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一众视线涌来,夹着几个朦胧泪眼。
冷不丁被拆穿,闻秋时伸出左手食指,拨了下额角一缕小龙须,解释道“是这样的,我右手也能画符,但左手更顺一些。”
他话音落下,正在耸鼻尖的贾棠一面大松口气,庆幸师父左手也能用,一面感到深情错付,白掉了泪。
他轻哼了哼,抹抹眼睛,看榻上闻秋时玩弄发丝的左手,忽然反应过来,“师父你左手更顺”
闻秋时道“左撇子嘛。”
贾棠沉默了瞬,小声嘀咕“你之前画符,在符比上都是用的右手。”
不顺手的情况下,都能画到那等境界,换成惯用手呢
贾棠想了想,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可怕。
闹腾了会儿,闻秋时眉间倦意涌来,打了个哈欠,左右望了望,视线最后落在玉冠男子身上,斟酌了下,问“楚家主来有何要事”
楚柏月听到家主两字,嘴角微抿,看着闻秋时默了会儿,“来看看你,顺道寻北姑娘,有事与她商议。”
闻秋时恍然大悟,向北莫莫道谢,被她塞了一堆瓶瓶罐罐后,挥手送两人离去了。
夜空月色正浓,楚柏月与北莫莫并行,一路上引来诸多注意,路人窃窃私语,不过两人神色坦然,并未在意。
离开坤字房,前往医馆的路上。
楚柏月问“你与他说了多少往事”
“没有,”北莫莫面纱在冷风中,轻轻拂动,“我怕闻郁哥哥想起往事,徒增伤感,当年”
她喉间微哽,蓦然说不出话来,当年她知晓闻郁死讯,只觉天都塌了,又悔又恨。
“我早该察觉的,从魂祭失败后,得知是圣宫来人摧毁,闻郁哥哥就变了,往常他只是不笑,那次之后,却是心冷了一般。他就好像对这世间没什么留念了。”
楚柏月脚步一顿,浅眸染了夜晚寒意,薄唇微动,不知说给她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是为了镇压万鬼,不巧森罗殿来袭,才身殒的。”
两人同时默了会儿,医馆就在前方不远处,北莫莫睫羽轻扇,瞥了眼身旁男子,欲言又止道“魂祭闻郁哥哥知道吗”
“他不知道,”楚柏月微微颔首,“快成功了,多谢相助。”
北莫莫脸上露出喜色“太好了,若还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来找我。”
楚柏月应了声,目送她迈入医馆大门后,拂袖而去,修长身影逐渐消失在朦胧月色中。
待众人陆陆续续离去,闻秋时倒头就睡了。
他睡姿不好,担心翻身时压到受伤的手,准备用绳子绑住手腕,固定一个小范围的活动空间。
但顾末泽拿走了绳子“师叔休息吧,我会看着。”
闻秋时道“总不能一夜不眠。”
“我可以,”顾末泽将他按倒在床上,握住受伤的右手腕。
年轻男子指节力道很轻,像对待一个易碎物,指尖带着颤意,闻秋时若有所感,估摸顾末泽在自责。
听说这法术算不得高深,许多人都会,也能识破,但是不巧他与顾末泽都不会法术,也没察觉到任何异样。
当时顾末泽看着他对小葡萄说话,伸手去握的时候,唇角甚至勾起难得的笑意。
谁也没料到,下刻血花绽开。
让顾末泽守一夜,或许心里舒坦些,闻秋时略一沉吟,往里面挪了挪,留给床边大片空间,受伤的右手搭在被褥上,“你若困了,便到床上来睡。”
室内烛火熄灭,顾末泽漆黑眼眸注视着很快沉睡的青年,片刻,拿出一把染血的利刃。
这是被施法后,伪装成葡萄的利刃。
会此法术的人很多,别说宗主长老,连厉害些的弟子都会,范围太广,且即便有怀疑对象,寻不到证据,哪怕是天宗长老,也只能吃下这暗亏。
