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个儿早赵老师说啦,要考试考试知不”
“嗯”
“就是你哥哥的那个考试你说哪个娃儿不考试嗫娃儿们考着考着诶一眨眼给长大喽,你哥哥就这么长大的”
“嗯”
“临阵磨刀,不快也光你今晚回去好好学一会儿,明早考个好成绩,考好了爷给你买礼物,考砸啦考砸了多丢人呀,同学们笑话你学习不好,其它再行也不行等会吃饱了,回家好好学习去哦”
“嗯”小孩儿一听不是好事,撒娇不干。
“嗯嗯嗯的是干啥明个儿要考试考完试放假寒假,一放放一月,顺道过个年,乘隙长一岁,领些压岁钱,多美的事儿呀”
“长几岁”
“长一岁不得了了,还几岁”
“爷爷,我现在几岁啦”
“现在五岁快满了,过个年虚岁叫六岁。诶我娃属啥的嗫子鼠、丑牛、寅虎酉鸡、戌狗、亥猪,哎呀呀五、四、三难不成你属马的白龙马的马还是说你属猴的美猴王的猴等会儿回家了,爷问下你妈,即便你是个小糊涂蛋子,八字也得整明白呀”
“爷爷,你是我妈妈的妈妈不对妈妈的爸爸吗”
“对呀我是你妈妈的爸爸,你现在才知道”老马勃然大笑。
“可是老师说老师说妈妈的爸爸叫外公你叫外公吗”小孩存着天大的疑问。
“是啊我是你外公呀哈哈哈”老马忽地笑岔气了,赶紧停下脚扶墙。
“为什么外公是爷爷呢”
“我是你妈妈的爸爸,法律上是你的外祖父,口头上叫外公叫爷爷咋都成,爷爱听你俩叫爷爷爷,怎地”
“可是爷爷,老师说爸爸的爸爸才叫爷爷。”小糊涂仙拧着脸,彻底糊涂了。
“妈妈的爸爸也可以叫爷爷哈哈”老马笑得走不动了。
晚上八点,钟能苦巴巴终于等回了儿子。瞧着儿子脏兮兮、黑乎乎、软绵绵地走进门来,正在洗碗的老人哦呦一声立马从厨房小跑出来。迎来儿子,父子相视,低头无言。一个朝前走,一个让开路往后退。钟能想问什么问不出口,这般颜色、这般落魄、这般羞赧,一看便知并非好事,多半在外露宿了整整两夜。
“你这又是咋地了折腾这是干啥呀”老人气得拍裤腿。
“星儿早走啦回去啦真真地回去啦”
钟能望着儿子,神情复杂,那复杂久久地收不回去。钟理听此言一声不吭上了楼,钟能望着儿子身子沉甸甸地上楼后,他扶着楼梯叹了几叹,而后钻进厨房给儿子做饭去了。这光景,想必又是一天没吃饭了。冰箱里前天买的几两五花肉他一直舍不得自己吃,今天刚好取出来给儿子炒菜用。
人逢喜事精神爽,闷向心来瞌睡多。钟理一路累得险些走不回来,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躺在同样潮湿肮脏、疙疙瘩瘩、味道刺鼻的床上,却睡不着了。二十分钟后,老人端着一碟菜三个热馒头上来了,进屋后开了灯,将馍和菜放在床头柜上。
“先吃饭吧千事万事,没有吃饭事大”钟能说着给儿子铺被子、收垃圾、整衣服。
“你年轻着呢,活到八十才过一半多一点,人生还长着呢只要你好好地反省了,迟早会好起来的,不怕没有好日子,也不怕外人笑话人谁没个磕磕绊绊的,你不能再这样糟践自己啦俩娃还小,还指望着你养活呢你再不赶紧振作起来,梅梅大了娃儿有能耐了,往后怕是再也不需要你这个爸了消停两年没啥子,问题是你已经消停了好几年了呀”
老人一边规劝一边打扫,见儿子迟迟不动筷子,他知趣地关门出去了。他知道钟理在他这个父亲面前还残留着脸面。当初钟理被众人捧得有多高,现在跌落得便有多疼,钟能后悔当年把儿子小小年纪逼得太要强、太好胜,后悔把自己的功名心、得失欲塌在儿子脑壳上,后悔先让他成功后让他成魔。
