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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故山8
    叶玉棠回过神时, 那人已跑没了影。河畔行人瞧见这一幕,都不由笑起来。



    她拿袖子一抹, 在脸上抹出两道泥杠, “这狗东西。”



    程双匕若有所思道, “你这师弟, 该逮着好好收拾一顿。”



    她眯起眼, 笑骂道,“就这臭德行, 皮猴似的。”



    “你师姐弟两感情倒不错。”



    “若不是师父, 我才懒得搭理他。”话说的嫌弃,说着说着又不由自主笑起来。



    程双匕又道,“反正无事, 随洞庭的船去君山岛上玩几天这两日岛上鲙鱼肥美,橘子酸甜多汁, 正是吃金齑玉鲙的好时候。”



    叶玉棠只道,“这趟出山,其实是来终南山讨山茱萸的。讨了茱萸,还得回去同师父一块儿过重阳节。”



    程双匕都听了乐,“你师姐弟两说是来讨茱萸, 顺带将榜都给屠了去, 这普天之下可还有谁没有”



    河两岸皆是一声“再没有别人了。”



    程双匕不由一声长叹“当真是, 天理何在啊”



    煽动得周遭众人又是一阵阵埋怨, 取笑她道, “武曲女侠, 往后几年重阳节,咱将茱萸给您送上少室山去,千万再别来终南山了”



    一席话讲的她脸都红了。



    程师兄见她给人埋汰得不好意思,也不为难她,只叫她明年一定上君山岛来吃橘子,方才叫船夫开船走人。



    辞别师兄,她随祁慎上斗姥殿摘了茱萸,下山来时,太乙镇上人与船已走的七七八八。



    长孙茂候在远处驿站门外,倚在栏杆上哼什么乱七八糟的小调,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空荡荡的河里头,一叶采藕的小舟不动声地向他靠近。



    小舟上头坐着两三个姑娘,想必是今日将舟划进来看热闹,待各路侠士的船走了,方才方便将小舟荡出去。这个年纪玩心又重,这时街上无人,见着阑干上闲倚着一个俊俏小光头,难免忍不住出言戏弄几句。



    小舟停在他跟前,坐在最前头那个小姑娘冲岸上高声道“长孙公子在等谁”



    他回过神来,一笑,道,“我在等棠儿。”



    小姑娘问,“棠儿是谁”



    他道,“棠儿是我师姐。”



    叶玉棠难得听见从他嘴里喊出一声“师姐”,不由远远一笑,索性倚在远处听热闹,反正耳力好。



    水中的小姑娘接着说“你棠儿师姐早走啦”



    长孙茂稍作一想,便又笑道“马都还在这儿呢。”



    那小姑娘笑吟吟又说道“骗你做什么那位长老,说是要请她吃什么洞庭橙蜜鱼脍,如今正是时候呢,索性就上船跟着去啦。”



    长孙茂有点儿生气,“她不会不辞而别。”



    小舟上几只脑袋凑在一块,大抵是在合计怎么逗他。



    合计完,为首那个又道,“你今天从河里刚爬起来,就去抱你棠儿师姐,所以她一生气,就跑了”



    他立在岸边,听得有点懵。



    后头小姑娘悄声问,“生的什么气啊”



    前头那个说道“满身是泥就去抱别人,多脏啊”



    后头另一个噗嗤一笑,道,“怎么会因为这个生气你们两个真傻。”



    叽叽喳喳一通说,他大抵听得心烦,大步往镇子外头走。几个小姑娘在后头急的叫他名字,他也不回头。



    叶玉棠立在岸边清了清嗓子。小舟上的姑娘回过头来,吓得惊叫出声,三桨并用将舟划远了。



    她心头直乐,找驿丞牵了马,跟在后头远远喊两声,“长孙茂”



    他到第二声方才回过头来,先是一愣,复又一笑,小心翼翼地站在远处打量她,不敢动。直至瞧见她脸上有笑,方才从后头趋近,不动声色从她手头接过几支茱萸,又一手牵过自己的马。



