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莜似是早知主厨们会有这个反应, 温声道“菜单有什么没问题,你们但说无妨。”
清炒马兰头,金花菜拌虾仁, 田螺塞肉俱是春季的时令食材, 且荤素搭配,不失为一份上佳的菜单, 然而,其中的两道特殊的菜品引起了主厨们疑虑的目光。
李奕山抬眼看了看其他主厨们,沉吟片刻, 斟酌地说“总厨, 并非是您的菜单拟得不好, 只是梅鲚鱼馄饨和梅鲚鱼鲊这两道菜怕是找不到货源,现在虽是捕鱼季,但梅鲚鱼吃的人少, 市场货源空缺,如果将其定为季度菜单,市场上的供应远远满足不了我们的需求。”
“货源的问题不用担心,我有办法解决。”
鱼莜从容笑着说, 似乎早就想到了应对方案。
李奕山听到鱼莜的回答,非但没有放心, 反而默默叹了口气, 心道果然还是年纪轻, 拟菜单哪里这么容易,不仅要考虑口味, 符合当下季节时令的养生之道,更要考虑市场的供需和食材的成本。
市场上新鲜的梅鲚鱼每天只有那么多,而沁园春每天的客流量何止千人, 何美心为何被免职,各主厨心里都有数,李奕山想,莫非鱼莜要走何美心的老路,用冷冻的梅鲚鱼以次充好
李奕山适时地住了嘴,这样也好,那她总厨位置也坐不久了。
这可是鱼莜她自己的决定,跌进坑里只怪她独断专行,他不踩一脚算不错了,更不可能伸手拉她一把。
孙宝田更是默默窃喜,搞砸季度菜单可不是小事,到时候菜单放出来,却因食材缺货上不了菜,损失的可是餐厅的信誉。他跟李奕山为了争主厨,明争暗斗多年,如今让个女娃娃得了去,他的老脸早就没地搁了,巴不得鱼莜出错,早点下台。
鱼莜似不知众人的小心思,收回菜单“菜单我会拿给大老板过目,大家如果没有其他疑问的话就开工吧”
小小的后厨宛如现今职场的缩影,有像钱昆这样愿对你施以援手的老前辈,也有像孙宝田这样趋利避害、落井下石的小人,也有像李奕山这样这样不会主动加害你,只等着你出错的冷眼旁观者。
鱼莜向来不擅长这种弯弯绕绕,她只知道做好菜,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次的全国大赛也让她成长不少,鱼莜想如果重来一回,她再面对何美心的栽赃刁难,她
后厨正在如火如荼地,接近尾声时,出现了个小意外。孙宝田准备出锅时,不知是手打滑,还是一时分神,手中的锅竟然飞了出去。
“小心”
鱼莜眼疾手快,迅速扯过桌边的隔热布,一把兜住锅底,才成功抢救回了这一锅的油爆虾。
众人提到嘴边的心放了下去。
李奕山皱眉“老孙,你怎么回事,闪着腰了锅都拿不稳”
“手滑,手滑。”
孙宝田嘴上打着哈哈,实则被这变故吓得出了一脑门子冷汗,心中连道幸好,不然这一锅连虾带油地洒在地上,光是清理就要费不少功夫,现在正值出菜高峰期,这不是忙中添乱么。
鱼莜看了看孙师傅手指上残存的油渍,又看到案板上放的猪板油,当下了然“孙师傅,处理食材完食材要勤洗手,切记不要为了图方便,造成更大的损失,这锅热油要是洒了也罢,要是泼在了人身上,那可不是小事。”
自己手滑的原因当下就被鱼莜识破,孙宝田老脸通红,更没有颜面去反驳“是,是我疏忽了,不会有下次。”
为了保证出菜速度,相同的菜品都是三份起做,这一锅油爆虾要是没接住,意味着要有三桌客人多等半小时,说不定还会被投诉。
人非圣贤,谁能不犯错呢,就连鱼莜自己在家有时也会因为多看了两眼电视剧,导致饭菜煮糊了。鱼莜把这件事当做小插曲,压根就没放在心上。
中午歇业休息时分,鱼莜在员工休息室眯了一会觉,醒来时觉得口渴,拿过保温杯发现茶水已经见底了,便起身去茶水间倒水喝。
刚走近茶水间的门,就听到有对话声隐隐传出来。
“在后厨,摔盘砸碗的事还少么,新官上任还没三天呢,也不知道在给谁下马威呢”
这男声听起来有些熟悉,鱼莜还没想起来是谁,紧接着又有人附和。
“就是,也太小题大做了吧,以前厨工们打碎碗盘,孙主厨从来都不责骂,也亏得孙主厨脾气好,倒是让她出尽风头。”