爷俩一路拧巴,晚饭后老马忙着布置书桌。今天是小糊涂仙儿本年度最后一晚写作业,老马将桌面整得清新舒心,花花绿绿的课本外摆放着主人翁近来的最爱奶油巧克力、橡皮泥、小娃娃、小彩灯、小狗狗、小手表。万事俱备,老马叫来了这张小桌子的唯一主人。
“宝儿,过来写作业啦今年最后一回啦,赶紧过过场”老马在漾漾房里喊人。
“嗯,来啦”小人儿抱着玩具从沙发上回到了公主房的课桌上。
“来坐这儿给你笔这这从这个字开始抄,一个字抄三行,拢共五个字开始”老马起调。
“好哒”童音欢欣,小人小手握住笔,开始写作业。
“你写你的作业,爷给你准备明个考试的家伙事儿”
老马说完开始在灯下削铅笔,一根削两头,一丝不苟地削,削得不能太细不能太粗,露出的铅笔芯不能太长不能太短,老人家小心翼翼,十来分钟才削了两根,而后吹着铅笔问干事的人。
“两根够吗”
“不够我要考试呐”
“还削”
“是哒”
“好吧”
老马笑嘻嘻地陪玩,从笔筒里又抽出一根崭新的铅笔,花了七八分钟削掉两头,然后吹着铅笔头又请示小不点儿。
“第三根了够吗”
“不够还要”
小人儿说完继续抄汉字,抄完三行,老马的第四根铅笔削好了,老人抖着第四根问。
“行了嘛第四根啦”
“不行哒我要考试考试呐”
小人说得有板有眼嘴脸褶皱,老人被逗笑了,妥协了。于是又抽了一根绿色铅笔,在灯下隔远了慢慢地削,心想现在这铅笔木头真硬,削起来真难。老人削啊削、削啊削,十分钟后终于削好了,然后将五根铅笔还有三块橡皮全部摆在一起问。
“五根铅笔、十个笔头,三块橡皮,够不”
“不够”
“狗屁个不够一张卷子,画几个圈圈,半根都够了,爷给你削了十根头儿还不够你是要干嘛呀这五根铅笔够你再长五年啦三块橡皮够你用到小学六年级还不够吗”老马惜疼东西,假装怒了。
“那够了吧。”
小孩拉着音点点头,一副似询问似妥协的口吻,僵持间眼珠子机灵地多次偷看爷爷,那软软、萌萌、怕怕又掺些小心机的可爱模样,甜腻腻地齁住了老人。没多久到点了,作业也写完了,老马准备收拾东西伺候小主子睡觉。洗了脚丫子、刷了牙、抹了脸,换了身粉色的卡通睡衣,小不点儿终于钻进了被窝里。老马关了大灯打开迷你小夜灯坐在床边。
“哎呀今天讲啥故事呢”
“太阳宝宝”
“啧咝哎讲了好几遍啦,爷烦啦。哎呃你明天考试,爷给你讲汉字吧汉字的故事,你听不听”
“听吧”
“哎呀讲哪个字呢”老马重从书包里翻出漾漾的小课本,借着紫红的微光从课本里选了一个老师讲过的字。
“爷给你讲讲这个来去的来字。爷搁你这么大点儿的时候,先生跟爷说,来字原先是麦子的麦的意思。你瞧,这一撇一捺是小麦的叶子,上面这疙瘩是小麦的麦穗,这两个点点是说一根麦秆上结出两个麦穗子所以嘞,这个来去的来原先大概是这么写的。知不”老马在白纸上用绿色的水彩笔画出一个麦子和“来”字繁体的复合体。
“不知。”漾漾瞟了眼,摇头,无感。
“原先来字是老天赏赐的意思,后来用偏了,人造了另一个字作小麦的麦字,晓得不。”
“晓得了吧。”
“再给你讲讲这个世界的世字。三是横着写,三个横杠;表示三十的这个字是一个横杠三个竖条。最早的写法是这样的光溜溜三个竖条上每个竖条带着黑点,这三竖加三点写着写着成了一横三竖,一横三竖写着写着又成了现在的世字。所以嘞,一世是三十年,那时候人命断,三十年就是一世一代了。那三十的世,去掉这个竖折,就成了廿字,廿是二十、二十年的意思。照这么说嘞,廿三是二十三,三月廿八是三月二十八的意思。廿再拆点儿、再去掉个竖折,就成了十个的十字,十字正是刚才的一竖条加一点,三个十字合起来是世,世字拆点儿是廿,廿字拆点儿是十。记住不”老马耐心地在纸上描来画去。