    想是颇有点惭愧,话都有些说不利索,“我以为棠儿生气了。”



    她挑挑眉,“我生什么气”



    他挠挠头,“棠儿不生气,可我有点生气。”



    她又好气又好笑,“你又生的什么气”



    他大抵底气不足,声量小了点,“我以为你自己上君山岛去吃金齑玉鲙,将我自己丢在这儿”



    整个人看起来既不好意思,又委屈极了,那死样子,实在有点可爱。叶玉棠本想呼他一下,手到脑袋跟前又忍住了,胳膊往他肩头一搭,笑说道,“有什么好吃的,师姐能忘了你吗”刚靠到他身上,便给泥沼地那股腐臭气熏得不行,扇了扇,道,“更何况,我跟你两出门就这么一身衣服穿到今日,再不洗个澡换下来,怕是馊都快馊了。”



    他自己低头一闻,便也笑起来。



    两人牵着马,并肩走到镇外一处酒家。每年论剑过后,这处酒家都供一百壶梨花酒给过路侠士。酒清冽甘甜,只是疏淡了点。



    门外两块扁却有意思,写着千树梨花百壶酒,共君论饮莫论剑。



    若是今年斩了个好名次的,便算了却一桩心事,可与友人缓缓归去,长安道上携手赏花不说剑;若落了榜,亦不必气馁,饮罢此酒,万事莫放心头。



    两人走得晚了些,酒家老板已半阖门扉,从半扇窗里瞥见两人,无不惋惜道,“哎,你两最该来喝这盏酒,却偏偏来这样晚方才最后一壶,也给人讨了吃了去,真可惜了了。”



    叶玉棠笑着安慰酒家“既如此,来年怎么的也要为这口酒再来一次。”



    她本为着那壶梨花酒有些遗憾,出了长安道,忽然想起她窖在山泉玉洞中那三坛子酒,心情突然畅快起来,带着长孙茂将马越纵越快,未及天黑便已到了西面崖下头。将马拴进看马农人的马厩,趁着黄昏,她携着长孙茂快步穿梭于山谷密林之中,不多时便已至那处浅滩跟前。



    彼时中秋刚过,银盘高悬在山谷那头,照得谷中苍翠清幽。泉水从山顶流淌下来,从浅滩淌进岩洞,叮咚清响回荡在寂夜空谷之中。



    如今天气刚刚回凉,山中溽暑湿气却要到月末方才散去,正是衣服最难干的时候。这一趟进那洞中打湿衣物,再湿漉漉回到山上,怕是得难受好几日。正好此时入了夜,此地除他二人再无别人,倒也不怕吓着旁人。便立在岸上,解下腰带将头发打了个绑,将外头衣物挂在树上,单着一匹窄小白叠内中入水,免得一会儿游起水来碍事。



    谷中风大,潭水刺骨,激得她一个激灵。幸而外潭水浅,索性整个没入水里,借着劲力一钻便到了瀑布外头。再往里头,就是那处岩洞。



    出了水来,却没见着长孙茂。一回头,他竟还立在岸上寒风中,呆呆站着一动不动。



    叶玉棠抹了抹湿漉漉的头发和脸颊,回头问他,“站在那儿干什么,傻不傻的”



    他不知走的什么神,被她问得一惊,猛回神过来,一开口嗓子都哑了,“师姐带我去哪儿”



    说这话时,他视线游移闪躲,从水面,停在了她脖子下面,而后一眨也不眨。



    实在有些古怪,倒令她没留神他竟生平头一遭的对着她叫了一句“师姐”。



    叶玉棠垂头摸了摸那块玉,道,“是入山之前,师父给的。先不说这个过来,带你去看好东西。”



    说罢冲他招招手,转身钻进水洞之中。



    洞外水帘声从里头听着跟春雷暴雨似的,她兀自入了洞中,竟不知他是几时跟上来的。



    玉洞里头光线比外头更暗几分,直至她轻轻松松赤脚淌过泉水流经的青苔斜坡,正要伸手去取头顶石阙处置的那几坛子酒,猛地背后“扑通”巨响,跟着足底石板一震,便听得地上有团黑影一声闷哼。