但顾末泽不需要证据,他只要知道是谁。
顾末泽闭目,握紧尖刃,充斥着昏暗光线的室内,忽然浮现出千丝万缕的血线,一方缠绕利刃,一方迅速向室内延伸,形成密密麻麻的网,在黑夜悄无声息穿过所有人的体内。
最终,无人察觉的血线,停留在一个中年男子身上。
顾末泽睁开眼,英俊的脸上露出阴狠之色。
符道大比是符界大事,不过纵观整个修真界,符师凤毛麟角,所以往年掀不了太大风浪,但此次符比,先有天篆笔引来天下符师齐聚揽月城争夺,后有闻秋时横空出世,符术造诣超过胜卷在握的南独伊。
精彩程度堪称历年之最。
盛况空前。
符比决赛在问道山之颠,天色未亮,提着灯笼往山上走去的人群络绎不绝。
其中不少点着青莲灯,远远望去,像一段从山脚缓缓铺向山巅的泛光青纱,还有些腰间佩剑挂着银穗,闪着细碎光芒。
昨夜闻秋时受伤,突如其来的变故,成为临近决赛时刻最大的话题。
放耳倾听,皆是扼腕叹息。
“怎么如此不小心,决赛前夕受伤,比都没比就输了,着实令人难受”
“伤得有多重,还能不能握笔”
“恐怕不能,据说右手裹着像虾钳一样,四根手指并拢,唯有大拇指勉强能动一动”
“唉,期待了好久,不知道闻秋时会不会到场,谁能想到,决赛南独伊会躺着夺冠”
决赛场地比半决赛大些,能容纳上万人。
距决赛只剩半个时辰的时候,整座问道山堆满了人,看台挤得水泄不通,四处都是涌动的人潮。
南独伊身着符会统一的红襟白袍,在灵宗弟子的簇拥下,现身赛场,他脸色微白,好似一夜未眠,眼底带着淡淡青晕,眉间尽是倦意。
往常他出现之地,皆一片惊叹容貌之声,抑或赞其年少有为,符术了得。
但今日,甚少出现在世人面前的南绮罗与北莫莫,同时现身,即便戴着面纱,依旧赏心悦目得很,养眼的人儿看多了,大伙对容貌便没了多少注意。
而符术,半决赛有目共睹。
不是针对他,而是此次所有参赛者,都与闻秋时符术都有着差距。
因而,南独伊从南入口进场台时,并未掀起太大波澜,众人目光齐聚在对面的北入口,焦急等待着。
“闻长老到底来不来”
“比赛快开始了,还没看到身影,多半弃权了”
“唉,我若是他,也不会来,来了又能如何,还不是眼睁睁看着对手不战而胜,将天篆收入囊中,钻心之痛”
众人猜测之际,一道身影出现在北入口,不紧不慢踏入赛场。
闻秋时现身的那刻,闹嗡嗡的声音顿时消减,齐刷刷的视线涌向他的右侧,看到裹着虾钳的手,原本抱有侥幸的人,心凉了半截。
“原来传闻没有半点夸张,真握不了笔了”
“可惜,因不慎受伤与天篆失之交臂,一生之憾啊”
“伤成这样还来参赛,没有临阵退缩,倒也值得赞叹”
“来了有屁用不如待在房里养伤,等会比赛开始,连笔都握不住地站在赛场上,看着一旁南独伊执笔制符,不尴尬啊”
“先别绝望,说不定闻长老想好对策才来的”
“哈哈,还对策,什么对策你说来听听原地变身哪吒长出三头六臂”
“哈哈哈,无稽之谈。”
一句“有对策”招来无数人反驳。
不过反驳归反驳,众人嘴上说着不可能,其实心底都夹着一丝希翼,盼着闻秋时突然拆掉白布,开口说受伤的手今早就痊愈了,否则,期待已久的决赛该多么无趣。
但这点期盼到比赛开始,南独伊已执笔画了几十张符,闻秋时还在捡笔掉笔之间反复的时候。
“啪嗒”,梦碎了。
“没了没了,这次真没了。”
“手缠得跟包子似的,哪里握得住笔呀,哎哟,笔又掉了又他妈掉了”
“半个时辰过去了,符纸上一笔未落,我看着都要急死了”
“不看了,再看我怕忍不住跳下去帮他把笔握在手上,别捡了求求你别捡笔了给彼此个痛快弃权吧”