“没”漾漾缓缓地扑闪睫毛,浑不懂,不好听,听着困。
“没事,往后再学。先给你讲讲你上个月学的这个九字,这个字明天保不齐要考的。汉字数数,小从一,大到九,再没比九更大的啦。所以古时候人发明九字时,画的是个虫子,这样的跟蚰蜒、蜈蚣很像,这些东西好多条腿,老早时人用这虫子样儿的字表示多的意思,就是九字的意思。说多的爱用九,天大叫九野,地大叫九州,历险多的叫九死,反正就是说多。知了不”
“嗯不知”小人儿还没睡着,老人家继续讲汉字的故事。
“还有你前两天学的上下两字。原来上字是一横上面正中一竖,这么写的丄;下字是一横下面正中一竖,这样子的丅。这两字是最憋屈的,写着写着被人写坏喽给,不光多了一笔,还难看得要死。你说说唻诶睡着了我娃儿这么快一讲故事老嗨啦,一到学习呲溜一下睡着啦”
老马合了书本,盖好被子,关了小夜灯,出房门时冷不防致远已过来了,静静地坐在漾漾房门口的餐桌上偷听岳父解字。
“诶”老马一惊。
“我刚来,等仔儿呢,看他最近学得怎么样。”
“哦还没回呢,快了,最近期末了,少上一节自习,差不多九点半到家。”老马也坐在了餐桌前。
“漾漾现在已经学世界的世字”致远惊讶。
“可不”老马双眉一挑,有些得意。
“这是小学的内容,幼儿园学这个,有点早了。”
“鬼知道呢”
翁婿俩聊了一会,干坐一会,仔仔回来了。致远进房问仔仔功课,老马站在门口端着水杯,这回换成他偷听了。爷俩个紧挨着坐在书桌前,致远挨个翻看仔仔的作业和模拟考的试卷,仔仔手拄着头等爸爸说话。
“这道题是会了错了还是不会”
“不会老师没讲过,很多人都错了。”
“这个大题呢”
“结果错了,步骤对了,扣了三分。”
“那就是会咯,以后要谨慎点,考场别慌,三分放在高考上能刷掉好几万人呐。”
“嗯。”
“生物呢我看看卷子。诶平均分老师说是多少”
“生物的平均分我看看手机。呃是六十七分。”
“那偏难一点儿。你这道生物的论述题不行啊,没背熟吧,十五分你才拿了十分,你自己没想过是什么原因吗”
“漏答了一点,老师说这道题不太考,所以我也没重视,复习的时候好几次绕过去了”
父子俩你一言我一语,看起来像是在闲聊倾诉,全不像一个父亲审孩子卷子的经典画面。致远始终温文尔雅,没有训斥、没有责怪,多是原因分析和高分表扬;仔仔回答清晰且慎重思考,他爸爸漏掉的重点他也会专门指出来跟爸爸交流,遇到犹豫不决或者经验不够的地方会专门询问爸爸。明明是在谈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两个人却谈出了与己无关的清醒和平和。
老马斜眼瞅了半晌,心里有些惭愧。反思自己,同样作为父亲,和儿女们在重大事情的沟通上从来没有心平气和,有的只是喊吼训骂,跟侄子外甥之类的晚辈们还存有三分平和沟通的心态,和亲亲的儿女们说话从来是趾高气昂、端着拿着绷着的。致远对孩子这种关怀备至、问寒问暖、平等交流的方式,如今想想未尝不好。起码教出来的仔仔在跟长辈沟通上没有任何胆怯之色,自信满满、畅所欲言、诙谐幽默,全不似村里的孩子那般个个怕爹、在长辈跟前说不了一句齐备话。