    这惊天一跤,摔得她先是一愣,旋即狂笑起来。



    他爬起来尚未走上几步,又是一声“滋溜”跟着“噗通”。



    此人脸朝下摔到青苔上的瞬间,倒是眼疾手快的去寻手边能抓的东西,两手直截了当的握着她脚脖子。



    此人又高又重,若换作是个常人,怕是已跟着他连翻几个跟头,栽进后头岩洞中的深水坑里。



    哪怕是她,也给他拽得往下滑溜了几寸,方才将自己与他稳住。



    这人吓了一跳,猛地将她脚踝松开。



    叶玉棠笑得腰都直不起来,蹲在地上抖了一阵,方才搭把手将他扶起来。摸到湿漉漉的袖子,觉得不对,两手又往他胸口与裤子上摸了摸,果真是穿着衣服游进来的,气得骂道,“你不摔跟头谁摔”



    一手又呼了他一巴掌,“洞里尚还暖,你内力又不济,一会儿穿着这身衣服出去,吹了山风,不知得病几天”



    说着说着她又停了下来,拿手心又去贴了贴他额头,觉得烫手得不行。疑心自己方才游水过来,所以手尚还冰凉的。



    略一思索,又拿自己额头去贴了贴他的。果真仍是烫的。



    他整个人一僵,将她推开。



    再说话时,话音不自觉轻柔了几分,“真发烧了”



    过了半晌,他方才说道,“没有。”



    “嘴硬吧你就,若真生起病来,师姐可不会伺候人。”说罢嘁地一笑,踮起脚,起了那坛子最烈的李子酒,自己先抱着喝了一大口,一手擦擦脖子,一手将坛子递给他道,“喝点儿,先暖暖身子。”



    他沉默地接过,仰头豪饮。



    她劝道,“慢点儿喝。”



    他没听。



    叶玉棠笑说道,“虽说这是你的终南论剑女儿红,但也别贪杯,小心喝多了说胡话”



    长孙茂“”



    待他一松口,她便将坛子夺下来,拿盖子将酒坛封好;尔后另起两坛果酒,将自己与他随身携的皮水壶灌满,系在腰上。领着他在洞里转了一圈,道,“天气再冷些,这里也是个洗澡的好地方。若是一旁再有一坛子温酒,啧啧,山中有酒真富贵,成日无事小神仙。”



    说罢,走到帘洞处,将手头坛子搁在水面一推,回头冲他道,“你最好将外头衣服脱了再下水。”说罢,一头钻入水中,一眨眼,人与酒坛子都从岸边出了水。



    那日长孙茂自然没有听她劝。已过中秋,拖着一身沉重湿衣,吹着山谷狂风,走过云雾袅绕的过崖吊桥,回到“天上客”,进得琉璃寺中,整个人已冻的打起了哆嗦。



    她掬了几把柴、烧了满桶热水给他洗澡,到了清早,到底还是感冒了。早晨她去叫他起床,往日立在床边一声“长孙茂”



    此人眨眼就能穿着一身亵衣,哪怕睡眼惺忪也能立到你跟前来。



    那日樊师傅为庆贺两人屠榜大捷归来,做了一整套二十四样斋菜佐菌菇素及第粥,眼见快吃完了,也不见他起床来。



    进他屋里,只见一张惨白小脸藏在被子后头,耷拉着眼皮,一声“棠儿”叫的她心都酥了半截。实在是又可怜又可爱。



    她钻进被子,将他扶着盘坐起来,刚给他接了半口气,便听见师父立在门口说“他内蕴不足,现下生病,更是体虚,经不住你这么吐纳运气。”



