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秋时咳了半晌,莫名打了个寒颤,回座位倒茶的时候,瞥见桌面上碎裂的茶盏,其上染了鲜血。
闻秋时皱眉,看向顾末泽。
他握着若火匕,低头凝望,让人看不清脸上神情。
而端坐他对面的牧清元,早已没有听说书的闲情,注意力完全放在顾末泽身上,眉头紧皱,放在桌面的青霜剑隐隐颤动,仿佛受到威胁,透出愈发浓郁的敌意。
灵剑敏锐,往往比修士更能预感到危险,因而在青霜异动的刹那,牧清元便盯上了顾末泽。
他回忆起不甚愉快的事,不过那时顾末泽尚小,师父说他心智不全才会陷入魔障,长大后便能加以控制。
这些年顾末泽确实未曾再出现那日情形,今日不知怎么了。
闻秋时扫了眼青霜剑,心头咯噔了下。
不会是伏魂珠在作祟吧。
原著里,顾末泽控制不了魔珠的次数其实屈指可数,都是被逼到绝境才会如此,不过一旦他陷入那种状态,必定搅得天翻地覆。
闻秋时左顾右盼。
没有天罗地网,没有千夫所指,周围都是无比和谐的场景,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边。
没什么会刺激顾末泽的地方。
闻秋时懵然地夹了一片菜,手往回收的时候,拐了个弯,放在顾末泽身前的碗里,另手给他换了个茶杯。
“替我尝尝好不好吃。”
片刻,青霜剑平静下来。
顾末泽放下匕首,手心被杯盏划伤的地方在短短时间内,已然愈合。
他拿起玉著,夹起白糯米饭间的小片青菜,左右瞅了瞅,沉浸在某种稀奇与欣喜里,唇角微弯,阴鸷的眼神都柔和了许多。
顾末泽薄唇微动,正喂到嘴里,底下传来朗声。
“楚公子莫急,且听我说完,届时真假自辩。南姑姑曾绘过一幅画,画中是少年时期的楚柏”布衣人一顿,看目若喷火的楚柏阳,转而道,“树上月,画的是年少的树上月,此画后来还被天宗一个长老抢去。”
闻秋时神色一凛,想起那半张在若火匕下灰飞烟灭的画,没机会物归原主,有些麻烦。
思及此,他恶狠狠瞪了眼罪魁祸首。
不料抬眸望去,看到顾末泽低着头的画面,他安静动着碗筷,额前碎发微风轻晃,俊眉微皱,像刚受了不小的委屈,找个角落兀自吞咽苦水。
底下一根根黑睫低垂,偶尔掀一掀,像是能掀到人心头。
闻秋时眨眨眼,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油然而生,好似这场景他见过很多遍。
顾末泽察觉他的视线,抬眸望了眼,又很快垂下。
闻秋时“”
不妙。
他发现顾末泽眼睛漆黑,虽然时常泛着森冷寒意,让人避之不及,但细细一看,其实是双比绝大多数人都澄澈好看的黑眸。
褪去冷意时,如盛满了繁星的夜幕。
这双眼朝他眨了眨,竟让他品到一丝丝茫然无辜。
闻秋时慢吞吞收回视线,手握成拳,掩在嘴边轻咳了声。
罢了。
不就是半张画嘛,烧了就烧了。
他画工好着呢,来日画张一模一样的楚柏月,送还给南姑娘。
“此画中,其实有两个少年,一个是在左边的楚公子,一个是在右边的祸祸。”
“几年前,天宗那恶徒因嫉妒欲杀南姑姑,将人打到奄奄一息时,想抢走这幅画,但南姑姑死死攥住右半边画,任如何折磨都不松手,以致于那恶徒不得不将画撕毁,仅带走树上月那边,此等情”
铮
从天而降的一剑插在书案,台上说书先生一默,抖了抖。
“楚柏阳,你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老先生,传出去楚家都要为你蒙羞,”贾棠听得正起劲,霍然被打断,脸色不悦道,“你脚下不是南岭,休要在此撒野。”
楚柏阳冷笑“这里不是贾家,你也别猖狂”
剑拔弩张
布衣人擦擦额上的汗,一拍案“罢了,不讲楚家树上月,给大伙儿讲讲北域那位与祸祸的纠葛。”
酒楼里大多是北域人士,闻言一脸惊奇这人还真不怕死
“陨星谷除魔一战,圣尊陨落,北域群龙无首,遇到前所未有的危机,有分崩离析之势。而其子,也就是咱们当今的北域主,彼时尚不满十四,又有神物仙图在身,可谓是无时无刻不面临危险,分分秒秒都被那些豺狼虎豹盯着。”