老二兴盛这些年跟自己处得还好,老碎即小英英离得远挨得训少,老马这会儿心里最最难受的还是他的长子兴邦。兴邦的前二十年甚至可以说长到现在,他仗着为父的威严几乎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什么好听话、给过什么好脸色。兴邦越是摆脱他、淡漠他、无事他这个父亲老马越是恼火,这些年每逢见面心中亲热嘴上却藏着一把刀子,一开口便伤人。老大今天远游不归、事业不专、做事难成的局面,他作为父亲是负有责任的。老大邦在学校里是如何表现、在恋爱上是何等面貌、在工作上是什么风格、在交友上是什么态度,老马并不清楚也从未想过平和地询问,倒是一见兴邦在他跟前唯唯诺诺、阴黑着脸、不想多说、大半沉默的样子他便上火。
老马不觉间频频叹气,心里真怕桂英说的是对的他们兄妹三个的今天果是他一手造成的。想到这里,老头想给老大打个电话,一见十点了有些晚,心中犹豫不决,不知他现在在哪里,不知他此刻在干什么,不知他爱不爱接他的电话。
“干啥呢叹啥气啊”
门开着,桂英回来了,轻声走到老头后面见老头出神叹气,她故意突然打断。
“没啥,娃儿要考试了,我也跟着压力大。”老马说完嘿嘿笑了。
见桂英回来了,父子俩收了东西出来说话,一家人坐在沙发上例行性地睡前闲聊。
“妈你怎么回来这么晚最近”
“晚上给你姨姨打电话,聊了一个多小时。诶你怎么来了”桂英打完哈欠问致远。
“晚上看看仔仔,他这回考试可不能再出闪失了,要不然影响高三分班。”致远回应。
“你们放心,我这回绝对不差,这几个月补课还是有效果的,补完课明显感觉老师讲的题目没那么难了,第一次听基本上能听懂。”
“钱没白花,是这意思”老马调侃,几人轻笑。
“明天漾儿考试,我寻思着考完试给娃儿买个啥东西奖励奖励。”老马开口。
“超市买个布娃娃得了,买啥玩具不是玩两天就扔的”桂英说完拍了下膝盖,又打哈欠。
“爸,我明天去买吧,买完了你送给她。”致远替岳父排忧。
“这点小事我自己办吧,你办你的事儿吧。”老马说完,几人冷了半分钟。
“英你哪天放年假”致远重打破沉默。
“呀公司出了,我忘了,大概除夕前一两天吧”
“这过年咋过你俩没个说法”老马又揪到了老话题上。
夫妻双双沉默,仔仔拎着脑袋问“过年,要啥说法”
“过年这么大的事儿,总得有个流程吧,总得找些事儿干吧年前哪天做什么你不琢磨琢磨年后一天天的咋安排你不规划规划”老马两手伸出来有力地掰扯。
“你在这儿你安排呗你是大领导,你随便安排,到哪天了你告诉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桂英双手抱胸。
“那现在赶紧准备米面油啊起码得准备一个半月的米面油吧你明天弄瓜子糖果红包现金啥的”老马指着桂英说完,桂英望了望致远,咧嘴瞪眼。
“爸,大超市过年不关门的先前我跟你说的那几家大超市,没有一家会在除夕、初一那天关门的,大商场、购物街过年都不会关门的。”致远强调。
“那家里没米了,你不可能大年初一出去买米吧。”
“除夕买米不行吗除夕前一天我出去买米面油行不家里现在又不缺,我前段儿刚买的绝对没吃完,急啥急这么小的事情天天丢出来叨叨,划不来吧”桂英不高兴了。
仔仔见妈妈和爷爷均不乐,赶紧调和“我明天要上课,能不能别吵了爷爷等我下周考完试,我去买你说买什么我就买什么,妈你到时候记得把钱给我。”
仔仔说完,几人闷闷地憋着笑。
“他一个十六七的小伙子,考完试闲得没事干,你不找他跑腿你找我”桂英笑着抱怨。
“懒得很一天天”老马翻白眼。
“请问我能收百分之十的物流费吗”仔仔调皮地问妈妈,又惹笑了三个大人。