    她方才恍然大悟,去了少林寺找禅观居士拿了几副药回来。



    心里虽觉得他可气,可到底病也是因她贪玩而起,不免心里既心疼又愧疚。



    想着他素来喜欢热闹的性子,怕他无聊,生病那几日看,干脆将药炉子架在他屋里炭盆上,坐在他床头矮凳上。他睡着时,便自己打坐运功看秘籍;他醒了,耐着性子嘘寒问暖。



    若他想吃什么,便下山去市集采买,回来叫樊师傅做给他吃。



    若他想听故事,她便搜肠刮肚,将自己毕生所学、为数不多几个故事讲给他听,其中包括了自己五六岁时仇欢讲的那种无聊至极的稚童鬼话。



    但这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某一日便又去了隔壁少林藏经阁一趟,一日之内翻遍整个藏经阁,才翻出一本庐山远公话,口干舌燥的讲了两晚上过后,他竟然欲言又止的来了句“棠儿,这书,我六岁时就读过了。你拿得这本,恐是盗印的,每页都缺字漏字。不如等我好了,我讲给你听。”



    将她给气得一晚上说不出话。好巧不巧,那天晚上睡觉,他翻了个身,一本书从被子里头滚落出来。



    她走过去一看,此书名作空山十八打,看起来是本武功秘籍。一开始她挺欣慰,心想,这小子肯私底下偷偷习武,倒挺难为他。只是这“空山”是何门派“十八打”又是什么功夫,为何她从未听说过



    若乃是正宗功夫尚可,只怕是如今外头江湖骗子凭空捏造出来的,练了有害无益便不妙。



    说罢,她走过去将那书从地上拾起来,外头一层书封自然而然就脱落下来,露出里头的书封游仙窟。



    叶玉棠不禁松了口气,而后又一笑,心道,好哇,这小子,竟敢打着习武的幌子,藏在屋里看小话本。



    转念又想,此人六岁就看过她十岁都没读过的书,如今他十岁,又在看些什么好东西



    思及此,她盘坐在床头,将那本书拿在手头好好瞧了瞧。



    书封画着一处亭子,亭子坐落在仙山之巅;亭中有一盘樱桃,只是散落了一地。一旁还有一双黑靴与一只绣花鞋倒在一处,画画的倒是不错,只是场面看起来很是狼藉。



    正要翻开第一页读,忽然面前影子一晃。



    她眼疾手快,将书背到背后去。



    长孙茂跪在床边,伸手来夺;她往后一仰,干脆将书整个坐在屁股底下,连人带板凳往后狂退两步,笑着说,“下辈子吧。”



    他有些着急,“棠儿,把书还给我。”



    她问,“这么着急,这书里写了什么”



    他脸涨的通红。



    她更好奇了,“不肯说”



    他开始耍赖,“我是病人。”



    她笑起来,“我看你这样,不都大好了吗”



    他哑着嗓子说,“快把书还我。”



    话音一落,又是一通咳嗽。



    “给你给你,”她实在有些无奈,将书递过去塞进他被子里,又坐回圆凳上,“什么书这么紧要,病这么重也要抢”



    他钻回被子里,想了想,道,“以后告诉你。”



    她嘁地一笑,过两天又把这茬忘了。



    不过第二日起,他病渐渐大好些,已能抱着暖炉四处走动。



    有一日,他一直立在寺门外吹凉风,说是要等什么紧要东西,怎么劝都不听,简直成心气她。



    眼不见心不烦,她吃了斋饭便去外头山里,呆了一宿,至入夜方才回来。心里始终放心不下,悄没生息推开他房门,到床边瞧了瞧,拿手摸了摸他额头。



    另一只支在他床沿的手,便被他自被子里捂得暖融融的手握住了。



    然后此人捉着她的手,伸进他被窝里,领着她摸到一粒小小的事物,便又松开来。



    此人轻轻一笑,又闭眼接着睡。



    叶玉棠摊开手心一看,那是一只红绳系的,小小的白玉海棠叶,小拇指节大小,泛着些微淡青色,与她脖子上挂的那只一模一样,只是小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