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多的日光破开云雾,泼洒下来,一缕落在楚柏月轻冠,散出柔和光泽。
闻秋时长睫微掀,光晕在他眸中跳跃了下。
“我闻秋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没装。”
“你不是闻秋时,”楚柏月一字一顿更正道,“你是闻郁。”
闻秋时愕然,终于弄清耳边一声声闻郁是何意思,楚柏月竟然把他当作符主
他摸摸脸,想找铜镜瞧一瞧。
这么些天,未曾听说原主与闻郁长得像,且按时间线,原主比符主小不了几岁,两人一个在天宗,一个在北域,没有任何交集。
楚柏月唤他闻郁,难不成对英年早逝的好友思念过度,以至于神智不清了
柏月哥哥四个字叫不出口了,闻秋时正色道“你认错人了。”
“我不会认错,”
楚柏月捏着他的胳膊,指间力道不自觉重了些。
闻郁画符的模样世间无二,他只要看一眼便能认出,即使如今,相貌声音一切都变了。
闻秋时听他笃定的话语,一时说不出话来,片刻道“他不是身陨许久了么,人死不能复生,你说我是闻郁,根本是无稽之谈。”
闻秋时道“你凭什么那般确信,真认错了该如何。”
楚柏月盯着他,眸光如暖阳般柔和,嘴里吐出的话却让人心间一寒,“若是认错,我便用这双眼给闻郁赔罪。”
闻秋时眼皮一跳,险些被蛊惑到了。
有那么瞬间,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真如楚柏月所说,是符主闻郁。
好在他很快清醒过来,揉了揉作痛的脑袋,放弃与仿佛着了魔般认定他是闻郁的楚柏月争辩。
闻秋时揉着额角,宽大袖口不经意滑下。
青年小截纤细的手腕裸在外面,系着的血铃铛顺势露了出来,在雪肤映衬下,尤为显眼。
楚柏月眸光微凝。
上次见血铃铛时,他察觉不对,特意试探拨弄了两下,发现是个魂铃。
魂铃作用很多,其中一个便是养魂。
需要被养的神魂,多是三魂七魄难聚者
楚柏月陷入短暂的沉默,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青年,极力想看到什么,但除了全然陌生的面孔,什么都瞧不见。
他一只手松开捏着的手臂,向上抬起。
随后在闻秋时疑惑的视线中,骨节分明的手指微蜷了下,落到青年肩膀。
手掌轻拍了拍。
“你是不是不记得我了。”
闻秋时眨眨眼,并不回答,楚柏月嗓音听起来低哑,此时情绪十分低沉,分明不是在问,而是猜到答案后不甘心的确认。
无必要再回答一遍。
闻秋时斜瞄肩膀上轻搭的手,察觉身前之人无比复杂的心情,深觉需要被拍肩膀安慰的是对方。
他手微动了下,尚未行动,楚柏月薄唇吐出两字。
“真好。”
楚柏月深深看着他“你再次握笔画符了。”
闻秋时愣住,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听到“咚咚咚”的敲击声。
他歪了下脑袋,看向楚柏月后方。
有过一面之缘的符老祖与贾阁主在不远处,身旁还有灵宗主等人。
符老祖用拐杖杵地发出响动,吹胡子瞪眼,苍老面容满是怒色,“楚家主何意原来是这般蛮横之人”
闻秋时心生疑惑,随后发现四周不知何时多了层结界,符老祖等人被拦在结界外,看脸上堆积的愤怒,显然被拦住有段时间了。
其他人不管心头怎么想,表面耐着性子没有发作,符老祖岁数高,又是德高望重之辈,才开口斥责。
“你放开那小友凭甚不让我等靠近他又不是南岭的人”
楚柏月默了瞬,短暂时间内给出了理由,头也不回道“他在比赛,你们会干扰他。”
符老祖气笑了。