赛场上,青衣身影用受伤的手触上地面长笔,拇指微动,宛如钳子般缓缓夹住它,随后立起身,回到宽大平整的桌案前,右胳膊肘微抬,打着颤,将笔尖沾了点墨,又移到宣纸上方。
他拇指扣着笔身,即将在纸张落下第一画。
这是离成功最近的一次,方才还耐心耗尽的众人,又下意识屏住呼吸盯紧了。
场内喧嚣声骤减,万众瞩目下,闻秋时受伤的手一抖,被给予厚望的笔坠了下去,滚过宣纸,滚过桌面,最后落在了地上。
全场一默,哗然声起,到了群情激愤的地步。
“妈的不看了不看了再看我就是猪”
“操,又没成功,气死我了”
“看了半个时辰,感觉在捡笔的是我我要急疯了”
从未见过如此紧张刺激的决赛,场外看众们濒临抓狂。
闻秋时听着周围嗡嗡嗡的声音,伴着时不时崩溃尖叫,吵来吵去,不知道他们在闹腾什么。
他看着受伤的手,动了动拇指,又朝地面的笔捡去。
决赛要比一整天,上午比的是在规定时间画各类符,看谁掌握的符最多。
离结束时间还早,提早画完出于对对手的尊重,不能提前离场。
闻秋时估算时间,想起北莫莫嘱咐受伤的右手需要适当的活动,决定充分利用赛场上时间,通过反复握笔来活动右手。
但不知为何,四周喧闹愈来愈大。
闻秋时抬起头,发现无数双喷火的眼睛。
“”
他一脸不解地动了动拇指,竖起耳朵听嘈杂的声音,片刻,明白了一二。
本以为都在看南独伊画符,结果竟然齐刷刷看他锻炼右手。
这有什么好看的
闻秋时无奈摇摇头,打算换只手画符,免得场外闹得不可开交,然而此时,他眼角余光发现顾末泽的身影。
顾末泽没与其他天宗弟子在一起,独处一隅,视线未落在场内,而是注视着对面看台。
隔得太远,闻秋时看不清他脸上神色,回过头,朝他目光方向望去,只见灵宗弟子所在地,身为宗主的孟余之立在最前端,望着场内南独伊的身影,露出欣慰至极的表情。
察觉他的视线,孟余之回视,眼神冰冷,唇角勾起意味不明的笑。
闻秋时微眯起眼,忽而意识到什么。
他右手一抖,握不紧的笔重新落在地上,隔得老远,他都听到孟余之的嗤笑声。
闻秋时眉梢挑了下,收回视线,不紧不慢继续捡笔,但这次,他摆出一副连笔难以都捡起来的模样。
转眼比赛时间过半。
此时赛场上,左边南独伊笔不停歇,画了近百张灵符,而右边的青年一遍又一遍尝试后,孤零零蹲着,低着头,连笔都没法从地面捡起来了,只能用拇指拨拨笔身。
有些可怜兮兮。
看台上,原先看捡笔看得耐心耗尽,焦灼的怒喝声渐渐消失了。
倒数第二炷香点燃时,已无人再说“弃权”、“莫要再捡”、“放过彼此”的刺耳话语,他们盯着低头悄悄叹气的闻秋时,所有不满之言堵在了嘴里。
不知何人说了句,“他手流血了。”
众人视线望去,心顿时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住了。
包裹着闻秋时右手的干净白布,不知何时被染红了,鲜血从掌心伤口涌出,蔓延开来,他脸色惨白,似是被伤口剧痛影响,额头冒着层层冷汗,润湿了几缕乌发。
那只仍在试图捡笔的手,不住发颤。
疼到极致。
却不曾放弃。
“我不忍心看下去了,太惨了”
“唉,谁能想到昨晚会受伤呢,心里最煎熬的就是闻长老本人了吧。”
“怎么这么巧正好是手受伤我看灵宗那群人笑得可开心了,不会就是他们动的手吧”
“十之,闻长老受伤,最得利的不就是南独伊吗你看灵宗主脸上藏不住的笑意,我呸”
“灵宗也就罢了,你瞧天宗那群弟子,看到自家长老在场内苦苦挣扎,却表情麻木,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狼心狗肺的家伙”
