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茂想了想,问,“弟子家眷,可得机会医治蛊毒么”
李碧桐笑了,“你当我派是做什么的地方”
长孙茂沉默片刻,说“我有诺言未尽,多半要为此毕生奔忙。分身乏术,恐无机会为贵派效力。哪怕如此,你也愿为我解毒”
李碧桐一时无言,过半晌,无比惋惜地摇摇头,“为什么你本可以先答应下来。”
长孙茂有些泄气,头靠在石壁上,“我这条破命,有时候我都在想还能拿它赚点什么。”
李碧桐道,“若我有能力解蛊,必会答应你。”
她两手摊开,“可你看看我医者不能自医。”
长孙茂耷拉着眼睫,笑笑,看上去疲惫已极,“歇上片刻,带你出去。”
话音一落,他背过身,斜靠在巨石上,几乎整个人没入黑暗。说完这番话,一勾吻又延伸几根藤蔓,像背后黑暗深渊向他伸出的触手。
他周身黯淡,些许微光从背后漾来,颈上一抹绿在发亮,像缀着只流萤。
刚阖上眼,背后山壁“叩叩”轻响了两声。
声音很远,隔着重重山石,却仍被他捕捉到。
他强打起精神,“棠儿,是你吗”
没有声响。
张自明以内力传音,“你没事吧”
长孙茂道,“没事,很快出来。”
张自明简略向他描述山外情形,“叶姑娘要搬山石,被程公子拦住。我们将山道里的石头多少往外挪一些,你也可剩些力气。”
长孙茂想想又问,“毒夫人呢”
张自明道“有人逃出山,追去了。”
长孙茂慢慢松了口气,“多谢。”
李碧桐忽然问道,“拿到那残蛊之后,你准备如何”
长孙茂笑起来,“还能如何”
说话间,山之外有人哀哀叫了一声“李碧桐”
这一声是内力极为浑厚的叫法。
两人闻声具往另一头望去。
立刻又是一声“李碧桐,你在山中吗有人告诉我你被困在此间。”
伴随着山石碎裂之声,呼喊越来越近,从远处坍圮远处,一点点往洞神庙这头靠近。
而山的另一头,程霜笔惊呼出声“小叶子,你去哪里”
长孙茂猛地坐起身来。
毒夫人被骗了。
李碧桐循着话音来处,问,“蠢材你进来做什么”
李碧梧轻声说“师妹,那矮子说你和宝哥被困在这里”
李碧桐厉声道,“你的宝哥没在这里,你你被骗了,快些出去。”
“小檀,你听起来受了伤”声音依旧在靠近,“要紧么”
李碧桐声色俱厉地骂道“你这不是你来的地方,滚出去”
一席话出口,好像自己也被这怒骂所震动,眼睛一闭,齿关紧咬,仍控制不住流下泪来。
十二峰卒然坍塌,叶玉棠几乎是立刻从亭间惊起,待众人回过神来时,她已立于灰烬之上,开始徒手搬山。
程霜笔有心阻拦,却拦不住她一身蛮力,到头来只得跟在她身后同她一块儿搬。
他挪一块石头的功夫,叶玉棠已轻轻松松移走七八块,眼都不眨。
不知不觉背后水池已堆了座小山。那堆石头,皆比她个头还高,恐比她三倍还沉。
不由想起几个嘴上没把门的江湖长老,从前成日价研究如何赢过叶玉棠。其中说得最多得一句便是男子臂力得天独厚,一个女子,哪怕再厉害,手上力气也终有极限,这便是她的弱点。
他曾对此将信将疑,如今亲眼一睹,不由感慨,兴许臂力的确是她身为女子的天然缺憾处,可哪怕是缺憾,依旧不输人半分。
红颜薄命,英雄寂寞,这样一个天之骄子,偏偏自古以来所有宿命诅咒统统在她身上应验。
当初君山岛杏花坞细脚伶仃的小姑娘从他眼前跑马灯般一晃而过,忽然便与眼前那个废墟之中孱弱瘦小的影子重合起来。