“你考试完妈给你打钱,专门作置办年货的专项款。满意了吗”桂英正面朝儿子,斜眼瞪父亲。
顿了一会,桂英恍然忆起,指着门口的包包大声冲众人说“诶我们公司发电影票了,我这儿领了六张,谁要看电影呀”
“我考完试要看嗯至少四张”仔仔兴奋,只因想起了某人。
“给你四张吧,还剩两张。我今天在公司电脑上查了查,最近有个山海经之小人国的儿童电影,评分特别高,大你带着漾漾去看吧”
“她那点儿人能看电影”老马皱着脸问。
“人家专门给小朋友拍的电影儿童电影你可能看不懂,漾漾可能也看不懂,但人家肯定喜欢看,我早带她看了好几部了。放假了你只管带她去,就咱对门商场里的那家电影院,你去过的。”
“成吧,等她考完试了我拉她去吧。”老马说完摇了摇头,想不透四五岁的娃儿会看电影这件事。
“十点半过了,睡吧,仔仔明天还要上课呢。”致远看着手表催促众人。
“你你你”桂英冲着致远忽然结巴了。
仔仔笑了,指着他妈说“我妈想问你今天晚上在哪儿睡哈哈还结巴啦”
仔仔依然大笑,老马鼻中一叹,桂英挠着后脑勺,致远慌忙起来冲桂英小声说“我回那边,明后天有个面试准备下。你晚上早点睡,明天还上班呢。”
桂英一听这个,立马拉下了脸。
“哎等下给你拿点樱桃过去,这樱桃还剩了十来斤呢吃不完英英没时间,仔仔吃得上火了,我又吃不了,剩下的你分一点自己吃吧”老马见女婿要走,急忙去厨房的碗柜上取樱桃。
“我睡去了。”桂英板着脸回房了。
“那天送姨姨家的樱桃吗”致远目送妻子走了,而后一边等岳父取樱桃一边问沙发上瘫着的儿子。
“嗯。”
“哪来的樱桃你妈买的吗怎么买这么多”致远跟儿子搭话。
“不是买的,别人送的。”
“谁送的”致远一听心里警觉。
“我爷爷说客户送的吧,还是北美进口的呢”仔仔头也没抬忙着刷手机。
桂英的客户一般送什么东西、什么时候送,何致远了如指掌,现在展会早过了,桂英跟客户哪有什么往来,且寻常客户哪里会送进口樱桃呀。算计至此,男人心里忽然膈应起来。
“嗯这袋子你拿回去吃吧再不吃坏了,这玩意老贵啦”
老马将一袋五六斤的樱桃递给了何致远。致远拎着樱桃,高高抬起,迟疑了几秒,而后告别走了。桂英伸着耳朵再次听到那轻轻的关门声,心更冷了。
老马重坐在沙发上,挨着仔仔,嘴里喃喃循环“你爸说明后天有面试,明后天哼明后天”说完嘴里啧啧,摇了摇头,长长一叹。仔仔听出了眉目,眉头一皱,洗澡去了。老马见没人待见,自己也收拾睡了。
何致远出了家门,提着那袋樱桃,心里不是滋味,里外看了又看,不知如何处置。
工作忙活,生活琐碎,转眼四十五岁,事业尴尬,家庭圆而不满,自己现下的状态与身份很难界定,说遭逢一场中年危机一点不过。年轻的信念和心愿早已不复存在,自己和桂英相守多年,烟花岁月老早谢幕,剩下的只有柴米油盐钱钱钱,俩人坐在一起谈情很少谈钱很多,平静与平庸催老了他、磨光了他、掏空了他,本以为岁月如斯他们将如此老去,直到一个王福逸打破了他沉默、沉睡且尴尬的中年人生。
妻子为何一直在接受别人的好
何致远百思不解,因为自己现在没工作、没着落、没用吗还是因为自己渐渐变得呆板、冷漠、寡言、无所谓了内置的责任感一直驱动着他,直到今天突然发现自己在这个家里找不到承担责任的强硬身份。
