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我回来啦”
正坐在躺椅上闭眼假寐, 边听着收音机边跟着哼哼的鱼连海,乍闻院子里清亮又熟悉的女声,一骨碌坐起身来。
鱼莜满面笑容地踏进门, 手里大袋小袋地还拎了不少东西。
鱼连海原本半阖的睡眼, 瞬间瞪得老大“丫头,你怎么回来了”
将从镇上买来的水果放在墙角, 对上师父惊讶的眼神,鱼莜颇为无奈“怎么感觉师父您好像不欢迎我回来啊”
鱼连海盯着她看了两眼,复又躺回藤椅上, 手下悠悠摇着扇子, 轻哼一声“你突然回来肯定没好事, 是不是在城里混不下去了,想回来啃你师父的老本”
鱼莜嘴角抽了抽“您老人家就不能盼我点好嘛,我是想您了, 所以回来看看您”
她刚刚从沁园春辞职,原本想着能从师父这讨到些安慰,谁知他一开口就戳到了她的痛处。
然而就算她离开了沁园春,还有很多餐厅排着队抢着要她呢, 怎么就混不下去了
在师父面前,她从不藏着掖着, 露出了些小孩子脾性。径直走到师父旁边的藤椅处坐下, 也不看他, 撅着嘴,腮帮子鼓鼓的, 活像一只受了委屈的河豚。
收音机里昆曲的唱腔咿呀婉转,鱼连海按下了暂停键,眄视她道“当初下山的时候, 你可是信誓旦旦地说不达成梦想绝不回来,怎么,这短短半年的功夫,你就完成梦想了,当上大厨了”
鱼莜支着脑袋回忆了番,当初自己对未来踌躇满志,好像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她轻声说“本来是快要当上大厨了,但是我辞职了。”
她简短的一句话道明了原委,再次惹来师父惊讶的目光。
在师父开口问之前,鱼莜便主动把自己下山后经历的一切,事无巨细地同他说了。
鱼连海一边耐心的听着,一边从桌子下面取出烟杆,点上了烟叶。
自己是如何面试进沁园春,如何在徐府私宴上立功,如何连续三次通过员工餐考核,如何婉拒孙宝田的招揽,后来又是怎样赢了苏州站的比赛,后来又是怎样被何美心栽赃辞职。
鱼莜说着说着,忍不住把自己这几日的疑惑也道了出来。
鱼连海老态龙钟地倚在躺椅上,听罢深深地嘬了口旱烟,感慨地说“你这丫头就是太死心眼了”
紧接着,他缓缓道“沁园春革新派和守旧派的对立很明显,你做的新品锅盖面成功化解了面点房的危机,或许你觉得这没什么,但在别人眼中你俨然是已经站了队。
你若是只想安安分分地做个领薪水的厨子,那自然是你错了,可你并非是这样的人,你有自己对烹饪的坚持和要求,那么你做得这些又何错之有
孙宝田的排挤,何美心的刁难,包括你的辞职,不过是你在坚持中式料理的道路上,必要的牺牲罢了。”
师父这厢在吞云吐雾,说出的话却宛若一阵清风,瞬间让鱼莜拨云见日。
“师父您说得太对了,果然一日不听你的念叨,我脑子就糊涂了”
鱼莜伸手抚上额头,她干嘛总是往自己身上找原因呢她坚持自己的烹饪道路又有什么错若非要说她的问题,那就是她不够强大,她辞职并不代表她输了,如果有一日,她有与何美心相同的资源和权力,在公平的竞争下,她不信本土的中式料理会输给那些外来的新派菜。
鱼莜目光炯炯又有些崇拜地看向师父,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师父只听她说了几句,便直接指出了问题所在。这几日内心的不快,及导致她失眠的郁结全被一扫而光。
鱼连海见她瞬间由优转喜的神色,暗道大半年不见,这丫头还是老样子,明明是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了,心境还单纯如同十六七岁的少女,喜怒哀乐全都表露在脸上。
鱼连海有些后悔,当初只顾埋头教她厨艺,却没教她多少职场上为人处事的道理。
从她口中听到这半年来的所作所为,鱼连海总体上还是很满意的,虽然她做事还有些少年意气,但这未必是坏事。
倘若进城了半年,就被打磨成了只会听老板话,处事圆滑,绕着灶台团团转却毫无自己主见和灵气的呆厨子,那才教他失望。
鱼连海面上对鱼莜很严厉,实则对于这唯一的孙女兼徒弟还是很宝贝的。西庭镇民风淳朴,常年在山上都是他们一老一小作伴,他生怕鱼莜进城后会不适应,应付不来职场上的勾心斗角。
既希望她能出人头地,又担心她会承受来自各方各界的压力,正所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而严厉未尝不是关心的一种表达方式。