程霜笔眼眶不由泛红。
他无论如何拦她不住。长孙茂若得知这事,也只徒增烦扰罢了,故张自明只说是他二人在搬。
石头挪走一些,正好可供击石传音。
之后得到他回音,知晓他在山中无恙,张自明又承诺要帮他挪走山石,她便放心下来。
稍加权衡,立刻停下手头活计,去往高处树荫下歇息,以留存体力。
一面又留意着废墟尽头一高一矮两道影子。
起初几乎是压倒性的态势矮小男人被踩在地上,连连告饶。
后来矮个子不知说了些什么。
李碧梧有些不可置信,问了句什么。
矮个子又说了句什么。
李碧梧整个魂魄都像被抽走似的,摇摇晃晃后退数步,一掌震碎面前数块巨石。
矮个子躺在她背后,如一只断尾壁虎,趁机悄然后挪数步,在一声巨响之中,向东处夺路遁逃
程霜笔回头一瞥,但见原本树影下静坐的小小影子,如流星箭矢忽地急掠而出,一声惊呼脱口而出“小叶子,你去哪里”
当即扔下手头石块,朝叶玉棠拔足急追而去。
巴德雄不会轻功,却跑的极快,奔跑时自胸前衣物破开处伸出八只嶙峋细爪,想必是某种蛊术。细爪抓地,一路将他驮载着前行,远远看去极其诡谲,像只过人高的大蜘蛛。
那时她已极其虚弱,视物模糊,脚步发飘,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路奔袭近百里,在峨山镇外潕水畔将巴德雄擒住。
巴德雄那诡异八足被她追折了两只,踉跄一摔,滚出数丈。知晓再躲不过,索性抱着自己一只断臂载进水中,直往能凭别的蛊虫凫水而逃。
叶玉棠直冲入水中,掐着巴德雄的脖子,将他从水中拎起来。
巴德雄呛了水,脖子却被攥着,难受已极,目眦欲裂,两腿蹬水,求饶道,“放放我下、下来。”
叶玉棠摊开手。
东西给我。
想讲话却发不出声,只能自肺腑之间挤出沙哑气声,像发怒的野兽。
巴德雄道,“蛊不在我”
叶玉棠手上用力,力道之重,几度以为此人筋肉肌理从指缝之中分崩离析,只剩一把颈骨在强撑着。
给我。
巴德雄脖颈被挤得通红,红中透出根根青筋,“不在”
讲完这话,胸口反复抽动,如同一只垂死的蛤蟆。眼白几度上翻,喉间发出阵阵嘶鸣。
叶玉棠将他整个浸入水中,复又拎起来。
她疲劳至极,又愤怒至极,几乎陷入一种半癫狂的境界。
巴德雄
肺腑震动的气声,断断续续的重复在讲一个字。
沁
叶玉棠捕捉到那个字,忽然愣住。
手上力道稍有纾解,巴德雄有了进气,猛地呛咳起来,溺入肺腑中的河水争相恐后从鼻中、眼中流淌出。
叶玉棠手头复又一攥,脸绷地很紧,几近咬牙切齿地吼了一声。
只要她手上力道再重一分,巴德雄整个人会从脖子断掉,有如一只被拧断的木偶。
谁让他到死也不肯松口
可是叶玉棠手却轻轻发起抖来。
巴德雄难受之极,却突然笑了,好像反倒爽快之极。
边笑边咳了一阵,鼓动腹部,一个音接一个音,从他胸腔中蹦了出来“你不去看沁”
字句全碎,断断续续,她侧耳细听,仍还是听懂了。
最后一个字,尾音上扬,显是一个问句。
你不去看看她
叶玉棠脑中一片空白,手上也不由自主松懈下来。
巴德雄缓缓笑着,“你不去看蛊给谁用”
仍旧是一个问句。
她浑身湿透,嘴唇苍白,空荡荡的咽喉慢慢透着气。
巴德雄眼中血丝密布,整个人缓过劲来,脸上透着劫后余生的光,“潕水尽头”
换了口气,接着说,“小桥客栈。”
