呼回房了。近来总提不起劲儿,除了做饭时是清醒的,其他时间总在打哈欠。说累又睡不着,方才在上躺了一会,根本没有睡意。
“哦不不不就问问,只是问问”老马不好意思,见那人不说话了,开口道别“成那伙计你忙吧,不打搅了不打搅了”说着两老头摆摆手点头作别。
“你问这么多你也要做吗”那人斜脸询问。
“哦”那缺门牙的人说得多了嘴里走风,老马盯着他的嘴认认真真地听完了,而后看着停滞的车流点头。
“呃大部分是自愿的,利用周末时间下班时间出来帮忙;也有些是事业单位的,单位让出来做义工的;还有些是大学生、中学生、小学生,学校分派出来做义工的。也不是全没有工资,有些地方管饭吃,有些地方有补贴,我这个啥也没有哼哼”
“那那些年轻人也是义工、也不要钱吗”老马非常想不通这里面的逻辑。
“是,但做志愿的年轻人也不用。”
“不是老年人都不用掏钱吗”
“我们做这个,坐公交坐地铁不用掏钱的”那人得意地说。
“嗯对”那人点点头。老马这才清醒,原来刚才他垃圾分类的卷发婆娘也是帮忙的人,心里莫名地起了三分歉意和三分敬意。
“哦那是不是凡是穿这个马甲的都不给钱是自愿做的”
“我不上班了闲着没事呀”
“不给钱你做啥”老马现出三分看傻子的神态来。
“这不是工作不给钱的我自愿做的”
“哦那这工作还清闲的”老马笑着点头。
“不是啥工作在家里闲着没事干,出来做做义工指挥指挥交通”
“这是啥工作”老马不懂请教。
那人提了提前的马甲说“义工,志愿者”
老马也相应地将那人上下扫了一眼,问道“你是做啥的”
“哦”那人点点头,继续驼着背举着小旗朝南望。
“我送娃上学回来了”
“我六十九岁你在这儿干啥”那人又问。
“我七十你嘞”老马回头问。
那人冲老马上下打量一番,闲来无事问了句“你多大了”
“哦”老马点点头,和那戴红帽子的老人并肩站着一样地分开腿驼着腰,一样地手背后朝南望。
“哼哼出事故了呗”一个戴着红色义工帽、空着大门牙的老人回老马。
到红绿灯路口时,老马见着个同样穿着红色马甲、年纪与他一般的老汉,忍不住稀奇地打听“哎伙计这路咋了赌成这个样子”
拐过弯回到梅龙路时,只见路上堵得好个厉害。朝北去的那条街通行正常,朝南去的这条街上的几条车道全停着车,老头南北一望无头无尾。整条街压着数不清的公交车、大巴车、小轿车基本上纹丝不动老马没见过很好奇,一路上走一走探一探,
出幼儿园不久,迎面走来十几个外国人。那些人背着包嘻嘻哈哈说着叽叽呱呱的话,老马自然听不懂,只稀罕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外国人,最最关键的是刚才自己还与一个全黑透了的黑人擦肩而过原来黑人真的是黑不是脏呀方才除了白眼仁和指甲盖,脖子、肩膀、胳膊、腿啥的全没看见,跟裹着块黑布走过去一样看来今天不只是撞“鬼”了,还撞“妖”了老马心里一番稀罕一番取笑一番得意,三步一回头地继续往回走。
去的路上走得急,老马竟没觉察自己的右脚已经全掌着地了,送完漾漾可算松了一口气,回来的路上脚一沾地还是觉得伤口那儿使不上劲。老马于是放慢了脚步,轻缓地往回挪腾。
“撞鬼了今天”老马小声嘀咕完,拉起漾漾大步流星地去了幼儿园。
“可以可以”年轻人礼貌点头。
“那现在我能走了吗”老马伸出脖子问。
“好的好的我上午一直在那边”穿制服的年轻人指了指不远处的四个大垃圾桶说。
老马急得又拍肚子又叫爷爷,这才发现自己忘了带智能手机,只带了水烟袋、打火机和家门钥匙就下来了。老头嘴里啧啧摇头道“哎呀这一天天闹得很小伙子,我下楼急没带手机你先别找了,我得送我娃儿上学去,回来了我找你成不”
那开罚单的年轻人将手里的二维码牌抖了抖,对老马说“大叔,我没得找你还是扫二维码吧”
老马看着那穿着工作制服戴着工作牌的年轻人严肃地看着他,心想不好了真得交罚款了。于是从兜里取出牛皮小钱包,找了找结果没有五十的,只得给了个一百元。