儿子比自己以为的要更努力,他不需要任何人拿着大棒萝卜去影响或干涉;女儿的生活有了新的依靠人,那个人更有趣、更丰富、更包容、更宠溺她,她不需要在委屈或不满之后口口声声喊着“爸爸”“爸爸”了;岳父的脚早好了,他不再需要有人送他去医院,也不需要有人照顾他在深圳如何生活,因为他已经快速成为了另一个深圳通;妻子呢,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娇滴滴地黏着他了,不再直言不讳地向他讲述公司发生的一切,不再卖力地搬运她圈子里的各种八卦。那份情感的依赖不在了,何致远觉得自己在家里变得丝毫不重要了。
下了楼,出了电梯,男人直接将那一袋子樱桃扔进了楼下的垃圾桶里,出小区时在小区外面的超市买了几瓶酒,回到出租屋后一个人躺床上苦闷地喝酒,直到将酒的苦涩当成救命特效药以后,他才渐渐沉寂下来。诸多压抑,在酒后似乎得到了释放,混乱中他的极端情绪慢慢被放大、拉长、铸成武器,一个人在屋子里对着某某人用意念追杀讨伐。
一脚走红尘人间,一脚入凌霄宝殿;梦里尽苦辣酸甜,回首见净土深山。
关中大荔,垣上包家,腊月十五,早上十点,村西晓权家今日人多热闹、有说有笑。包家垣以南的村子地势偏低,大部分叫某某湾,包家垣同纬度及靠北的村子地势高,大部分称哪哪垣。包家垣坐落在大荔、蒲城两县交界线上,偏僻的位置决定了其至今依然沿袭的一日两餐的古制旧俗。上午九点至十点村里人吃早饭就菜吃馍喝玉米渣滓粥;下午两点至三点吃晌午饭,妇女们大多准备花样面食。
这一早,包晓星起来时大嫂和维筹媳妇巧巧已经在家备好了一桌子早饭炒鸡蛋、连锅面、热花卷、烤红苕、煮花生、一大盆凉拌的油菜叶子,这头众人还未洗手上桌,那头的二嫂和二哥也端来了三大盆豆腐白菜炖粉条、萝卜地软包子、蒸熟的红绿冬枣。
“诶哥你跟嫂子也来啦”晓星冲二哥二嫂招呼。
维筹搬好桌椅板凳,众人纷纷落座。大哥大嫂跟哈哈面朝南坐,二哥二嫂面朝北坐,晓星和学成靠着炉子面朝西坐,维筹和他媳妇巧巧面朝东坐。热乎乎、香喷喷一大桌子,众人嘻嘻哈哈关门吃饭。门关了,自己人依旧是自己人。外嫁后包晓星很少跟堂哥们联络,这回实打实地回来了,他们还像小时候一样亲热,好似几十年的光阴没动弹似的,兄妹间凝视彼此的眼神依然那般纯净。
“诶星儿姑,你今个儿干啥嗫天气预报说这两天要下雪啦,你寄来的东西全纸箱子包的,得赶紧挪一下”包维筹边吃边问。
“等会儿用架子车搬过去,我今天打扫那边,晚上把电通了,我跟娃儿住那边,他不习惯人多,人多紧张”晓星说完低眉扫了眼人群中一动不动的学成。
“嗯。还有快递呢,我下午去镇上取快递。”
“嗯。诶哥,咱村里有没有小狗呀刚出生的小狗。我想养个狗给他陪着,我这段时间收拾房子估计忙得很,没时间照顾他,逮个小狗陪他耍一耍。”晓星手握花卷求助大哥和二哥。
“狗倒是没听说,东边秀秀家刚生了一窝猫狸花猫,你要不”
“猫啊也行猫也行,狗我也要维筹你今个儿去镇上看看有没有小狗,有的话你告诉我,明后天我去买”晓星眼里闪闪发光,满是能量。
“嗯。”
“成,那哥等会儿给你逮猫去。”大哥包晓权说完哼笑一声。
“成。二哥,维美包维美,包晓志独生女现在在那儿呀”晓星问二哥。
“西安哩,打工呢。她原先学的是美容专业,现在在人家西安的大美容院里打工呢,听说还是个领班”二嫂炫耀。
“哦不错不错不错不错我还没怎么见过美美呢”晓星惭愧。
“这回能见啦,过年她回来我跟你二哥原想着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回来,你二哥一听你回来了,提前一星期跟厂子里的人辞了,好些年不见你跟棠儿,念着呢”二嫂笑眯眯。