叶玉棠慢慢垂下眼帘。拎起巴德雄,瞬息掠出数丈,停在小镇边缘。
小石桥架在潕水河上,客栈坐落在石桥畔。
客栈很小,楼上楼下左不过三四间客房。
楼上亮着灯,隐隐可以听得女子低声说着话。
她一纵,轻轻落在窗外阑干上,将巴德雄丢在墙角。
支摘窗拨开一条细缝,往里看。
美妇坐在床沿,以脸帕给床上人拂汗。
床上睡着个少女,苍白如纸,睡梦中冷汗不止,湿发黏在小脸上。
忽然翻了个身,猛地打了个颤,嘤儜一声。
美妇垂下头去,将她湿发拨到耳后,柔声问,“又靥着了”
细密睫毛缓缓掀起,裴沁望向妇人,摇摇头。
定了定神,忽然说,“师姐来看我了。”
叶玉棠心头一惊,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仇欢笑了,“又梦见师姐了师姐说什么没有。”
裴沁不说话,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仇欢叹道,“又哭什么。”
裴沁哽咽道,“这回出来这么久,师姐回去找不到我们,该怎么办”
仇欢忽地吼了句“你也知道这么久了能回来,早该回来了”
裴沁整个愣住。
“每天等每天找,觉也不睡,怎么劝都不听,这倒好,熬出病来本来身子就弱。”仇欢忍了又忍,勉力冷静下来。拾起桌上一册书,几只搁在书封上的竹虫随动作滑落在地。仇欢晃了晃那册子,咬紧齿关,“劫复阁都找不到,还能去哪找”
裴沁眼泪不住从脸颊两侧淌下来,“可是师姐分明就来看过我。在她失踪的第二天,她来看过我,那天我受罚在青云山涧闭关,她就躲在竹林后头,我一回头,就看到了。等我走过去,她立刻没了踪影”
仇欢也不由眼眶发红,“那是梦,三丫头,那是梦。师姐想你了,就来梦里找你。你若病了,她更不会好过。”
“那一天我醒着,我还追过去,摔了好大一跤,膝盖破了个大口,现在都还在呢,师父,现在都还在呢”裴沁大口喘气,固执地冲仇欢大喊大叫“怎么会是梦我分明见到师姐,怎么会是梦”
仇欢转过头去。
过半晌,眼眶通红地回过头来,几近绝望地低喊,“你师姐,与你,我至少得保全一个。我不能都失去”
裴沁紧紧咬着胳膊,安静地泪流。
仇欢坐在床边,将她齿关从胳膊上松开。又抚了抚裴沁的头发,哄小孩的语气,轻声说,“别想了,别再想了苗医很快就能将你治好,他说一定能将你医好。等病好了,再慢慢找师姐,好不好”
巴德雄歪躺在墙角,一动不能动。
目光却一瞬不瞬,死死盯着叶玉棠。
死死盯着这位武冠天下的江湖大侠,静静地等她给自己,抑或给她自己定下生死判。
她放下支摘窗,徐徐望向远处。
二十载济弱扶倾,仍落得个草人救火的下场,还令他颠沛奔波至此,几乎命丧黄泉。
这一刻我违背本心,又如何
明哲保身,掠人之美,又如何
谁一生能真正做到纤尘不染,至死无愧于心
这可是他用命换来的,岂可轻易拱手让人。
这一刻她望向黑暗,黑暗也映入她眼中。
叶玉棠几乎能听见八年前自己的怨毒内心照进今日。
可那个自己却终于慢慢地,整个人松懈下来,背靠着墙,缓缓滑坐下去,如同所有铠甲皆被除去。
一行黑泪从颊上淌下。
巴德雄看着这一切,头靠向阑干,终于无声地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