她刚刚执掌后厨,肯定会有人不服气,其中不少学员都是孙宝田的徒弟,自然会为他打抱不平。鱼莜并没往心里去,正想不声不响地离开,忽然又听一道嗓音稚嫩的男声。
“我觉得今天鱼主厨说得挺对的呀,切完食材要洗手是店规啊,当时我就站在旁边,如果不是她接住了那锅热油,我肯定要被烫伤了。”
“喂,冯若若,你那头的你还是不是咱们热炒区的学员”
“我我哪头也不是,我帮理不帮亲。”
“看不出来你还挺正义的可以啊,新总厨才上任两天,你胳膊肘就往外拐了,看来我要重新教教你我们热炒区的规矩了”
那道熟悉的男声大有威胁的意思,接着传来重物碰撞的声音,伴着一声低呼,鱼莜感觉不妙,当即推开了茶水室的门。
只见人高马大的青年像拎小鸡仔一样,单手抓着一位清秀少年的肩膀,直接怼到了墙上。另一青年双手环胸,事不关己地在看戏。
保温杯应声摔落在地,里面的热水泼洒了一地。
少年怂又倔地用双手护住脑袋,发抖的声音毫无威慑力“打架斗殴违反店规,是要被开除的君子动口不动手那个,打人不打脸”
鱼莜冷然地看着,要动手的青年诧异又尴尬地和她四目相对,胳膊僵在半空中。
预想中的拳头没有落下,少年慢慢放下胳膊,露出一双打量的眼睛,看到鱼莜也先是惊讶,后露出遇见救星的欣喜释然。
方才只听声音没认出来,要打人的这位居然是曾经和她在餐厅的后厨员工厨艺大赛里切磋过的周奇。犹记得当时他是革新派的忠实拥护者,把黄焖鳗做成了九层宝塔的形状,还险些让鱼莜败北。
整个后厨光热炒间就有一百多号人,鱼莜之前呆在面点房,跟热炒区的人都不熟悉,这刚上任好多人都没认全,对冯若若只是略眼熟,只记得他在水台工作。
周奇也很苦闷,背地里非议上司被揪了个正着,谁能想到曾经站在同一起跑线上的对手,如今成为了他的超级顶头上司呢。
真是晦气。
“鱼总厨”
三人齐声问好,各怀情绪。
鱼莜看了看冯若若“他说的没错,后厨斗殴者严重违反店规,一律做开除处理。”
“我们没在打架,”周奇急忙辩解,继而装作熟稔地揽过冯若若的肩膀,“我们刚才就是在开玩笑,是不”
冯若若挣开他的手,一溜小跑到鱼莜身后“不,他们刚刚是真的想揍我。”
周奇差点气个仰倒,这小子抱大腿的功夫真厉害啊。
鱼莜有点好笑,这小子看着挺怂,倒是挺机灵的。
“伤到了你没”鱼莜问。
“肩膀有点酸,外伤倒是没有。”
“嗯,”鱼莜点头,对周奇二人说,“扣三个月的奖金,如有下次,直接开除。”
周奇暗暗瞪了冯若若好几眼,这小子这么出卖他,定是要让他尝尝教训,然而跟饭碗相比,这点矛盾就不足以相比了,万一事后冯若若又跑去跟鱼莜告状,自己也讨不了好果子吃。
“鱼总厨我们知错了,保证绝不再犯。”
周奇二人两嘴皮一碰,先把错认了,打算以后再跟冯若若秋后算账。
鱼莜眼看着周奇给冯若若重新打满了保温杯的热水,才离开了茶水间。
鱼莜回到休息室,没有了丝毫的睡意,倒不是因为周奇那番质疑她的话,而是这件事让她对自己经营后厨的理念产生了些许动摇。
在烹饪的这条路上,鱼莜秉持的观念一直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操心自己分内的事,从来不关注后厨的勾心斗角。然而看到刚刚那幕,鱼莜不由得扪心自问,自己这么做,真的是正确的吗
她现在已经不是当初的小厨工了,而是执掌后厨整个生杀大权的主厨。身份置换,意味着承担了更多的责任。底下的人心不齐,产生矛盾是其次,情绪带到工作中,势必也会造成工作上的疏漏。
以前厨师长之位空悬,孙宝田和李奕山都有意上位,导致其手下的徒弟厨工们分帮结派,何美心一来,守旧派和革新派的分割更为明显。
今天这事是恰巧被她撞见了,平时这些人联合起来排挤外人想必是家常便饭,连员工内部厨艺大赛都有黑幕,鱼莜对于主厨们将水端平这件事,几乎不抱有期望。
烹饪这门学问,体系更像是小说中的武学门派,有师承有传承有各个流派,各有所长又相互看不顺眼。自家的徒弟肯定向着自家门派,鱼莜能理解主厨们想要为自家徒弟谋福利的想法,也理解厨工们维护自家师父的心,这种风气可以促进大家相互竞争,切磋厨艺,却不利于一家餐厅的经营。