“当时北域内忧外患,幸而符主念前域主之恩,守在小域主左右,一面悉心教导,一面雷霆手段镇压北域外蠢蠢欲动的势力。两年后,北域终于摆脱大战后的阴霾,回到正轨。也是这时,符主毅然离开了北域,消息传出,四方震动,激起了千层浪。此后符主前往鬼楼,镇守穷狱门,直至身陨。”
“这些世人皆知,不过符主为何离开北域,世间猜疑万分,多认为与沉炎域主有关,是被其逼走的,但真相如何,至今无人知晓,”
当今的北域主,郁沉炎。
谈及此人,酒楼气氛逐渐沉重,连贾棠都露出凝重表情,台上说书人却在浅笑。
“诸位别误会,符主与域主谁敢冒犯,两人之间的事谁也不敢妄加揣测,我接下来要讲的不是他们,讲的闻祸祸与郁火火。”
众人“”
布衣人饮了杯茶,清清嗓子道“圣尊陨落,郁火火几乎被逼着登上域主之位,但想在这宝座坐稳,仅凭他是圣尊之子远远不够,何况他尚年少,因而,北域大权并非在他手中。加上比起他,闻祸祸更是众心所向,当时北域甚至有一个说法北域两主,先尊符主后尊域主少年域主难免心生其他,逐渐掌握大权后,一日,他对闻祸祸道
你曾在吾父墓前立誓,只要北域需要,只要我郁沉炎需要,你就会在,如今可作数。
闻祸祸答作数。
郁火火便道好,那如今的北域,还有北域主,已不需要符主,你当如何。
闻祸祸想也不想地答我会离开。
不知这回答是否令年轻的域主满意,他唇角露出些许笑意,眼神却是愈发冰冷,随后一言不发拂袖离开。”
“再然后,闻”
酒楼众人正听得入迷,布衣人话音一顿。
他朝楼上望了眼,然后啪的丢下手中惊堂木,一溜烟跑下台,迅速消失在门口。
紧随其后,贾棠朝楼上望了望,捂着胸口若有所思,接着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低头骂了句什么,也马不停蹄地跑了。
众人疑惑间,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
佩戴的灵剑在颤动,低鸣出声,与此同时,令人止不住战栗的威压将整个酒楼笼罩起来。
“怎、怎么回事”
“难不成是北域主来了”
“不对,这灵力似曾相识,是顾末泽”
楚柏阳及身后一群灵宗弟子脸色大变,有人认出对面坐着的天宗弟子,一个是熟悉面孔牧清元,另个不正是化成灰他们都认得的顾末泽么
四面八方的视线涌去,不少人露出惊恐之色。
早听闻天宗有一叫顾末泽的弟子,生性凶戾,杀人不眨眼,甚至重伤过灵宗主,谁也奈何不了他
竟然现身此地了吗
在座都为修道之人,感受到空中的暴虐灵力,刹那便判断出对方修为,宛如天堑般横在与其之间,升不起半点抵抗之心。
酒楼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空中肆虐的灵力犹如利刃刮在每个人心头,无形威压令人窒息。
最后不知谁率先动了,从就近的窗户翻身跃下,逃离了仿佛下刻就要化为废墟的酒楼。
众人如大梦初醒,争先恐后离开,酒楼外的街道顿时喧哗起来。
离低头把玩匕首的年轻男子越近,心底浮起的恐惧越浓烈,让人控制不住的全身发抖。
但闻秋时全无感觉,他看了看周遭脸色煞白的修士,又望向低头看不清神色的顾末泽,正欲开口,手腕一紧,整个人被拽离开了顾末泽。
霜剑出鞘,牧清元一剑斩在地板,轰隆巨响,将周围吓得一动不动的修士惊醒。
“快走”
大喝一声,牧清元带人从窗口跃下。
闻秋时视线一片晃动,稳住身形时,人已立在喧闹的街道。
牧清元松开他“七师叔退后,莫要再靠近。”
说罢牧清元望了眼被乌云笼罩的酒楼,转身面对匆匆赶来的天宗弟子,扔去一物“张简简你带上宗主玉简去找城主,其他人将闲人散去,以防万一,先与我一同布封魔大阵”
交代完后,牧清元侧头低声道“七师叔你”
人呢
晌午之际,方才还是烈日当空,转眼乌云笼罩了大半个城池。
酒楼内未有灯火,光线昏暗。
前一刻热闹非凡,此时已人去楼空,独有一个修长身影背倚栏杆,握着匕首,浑身上下散着阴冷的气息。
闻秋时悄无声息摸上楼。
那些人反应太夸张了,如临大敌,好似将顾末泽当成一个嗜血狂魔,惊惶逃窜。
有那么可怕吗。
闻秋时从楼梯口望去,正好顾末泽也抬眸看来。
闻秋时“”
顾末泽倚着栏杆,整个人立在昏暗的光线里,看不真切,抬头望向闻秋时的时候,英俊深邃的五官才逐渐清晰。