“嗯嗯。你跟我哥在厂里干得咋样活儿重吗”晓星问二嫂。
“不重,哎时间长。鞭炮厂一到冬天忙得很呐,手不能停,老弯腰坐着时间长了我腰疼这几天咋也坐不住,能躺着趴着绝不坐着。”一米五的二嫂说完揉了揉腰。
“你俩年纪大了,悠着些。”
“哈哈,二爷爷给你拿了好多炮仗、花子,等会你跟你你你学成叔去外面放炮去”二哥包晓志冲两孩子说,哈哈乐得哼哼跺脚。包晓志原本想跟星儿家儿子搭话,知那孩子不正常,只好从哈哈下嘴。
“维欣包维欣,大哥包晓权的二女,包维筹妹妹呢”晓星问大嫂。
“哎西安混呐还不如维美呢原先在饭店里干,干了几个月去了服装厂,后来又去大商场里做店员,现在听说在哪个市场里卖衣服呢出去没几年,换了六份工作。维欣性子野,你大哥跟我管不住,爱咋地咋地吧”大嫂提起女儿,一脸无奈。
“胜胜包维胜,大哥包晓权的小儿子呢现在毕业没”
“早毕业了,现在又进了学校,花了两万进了个成人考试的学校说是国家搞得成人计划,想让他混个技术和文凭。现在放假了,跟他同学在西安耍呢”关公脸的大哥回。
“哦不错不错”
“咱屋里这几个娃儿一般般,没啥大出息还不如你女儿雪梅呢我听你二哥说梅梅起码是个大学生,正儿八经的本科生”二嫂羡慕。
“哎压力也大,花费很高。”晓星叹气。
“诶今个怎么安排”
上回回来,家里人说的全是晓星年轻时的光阴,这次回来,家里人开口闭口提的全是孩子们,说起下一代,各家有各家的愁。二哥二嫂常年在外务工,尽想着给独生女包维美多攒些嫁妆。大哥大嫂三个孩子,老三上学,老二打工,老大包维筹在家种地,二哥、晓星家的旱地得亏维筹忙活所以没荒,大哥大嫂农闲时帮忙照看两孙子、供养老三。
包晓星的归来,打破了家族的格局,她要批量种植五谷杂粮的想法家里人面上不反对,但骨子里个个存疑。照例,关于钟理,人问时她总是打个哈哈搪塞过去,未提离婚,不说家暴。接下来可有的忙了,这几天收拾老房子、过两天拜访村里的老迈旧人、在包家垣或邻村租赁地势好的耕地、小年前买年货过年、正月里走亲戚、元宵后准备春播、采购春播所用的大机器如此种种,够包晓星一个人折腾了。
周四一早老马准时送漾漾上学,吃完早餐后他折回来又到幼儿园门口,为的是偷看小不点儿们怎么考试。门卫认得老马,见老人抻着脖子也不阻止。幼儿园中班一共考两轮,一轮考所学内容,包含拼音、数数、汉字、英语等;另一轮是考创意思维,包含画画、听歌画图、手工制作、面试回答等等。老马瞄了一会儿,看不出名堂,拍拍屁股回家了。下午孩子们在幼儿园里练跳舞,为了庆祝学期结业老师们准备了一些节目,孩子们训练了一个月,渐有眉目,只等在明天的家长会兼期末考试颁奖上崭露头角。
这一日下午三点,包晓棠工作结束后稍作休息,休息时随意地在手机上浏览,忽地想起姐姐想和她聊天,又不知她在忙什么。犹豫间,女人忽然感伤起来。这些年几乎每天她都要跟姐姐断断续续地闲聊工作、身体、吃饭、孩子、假期、肉价、社会新闻、娱乐八卦她们姐妹俩几乎无所不聊,虽然做不到秒回,起码两人每天的对话框活跃在彼此消息目录的前三位。如今分居两地,这上瘾的习惯该怎么改变思想间又涌出了泪,奇特的啜泣再次引来了任思轩的多情。
听晓棠哭了好几天,任思轩心里早发毛了,想问不大方便,不问老被打断。终于,今天终于等到晓棠再次哭了,思轩毫不犹豫地在手机通话录中找到同事包晓棠的名字,然后朝她发送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