鱼莜只同他讲了工作上的事,并未提及她与大老板的私交,鱼连海并不知她被辞职,除了和行政总厨理念不合,还有一层涉及私人感情的原因。
“你说的那比赛是什么时候开始”
全国范围的烹饪比赛不多,这对广大的烹饪爱好者是件难得的好事和机会,鱼连海忍不住多问了两句。
“主办方给我们订的是月底的机票,正式比赛应该在三四号吧”鱼莜解释道,还从手机上找到主办方给她发的电子邮件,拿给了师父看。
当一行行往下看到参赛选手及评委名单时,鱼连海扶着老花镜的手僵硬地顿住。
摘下老花镜,鱼连海沉声道“这比赛你一定要赢。”
虽然这比赛她本来就是抱着赢的信念去的,但见师父的表情如此严肃,鱼莜有些不解和好奇“为什么”
“你别问,听师父的,”鱼连海翘着上郎腿,破了一角的蒲扇歪歪地放在身上,末了补上一句,“你若输了,可别说你是我的徒弟。”
不就是怕她给他丢人嘛,师父就是好面子,鱼莜心下腹诽。
鱼莜从自家宅院里出来时,已是日薄西山。临走前,师父又叮嘱了她许多衣食住行上的琐事,并且要她再三保证,会在京都的比赛上全力以赴。
师父年轻时就是个不服输的性格,老了后,更是把这份好胜心转嫁在了她这个徒弟身上。承载着师父的厚望,鱼莜对未来在京都的比赛,更多了一分必胜的信念和期待。
经过隔壁的宅院,微风卷着一股股淡淡的鱼腥味飘进鼻底。
住在他们隔壁院子的是一对中年夫妇,有两个儿子,小的在上学,大的进城打工去了。他们夫妻俩平日以打渔为生,倒也自给自足。
他们常常会给鱼莜家里送些刚打捞上来的鲜鱼,鱼莜和师父也会常常做美食来招待他们,邻里关系相处得很好。
走近院落,只见院门大开,院子里一排排十数米长的鱼架,上面挂满了密密麻麻不同大小的腌鱼,条条呈倒挂金钟状,场面格外壮观。
周婶子正在整理鱼架,看见鱼莜很是惊喜意外,随便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热情地过来招呼“嗬,鱼家丫头回来啦,来看你师父的啥时候回来的”
“嗯,今天上午才回来的,这就准备回去了,”鱼莜笑着回,看向那一排排数量可观的腌鱼,纳罕地问,“今年晒了这么多的鱼干啊,能吃完吗”
“这才多少啊,还不及打上来的十分之一,这几日正值梅鲚鱼的汛期,很多鱼来不及晾晒都臭了。”周婶子脸上满是心疼。
西庭镇坐落在半山腰上,交通极为不便,他们打捞上来的鱼基本都是拿到镇上卖,然而又不止他们一家打渔,镇上人口少需求少,价格一压再压,也卖不出去多少斤。
镇子周围又没有专门的鱼类食品加工单位,而个人的晾晒能力有限,梅鲚鱼是种季节性的鱼,产量很高,所以每次到了梅鲚鱼汛期都会造成极大的浪费,着实可惜。
“丫头你等等啊,我去给你拿点鱼干来,反正我们也吃不完”周婶子一边说一边赶忙跑进屋里,把前几天晒好的鱼干用袋子包好,往鱼莜手里塞了一袋又一袋。
鱼莜应接不暇“够了够了周婶子,我一个人也不吃了多少啊,要不你给我师父送点去”
“还用你说,前天我已经给鱼叔送过去十斤了。”周婶子笑呵呵地回,眉头却微皱,似是很是为这些鱼的销路发愁。
鱼莜原本只想过来同周婶子打个招呼,哪成想白得了四袋子咸鱼干回去,倒有些不好意思。
而自家老宅那边,鱼莜前脚刚走,后脚鱼连海便将屋门关上,开始急匆忙慌地收拾起衣物包袱来。
只带了些这两年才做的新衣,那些打了补丁的旧衣服统统没拿,最后不忘带上了他那只电流声比人声还大的老式收音机。
在鱼莜走后的一个小时,鱼连海也背着包袱走了出来,回身紧紧锁上了院门。
刚走了没两步,恰看到村头的李四蹬着三轮朝这边来,鱼连海忙拦下他“哎,小李是去镇上的不是快稍上我一程,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山路走着费劲。”
“好嘞。”反正都是顺道,李四也不介意帮这个小忙,扶着他上了三轮,好奇地回头问了句,“鱼叔,你跑去镇上干啥啊你要是买啥东西,我帮你捎回来就是了,何必自己跑一趟。”
“不买东西”鱼连海蹲坐在车板上,揣着袖子,看着周遭的村落及路边的一草一木,布满皱纹的双眼里颇有些留恋,“我这是去搭车进城,以后啊,就不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为什么会以为师父已经嗝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