堂堂楚家主竟然贼喊捉贼,污蔑他们
比赛时间不断流逝,由于楚柏月的领头,一群人立在龙跃台僵持不下。
闻秋时惦记着天篆,抬头道“等我画完符再谈。”
“天篆”
闻秋时点头。
楚柏月对这回答尤为满意,颔首离去,却未返回到百层玉阶上,而是就近来到龙跃台下,离闻秋时不过一两丈的距离。
他一手抬起,灵力幻化成细丝缠绕食指。
细丝另端,绕着青年细瘦腰身转了三圈,将人缚了起来。
闻秋时“”
楚柏月离场,结界依旧笼罩在他身上,看得到摸不着,符老祖怒不可遏,在贾阁主劝说中下了场,坐到楚柏月身旁,重哼了声。
龙跃台上,恢复宁静。
闻秋时铺好符纸,提笔凝神,墨汁重新在宣纸间绽开。
台下喧闹并未因楚柏月下场停歇,反而在符老祖、贾阁主等人出现在视线后,讨论声愈演愈烈。
刚才大家在津津乐道楚家主与这天宗人士有何关系,现在风向已有所转变。
“符老祖对个后生晚辈这般激动做什么”
“贾阁主怎么也参与进来了,就是有心招纳符师,求贤若渴,也不必表现得如此迫切吧”
“这青年画符怎样我刚才只顾看前面的地符师去了。”
“我也没注意,不过天宗连一个地符师都没有,能好到哪”
话说之人扭头望去,声音一默。
青年摘下面具后,实在瞩目。
他整个人浸没在和煦日光,乌发束起,露出的颈线细长漂亮,睫羽轻动,低头专注着桌案上的灵符。
清风徐来,执笔画符的身影宁静美好得像幅画。
众人惊叹于青年姣好容貌,但在下一刻,随着闻秋时落笔,望向他的视线不由自主被修长的手吸引住。
五根握笔的手指如玉白皙,细长漂亮,操纵着笔墨纸砂。
即使看不清所画内容,目光也难以移去,直到那食指轻拨笔身,落完最后一笔,众人才逐渐回过神来。
好似有几个时辰过去了,有人甚至额头冒汗,抬手擦了擦。
摸上茶杯,半盏茶的时间都不到,从提笔到落笔哪有数个时辰,分明转瞬即逝。
没有半点停顿地方,速度堪称一绝。
众人惊讶之余,闻秋时将画好的灵符放置一旁,留下一群错愕目光。
成了
一次成,没有半张废符
这画张灵符怎么比写个字还简单啊
闻秋时没有急着画下一张,休息了会儿,龙跃台周边喧声重起,不少人朝提着青灯的天宗人士望去。
“身着天云服,这人是天宗弟子吗”
“我只知牧清元、张简简等人,什么时候天宗出了个这么厉害的弟子,竟然藏着掖着。”
“你忘了上次突然击败灵宗第一的那个顾姓弟子,不也是天宗的,往常听都没听过此人存在,结果一招解决了风头正盛的宋裕,宋裕现在还含恨闭关呢”
“天宗虽然落寞了,门中弟子不多,好在翘楚极为亮眼,就是长老太少了,也就四个。”
“不对,你忘了那被废修为的长老了吗”
“哎,险些忘了据说人已经疯癫了,前不久在后山苦练符术,偷跑出宗要来参加符道大会,吸引楚家主目光呢”
“哈哈哈,痴人说梦。不过楚家主确实注意到一个,可惜那人不是”
话音一顿。
诡异的沉默弥漫在交谈者之间。
“谁有报名册”“我买了一份。”
一堆人蹲在地上,打开册子,近千位数的牌号直接翻到最后部分。
末段五个字,直接将今日跌宕起伏的气氛推向高潮。
天宗,闻秋时
喧哗声骤起,很快从一小块地方蔓延至全场。
掀起轩然大波。
“闻秋时他竟是天宗长老闻秋时”
“这是谁”
“七年前那个对楚家主死皮赖脸的天宗长老还因妒伤了南姑姑,南姑姑现在都戴着面纱”
“是那恶人人来了吗在哪竟然敢弄伤南姑姑的脸我今日非要将他千刀万剐”
“就在台上,穿着天云服的那个。”
“这混蛋,看我上去嗯嗯”
理清来龙去脉,众人看着龙跃台上继续画符的青年身影,齐齐一默。
脑海不约而同冒出一个字。
操
天宗众弟子挤在人群中,被四面八方的视线包围,瑟瑟发抖。
左边的南岭子弟,情况比他们好不了哪去,一个个原本洋溢着年轻朝气的面容,变得灰败,僵硬的身躯如遭雷击。