想要改变这点,光靠她一个人以身作则是不够的,鱼莜想,她是不是也该培养几个自家的厨工,收几个徒弟
这个想法一冒出就被鱼莜抛却脑后,现在手上要紧的事太多了,还是先把季度菜单的事搞定吧。
“最后一份响油鳝糊,走菜”
鱼莜从锅中盛出最后一份菜,经帮厨之手交给传菜员,随着一声吆喝,宣告着晚间营业的结束。
鱼莜摘下厨师帽,头发已被汗水浸湿成一缕缕的,后厨着实锻炼人的体力,鱼莜看着娇弱,实则比几个成年男人加起来还抗累,一站四五个小时,腿都不带酸的。
作为后厨主力,打扫战场这种后勤活计已经不需要她做了,鱼莜准备离开时,经过水台隐约听到两个小姑娘一边洗碗一边八卦。
“听说大老板又来啦”
“你有没有发现,老板最近来餐厅来的好勤啊”
“是喔,莫非是看上哪个前台啦”
“嘻嘻,有可能喔”
柯奕臣来了正好她还有事找他商量。
鱼莜往更衣室的方向走,本想换了衣服再去楼上找他,未料,刚走过一个拐角,就和柯奕臣撞了个满怀。
鱼莜一怔,不自然地摸了摸微湿半干的发梢“老板。”
“还能适应吗”
后厨的工作辛苦劳累,柯奕臣心里是心疼的,但他又不能流露出一丝这样的情感,因为他知道这是她的理想,她的追求,她乐在其中。
面前的女孩发梢全被汗水浸湿,却不显狼狈,浑身充满朝气和干劲,眼睛里在发着光。
他倒觉得她这副模样比他公司里那些出门要助理们簇拥着打伞拎包,在太阳地下站一会就要全副武装的模特们,迷人得多。
“还好,主厨们都很照顾我,大家配合得很好。”
鱼莜对茶水间的事只字未提,对她来说,那些事都是自己需要去解决的事,而不是给上司打小报告。
她不说,柯奕臣也清楚,主厨们都是在后厨浸淫多年的老师傅,一个比一个的难对付,鱼莜这么年轻去掌管他们,难免会有不服的声音。
柯奕臣相信她会处理好,当然也不会全然放手不管。餐厅是他的一言堂,而她是他所庇护之人,必要的时候,他会行使这份权力。
“原本说让你适应一礼拜再上岗,现在看来倒是多余,你完全能够胜任。”
面对老板夸赞,鱼莜不客气地笑纳,会心一笑,想到什么,说“对了,我拟的春季菜单你看了没有”
鱼莜打印了几份给主厨们看的菜单,却不知柯奕臣什么时候会来店里,就编写了一份电子版的发到了他的邮箱。
“看了,没什么问题,只是据我所知,市场上的梅鲚鱼货源太少,似乎供应不了季度菜单的需求。”
柯奕臣不常过问后厨的事,但作为一个餐厅经营者,有着对市场超常的敏感度,一针见血地提出和四位主厨们相同的顾虑。
“我的家乡盛产梅鲚鱼,只是地处偏僻,交通有些不方便,不过只要联系货运公司帮忙运送,我想可以解决货源的问题。所以明天想跟你请半天假,回西庭镇联系下货源的事。”
“明天我陪你一起去。”
“你有空”鱼莜意外又有些惊喜。
“嗯。”柯奕臣点头,继而看了眼手机,默默把行程表上明早的会议改到了后天。
鱼莜提出采购家乡的梅鲚鱼,有想帮村民们解决鱼货囤积的心思,她最清楚西庭镇码头出产的梅鲚鱼有多肥美,就连晒好的鱼干都是调汤的佳品,就这么堆放着发霉实在太可惜了,但怕此举会招人非议,何美心和单主管就是在食材方面偷工减料中饱私囊。
有大老板陪着是最好不过,可以堵上那些恶意揣测之人的嘴。
鱼莜接着说“还有一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
“往年换季度菜单都是四位主厨们试菜评定,这次的话,我想请所有后厨员工参与试菜。”
果然前面说和主厨们配合得好是骗人的,这是要靠季度菜单立威呢。
柯奕臣看出了鱼莜的小心思,心里好笑,实在没忍住做出了早就想做的事,伸出手来在她的发顶揉了一把,眼见着本就被厨师帽压乱的头发被他揉得更杂乱纷飞了,才心满意足地停下手,笑眯眯地应了声。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