“得得得你这人呀费劲儿吵架的这会功夫那垃圾早分完喽我让你走让你走”说着大妈招呼来管事的年轻人开了个五十块钱的罚款单,而后塞进老马的手里说“你走吧你走吧我替你分行不你给人家交罚款吧不交罚款你走不了这老头真逗”大妈说着摆摆手,从马甲的衣兜里掏出一副黄手,走到电梯口的垃圾桶那儿拉出了老马刚才扔的垃圾,而后提着垃圾去二十米外的垃圾分类处自己分类去了。
“法律是活的不是死的那法官也讲人呀国家的政策我肯定配合,关键幼儿园八点半上课,现在八点过了,我娃儿快迟到啦先让我送她上学成不”老马拍着肚子又急又气。
“你这老头儿真逗我给你台阶下呢你还不下非得着我开罚单现在咱市里当前最最重要的工作是垃圾分类咱小区那些开着奔驰的、大越野的年轻人到了我这儿,照样得分好类按规矩走你就说你分不分吧别跟我扯什么孩子上学我弄完了这个还赶着给我孙子做饭呢”大妈侧对着老马,气得一脸黑。
“你别老拿罚款威胁我我就问问你电梯口的那个垃圾桶是不是垃圾桶能不能扔垃圾”老马认为自己抓住了一个小把柄,理直气壮地问。
“你甭管那个现在有标准按标准走麻烦你赶紧配合配合,不配合的要罚款的”大妈东张西望,一副不搭理、不高兴的神。
“哎呦我的爷爷呀还得重新拿出来摊开分那是昨天的垃圾早臭了我先问问你,电梯口的那个垃圾桶放什么垃圾”老马指着电梯口外的垃圾桶问。
“把你那垃圾捡出来,然后按照可回收垃圾、易腐垃圾、有害垃圾和其他垃圾这四类,分别扔到那四个大垃圾桶里您明白没”大妈掰着指头说完后,抬头问老马。
“咋配合”老马挤着大小眼心焦地问。
“谁知道你回来走哪个门、进哪个电梯我不给你开罚款单,你也配合配合我的工作别为这点破事纠缠成不”大妈见老马一直不配合,弄得没趣了。
“啧哎呀,大妹子呀,我今天第一次送我娃儿上学,现在已经八点了咱回来说好不好我就住这栋楼,跑不了的”老马拍着两胯弯腿恳求。
“现在是咱市里垃圾分类的攻坚时期,你扔错了垃圾,我指出来了你还不改咱是一个小区的,别着我开罚款单啊我每天要检查那么多人,不能紧着你一个老哥你配合配合咱工作行不”卷发大妈又是拍手又是摊手,说得有理有据。
“我说生活垃圾你不信呀我要送我娃儿上学呢咱回来处理行不”老马说完便走,没走两步又被那人闭着眼伸手拦住了。
“你扔的你问我”大妈指着自己高声问。
“那你说这是什么垃圾”老马皱着脸问。
“就没这个项”卷发大妈指着老马点了一下头万分肯定地说。
“什么垃圾”垃圾就是垃圾,还什么垃圾老马被问住了,忽想起桂英那天念了好多这个垃圾、那个垃圾的,此刻依稀灵醒过来了。可他第一次送漾漾上学,不能迟到,于是开口“生活垃圾”
“你等等等等我问问你,你这里的是什么垃圾”六十多岁的卷发大妈指着老马刚才扔的垃圾问。
“分了呀在家分好了”老马拉着漾漾边走边胡诌。
“哎哎哎你这个不对哦垃圾要分类的”一个穿着红色宣传马甲的卷发大妈一早起来只等着人犯错抓现行,没成想老马撞到了枪口上。
老马接过黑塑料纸包着的沉沉的一袋垃圾,没说话。电梯开了,桂英不等门开完斜着子噔噔噔地跑了,老马斜着眼不乐,那么大的人一点也不优雅。出了电梯老马将垃圾往电梯门口外的垃圾桶里一扔,拍了拍手,拉着漾漾准备穿过小区院子上学去。
老马按住电梯的开关键等着她。进了电梯,桂英掐着嗓子和漾漾闲聊几句,忽灵光一闪,举着垃圾对老头说“大,我今天起晚了,你去倒垃圾吧”说完抿了抿嘴鼻子里哼笑一声。桂英清楚近来每天早上七点到九点,楼底下一群人专查垃圾分类的事儿,为了考验考验老头那天是否听进去了,她故意把垃圾交给老头去扔。
“哎等我一下”老马拉着漾漾刚进电梯,桂英提着门口致远昨晚扔出来的一大袋垃圾冲老头喊。
“去了好几次我竟然不知道”桂英指着自己嘿嘿一笑,换了鞋提了包也准备出门上班。
“怎么不认识呢去了好几次了”
“他认路吗”
“我昨晚失眠没怎么睡,让爸去送漾漾吧”致远着实一脸疲惫。
“怎么了今天”桂英路过时瞧见了,小声问致远。