远远望着家主手中的灵力,缠绕在本该被深恶痛绝的人身上。
一众楚氏子弟呆若木鸡。
“相由心生,传闻天宗闻长老丑陋至极,连品行甚好、从不以外貌评人的楚家主,都忍不住对其作呕。”
“传闻天宗仙君七个徒弟,小徒弟最一无是处,是个无用草包”
“传闻那长老,见到楚家主必然如饿虎扑食,靠近不了便原地撒泼,哭得肝肠寸断,是个半点脸都不要的无理疯子。”
“传闻传闻个屁”
龙月台内外,一片寂静,众人表情复杂到要变出花来了。
好半晌,一个来自南岭的修士怒吼。
“错了就是错了他伤了南姑姑的脸,还险些要了南姑姑的命纵使有几分姿色,学了符术,恶人依旧是恶人”
此言一出,赢得诸多叫好声。
“对有些皮囊又如何,那颗心真是丑陋至极”
“我看他符术不过尔尔,就是画的快,说不定是鬼画符瞎弄呢”
“装腔作势罢了,真以为”
“统统给老夫住口”犹如虎啸的一嗓音突然响彻这片天地。
全场静默。
符老祖杵了杵拐杖,苍老面容露出厉色,“我不管其他,但这孩子的符术,不许任何人贬低污蔑”
他用拐杖头隔空点了点闻秋时,“在场所有的符师听好了,能观看到这等出神入化的制符境界,机不可失。”
“有时候,顿悟就在一瞬间,不要被外界声音干扰。”
符老祖话音落下,整个场地鸦雀无声。
受到点拨的众符师,神色一凛,齐齐望向画符中的身影,再不参言其他。
结界内,闻秋时对外界发生之事一无所知。
他画符虽然一气呵成,速度极快,但画张符所耗费的精力让闻秋时有些吃不消。第九张结束时,他一手撑着桌案,视线恍惚。
“闻郁。”
闻秋时回头,看到楚柏月皱眉,欲走上台。
他赶忙摆摆手,没有精力争辩闻郁这个称呼,喘了口气,继续投入下一张灵符。
外界注视闻秋时的人,都看出他此时的吃力。
青年细软额发微湿,秋水似的眼眸定定看着符纸,全神贯注画着符,但脸色却越发苍白,完全失了血色一般。
立在桌案前的身影清瘦,穿着宽松的天云服,身形有些轻晃。
让人不由提心吊胆,担心会不会下一刻倒在地上。
所幸,最后一笔落下。
闻秋时将画好的符纸放在一起,搁笔时,恍惚的视线一黑,周围惊呼声远去。
傍晚时分,揽月城大大小小的酒楼茶馆,座无虚席。
皆在讨论今日符比初赛。
符会大门外,一边弟子身着蓝底白纹,一边弟子身着白底蓝纹,远远望去难以分辨,和谐极了。
但立身在内,便会察觉到连空气都凝固的沉重。
张简简揉了揉发酸的腿,嘀咕道“长老还没醒吗话说楚家主不会在里面对我们长老做什么吧。”
他说的声音小,又是调侃似的随口一说,不曾想一下捅穿了马蜂窝。
“放肆休要胡言”
“说什么混账话柏月家主对你们长老做什么可笑我还担心你们长老对我们家主做什么呢”
“再污蔑柏月家主,休怪我等不客气了”
楚天麟等人脸色铁青,噼里啪啦的话语砸向张简简及一众天宗弟子。
大门口还有些北域、灵宗的弟子,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看着热闹不肯离去。
符会一间厢房外,符老祖气得杵拐杖。
“叫楚家那些老东西过来怎么选的家主,这般无理霸道凭甚不让我等进去,又不是南岭的人,过分过分了”
贾阁主宽慰道“老祖莫急,反正人未醒来,他愿意守着便守着吧。”
符老祖怒不可遏,继续敲打结界。
闻秋时耳边听到咚咚声,睁眼看着陌生的景象,他缓缓坐起身,一枚丹药递到眼前。
闻秋时瞅了眼床边的人,拿过丹药吞了。
一股暖流立即充斥在体内。
就是有点苦。
他皱着眉,正暗中吐舌头,一颗青色圆糖出现在视线中。
闻秋时愣了下。
楚柏月道“你不是怕苦么。”
闻秋时愕然,他小时候被养了一身少爷脾气,入道观后差不多都没了,就剩三怕。