他手握匕刃,殷红鲜血顺指尖滑落,在万籁俱寂的空间里,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
溅落在脚边,晕红一片。
看到楼梯口冒出的身影,顾末泽撩起眼皮,露出一双猩红的眼眸。
似在无声威胁。
即使相隔尚远,闻秋时也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他几乎喘不上气。
好在这种威压很快散去,年轻男子眼底血色流转,带着打量的意味看着他。
闻秋时想起原著里,顾末泽受伏魂珠影响时,甚至会不认得眼前的人是谁,尽数当作蝼蚁了。
闻秋时不确定他是否认得自己。
不认得最好,毕竟他顶着原主的模样,顾末泽此时应当不想见到这个“师叔”。
顾末泽视线中的身影走了过来。
他眼角微敛,哑着嗓音道“你来做什么”
“你想听人念经吗”闻秋时脚步不停,在顾末泽表情茫然间,立到他眼前,“心经,默念几遍,心境便可平和,犹如万里清风拂过,一扫阴霾。”
“不想。”
“”
闻秋时想用木鱼敲他脑袋。
不过顾末泽还能回答问题,看样子并未失去理智。闻秋时缓缓伸出手,试探性地触碰若火,“你把它松开。”
顾末泽摇头“松开就不疼了。”
闻秋时拧起眉,本打算拿掉匕首的手转而握住他另只手,“既然如此,别待在这了,跟我走。”
顾末泽嗓音沉沉“去哪。”
“随便哪,反正不能继续待在这,”
外面一群人只待布完阵,就会冲进来,届时看到顾末泽这红眸,一身阴邪魔气的模样,估计诛魔令立即就会砸在顾末泽头上。
闻秋时用了些力,身前的人纹丝不动,他便威胁道“不跟我走,想被当作大魔头抓起来吗”
顾末泽看着他,听到这句半威胁的话语,俊脸露出错愕与疑惑,后知后觉道“你是来救我吗”
闻秋时心道一半一半。
毕竟打起来,死伤惨重的不一定是谁,说不定外面那些人全灭了呢。
话到嘴边,他斟酌道“当然是来救你,我总不能丢下你不管。”
这话倒也有几分真心,说来奇怪,闻秋时一看到顾末泽,总感觉脑海里有个声音徘徊,像在说“别丢下我,留在我身边可以么。”
细细一听,嗓音有些像顾末泽,但是透着几分稚气。
闻秋时估摸着石洞里被咬的时候,顾末泽可能给他下蛊了,不然他现在怎么变得奇奇怪怪。
对顾末泽的容忍程度,连他自己都不可置信。
闻秋时甚至怀疑顾末泽这会就算按着他再咬一遍,他都能容忍对方在眼前继续蹦跶。
闻秋时难以理解地摇摇头,这时,腰间忽然多了一只手。
若火匕不知何时插在楼栏上,顾末泽将手上的血擦拭干净,随后揽住闻秋时的腰,将人骤然拉近,几乎贴在他身上。
脚步一转,青年后背撞上栏杆。
高大的身形倾压过来,带着十足的压迫感,将闻秋时牢牢禁锢在怀里。
“不怕吗”
顾末泽眼眸猩红,下巴轻柔地擦过闻秋时一缕发丝,贴着他耳边,低声询问。
“他们都逃了,你怎么逃到我面前来了,你难道不知,我现在最不能见的就是你吗。”
什么只要北域需要,郁沉炎需要,他闻郁就会在
顾末泽恨不得掐住青年脖颈,让他把曾经说过的话咽回去,但他连质问都不敢,毕竟在他触及不到的过往,闻秋时身边的人各个都比他重要。
谁都能让闻秋时为之舍弃他。
顾末泽手背青筋暴突,垂眸看着怀里脸色苍白的青年,眼神阴鸷,似乎在打量势在必得的猎物,琢磨着从哪下手。
闻秋时长睫轻颤,被吓得不轻。
但不是被身前之人吓得,他被按在栏杆上,顾末泽撑在左右的手掌力道极大,让抵在他腰间的木栏抖动,有摇摇欲坠之势。
随时可能断裂。
坠下楼的危机感充斥在闻秋时脑海里,让他意识有些混乱,已经无暇顾及其他,只想远离这个危险地方。
但他被顾末泽禁锢在怀里,无处可逃。
“别在这,换个地方说话,”
他嗓音泛着轻颤。
不曾想下刻,腰身一紧,后背悬空了。
闻秋时微睁大眼,整个人僵硬地坐在直长栏杆上,后背没有一点支撑,唯有一只手扶在腰间。
青年长睫低颤。
顾末泽倾身逼近,半抱着无处可逃的人。
他低下头,脸颊埋在闻秋时颈间,嗅着令人心安的气息,温热吐息掠过白皙细嫩的肌肤。
“抱着我,师叔,”
顾末泽嗓音低沉“你只能倚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