老马拎着包,望着进进出出的桂英,没说话,默认了。致远给漾漾穿了鞋袜擦了脸,准备送老小出门。
“我累了,昨晚没睡好”致远说着把漾漾的书包递到丈人手里。
老马心里早乐开了花,脸上故作惊讶地问“为啥嘞”
致远收拾好书包,见老人望着小孩满脸喜,趁势开口“爸,今天你去送漾漾上学吧”
“哈哈哈”老马瞧着小孙女欢喜,自个笑了。
漾漾发着呆,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桌面仿佛要盯穿一般,两小手端着碗低头喝粥,好似没听见,一副魂不附体的样子。
“好吃不”老马低头慈地问。
今早仔仔上学走了后,致远照看漾漾起洗漱,桂英也起来准备上班了。老马这几天与漾漾格外亲近,漾漾坐在餐厅吃饭时,向来躺在摇椅上望云抽烟的老马竟主动过来和漾漾聊天。
想到这里,晓星二话不说,关了门拉着箱子回富小区了。
晓星震撼不已,想来老人家该是早有准备了,前段时间梅梅上学前,老汉总是前半天不在铺子里,恐怕那时候就有打算了。家里境况如此,连梅梅都知道打工赚钱、连学成都知道不随意买玩具,何况是他老人家呢怕是老早想打工了,只不愿让梅梅看见罢了。晓星鼻子一辣,流下了两行泪。可悲呀四十多的儿子天天睡大觉,快七十的老人出门扫大街可笑呀
已经九点半了,老人还没回来,晓星觉得奇怪,给孩子爷爷打了个电话。不问不知,一问惊了一下。原来梅梅爷爷上班了他找了个清洁工的工作,九月一号上的班,在离市场五六公里的一条街上,此时此刻正在扫大街呢。
包晓星心里又沉又坠,真希望孩子开学花了很多,老人也从这里取了很多现金去买菜买东西。倘真是这点营收心沉坠死人,忧思成疾疚。晓星压力大得忽然闷起来。
小沙发靠门的那头扶手歪了,靠里的这头扶手太膈应,晓星怎么靠着、躺着都不舒服,索,她站起来坐在柜台那查账。她先把客户微信支付到她手机里的金额统计了一下,又把柜台抽屉里的现金数了一下,一个四百七十七,一个两百三十八。她出去了六天,就这点营收,不够她一张信用卡欠款额度的一月利息
中年女人累得流眼泪、打哈欠,见不到人心里不放心,只得坐在客厅的小沙发上靠着等,想等孩子爷爷回来了招呼一声便回富小区补觉。晓星靠在沙发上,眼皮半闭着打量这铺子桌椅板凳全是乱的,她在的时候进铺子里的第一件事永远是将这些家具各归其位。茶几上很脏,有油渍、有茶渍、有饭粒、有烟头烟灰她在的时候每天抹三遍。老人家照顾孩子、做饭加卖货已然辛苦,她从不怪老人,反倒感谢公公这么多年对她这个小家的无私扶持。门口的货收拾得还算齐整,可沙发上的毛巾、椅子背的背心、楼梯口的一只鞋、她脚下的橡皮、柜台上的菜盘子和盘子里的半个油饼若不是为了孩子,包晓星根本无法容忍自己的生活成了这个样子。
腐蚀心灵的黑暗和陈旧,没必要多看一眼。
顾金云是自己招来的,为人实在,做事勤奋,桂英认可他的,还曾将晓棠介绍给他。顾金云刚来那一年赚了有十七万,往后这几年赚得少些,估摸今年到现在没赚到多少,他一个三十岁的单男,正努力赚钱娶媳妇呢,耽误不得。
孔明飞是个富二代,来了也有三年了,业绩没多少他也不在乎,纯属来这里交朋友混子的,只可惜他先前要好的喜民、旺海等几个人早离开了,这一年跟他处得好的顾金云如今也要走了。孔明飞为朋友而来,朋友走了他自然待不住了。
七月份部门里走了喜民、旺海和庆成,八月份没走人桂英还暗地里庆幸了几回。八月中有几天隆石生和赵彬彬老去她办公室里抱怨今年状况不好,弄得部门里人心个个萧条,赵彬彬掐着点扬言要提高业务员的底薪,几个被怂恿的业务员较着劲来桂英办公室里试探了好几回,桂英向李姐反映了,李姐拒绝了,那些人方才安生下来。刚平静没多久,前天业务骨干花海洋突然地去了杂志那边,今天顾金云和孔明飞两人又同时要走,其他人作何感想马经理不猜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