怕高怕疼怕苦。
但他甚少与人说,将这些藏了起来。
“你怎么知”闻秋时话未说完,伸去的手一顿,缓缓收了回来。
“我不是闻郁。”青年正色道。
楚柏月一言不发将糖放在他手中,旋即食中两指并拢,轻点在他额头。
闻秋时微睁大眼“作甚。”
“楚家秘术,可辨真假,”楚柏月念了口诀,盯着床榻上的青年缓声道,“告诉我,你真是闻秋时吗”
闻秋时眨了眨眼,额头泛起痒意,他忍住挠动的念头,轻飘飘吐出两字。
“我是。”
竟有这般有趣的法术,可惜秘术不能外传。
闻秋时有心问一句楚家还有没有其他有趣的法术,抬眸一瞧,楚柏月睁大浅眸,里面瞳孔微缩,像看到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
点在他额头的两指,刹那变得冰冷僵硬。
闻秋时心里叹了声,起身下床道“这回信了么,我真是闻秋时,你认错人了,不过你的眼睛千万别”
室内清越的嗓音一顿。
闻秋时胳膊被拽住,以极大的力道拉了回去,他脚步踉跄,一屁股跌坐回床上。
“不许走”
楚柏月指节发白,冰冷的嗓音响起,浅眸里露出刺骨寒意。
与平日温和淡然的模样截然不同。
看到他这幅模样,闻秋时一下皱起眉。
好在楚柏月这骇人状态转瞬即逝,他松开闻秋时胳膊,缓退了两步,“抱歉,弄疼你了。”
楚柏月神色晦暗不明,缓声道“我会弄清是怎么回事,在此之前,你莫要随意离去。”
闻秋时挑了下眉“好。”
楚柏月整个人放松了些,轻声道“你现在想做什么,我陪你去。”
“我想换身衣裳,”床上青年转了转储物戒。
楚柏月打开门,在符老祖怒喝声中走出去,又将门合上。
“灵符替。”
楚柏月前脚出门,后脚室内响起青年嗓音。
一张符落在床上,旋即变成与闻秋时一摸一样的身影。
莫要随意离去
他可不是能被关住的人
闻秋时给替身盖上被褥,旋即踩上窗沿,正打算出去,忽地想起一事。
他回头找了张纸,匆匆落下数笔后,将纸放在替身胸口显眼处,重新披上软被。
窗口身影一闪,消失不见。
半炷香的时间过去,室内依旧没有动静,符老祖见状要推门,被楚柏月制止,他勃然大怒,“楚家小子忍你很久了要是人跑了我找你算账”
“里面一直有人,”楚柏月感知室内动静,有人的气息与呼吸声。
符老祖又耐着性子等了会,终于忍不住再次推门。
楚柏月皱眉,挡在门前“我来。”
他敲了敲门,轻唤了声,里面没有动静,正打算继续敲时,符老祖一拐杖掀翻门,“这种时候讲什么礼数”
几人进屋。
床榻上的身影正阖眸熟睡。
符老祖脸一阵青一阵红,打了个哈哈,“原来在睡觉啊。”
楚柏月视线落在床上,眉头倏地一皱,上前轻推了下睡熟的身影。
砰
一缕清烟飘起,灵符落在床上。
符老祖“”
这是什么灵符,闻所未闻
楚柏月愣了愣,薄唇忽地绽出一点无奈笑意。
竟然又上当了。
楚柏月握紧灵符,随后瞥见一张纸条落在脚边,捡起一看,有人用他熟悉至极的漂亮字迹写道“我不是闻郁,我叫闻秋时,不过你的眼睛好看,千万别动。”
“闻、秋、时,”楚柏月轻轻念出三字。
原来闻郁这名是假的。
夜色微浓。
从符会成功溜走,闻秋时悠哉悠哉走在街上,街边灯笼高悬,抛起一颗葡萄,仰头接住,眯眼享受地吞下。
他打算去书铺买些新话本,一路脚步溜溜哒哒,抛葡萄接着玩。
路过前方街道一个小巷口的时候,闻秋时抛起颗葡萄,正仰头接。
一道修长的身影不知何处出现在他身旁,细碎额发下,漆黑的眼睛凝视着他,随后一手握住胳膊,另手揽住青年细软腰肢,不由分说将人一把拉进狭窄的暗巷里。
啪。
紫莹莹的葡萄孤零零摔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