“正是,还以为天宗门人真如传闻中的和睦,现在看来,令人唾弃”
突然被点名的牧清元等人,遭受了一群充满鄙夷的目光,他们表情微妙起来,看了看场内还在捡笔的闻秋时,欲言又止,有苦说不出。
“我路人都看不下去了你们怎么还无动于衷”
“他不是你们长老吗就如此冷眼相看”
“闻长老到底在天宗过得什么日子,一群白眼狼”
无端遭到指责,有受了委屈的弟子忍不住要解释,正欲开口,被一声撕心裂肺的“师父”打断。
众人闻声望去。
一个少年身影从天宗弟子里跑了出来,脚靴金链哐当响。
贾棠疾步赶到护栏前,悲怆地唤了声“师父”后,抬起一张布满泪水的脸,朝还蹲在地上的闻秋时喊道“师父,再捡你的手就废了就废了哇别再试了”
“放弃吧,徒儿求你了”
一时间,整片场地陷入静默。
唯有贾棠包含真情热泪的“徒儿求你了”在回响,顿时,无数人被这感人肺腑的师徒情打动。
“虽说天宗那群弟子没心没肺,好在有个徒弟,至少知道心疼师父”
“以前只觉贾棠是个纨绔子弟,他这发自内心的一吼,我对他倒是彻底改观了”
“我想起我师父了呜,眼睛有点酸。”
“唉,小棠是个好孩子啊,”符老红着眼眶,拍拍贾阁主的肩膀,“年纪大了,看不得这些。”
“是个好孩子,但”贾阁主盯着眼泪鼻涕一起流的贾棠,心里有所触动,但莫名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
他以前险些命丧黄泉的时候,都没见贾棠哭成这丑模样。
闻秋时被贾棠一嗓子吼得笔都掉了。
他侧头望了眼心疼他,心疼得直捶栏杆、恨己无用的贾棠,默默竖起大拇指。
牛
贾棠还在栏前痛心疾首。
“师父你的手再捡就废了啊”
“知道你不想输,但是别不认命了谁让你惨遭暗算了呢”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暗算”
“果然受伤并非偶然,难不成真是”
众人视线不约而同落向灵宗一方,孟余之眯起狐狸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身后的弟子们,集体破功,脸上一阵青一阵红。
“看我们作甚我们灵宗可不会做出这等卑劣之事”
“就是有证据吗莫要血口喷人”
“南长老是天符师,用得着暗算别人吗一派胡言”
灵宗弟子试图辩解,但很快被潮水般涌来的质疑声淹没。
在他们争得面红耳赤,寡不敌众之际,孟余之抬手制止,“由他们说去,只剩一炷香时间,你们南长老就赢了,好好看着便是。”
孟余之的话犹如定心丸,灵宗众弟子逐渐冷静下来,开始沉浸在南独伊夺冠,即将得到天篆笔的喜悦中。
有人见贾棠还在相劝,不由冷笑一声,朝场内身影道“闻长老,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就算你手好了,也画不了那么快,不如听爱徒的话,放下笔吧,免得自讨苦吃。”
那人得意说完,转眼铺天盖地的唾沫袭来。
众人看着血染白布,想到符术那般厉害的闻秋时惨遭暗算,决赛连笔都握不住,本就揪心难受,愤懑不已,偏偏此刻有人冒出脑袋,还敢肆意嘲讽。
“关你屁事人家想拿笔就拿笔,碍着你了”
“没到最后一刻,不放弃有什么不对小小灵宗弟子,还敢当众放肆,颠颠自己分量再说话”
噼里啪啦教训完人,众人视线又落回场内清瘦身影。
满是怜惜。
一些感同身受之人,已经哽咽落泪,还有些摇头感慨道“往日我修行遇到点挫折就想放弃,今日见闻长老百折不挠,才知悔恨。”
“够了师父,”
贾棠适时出声,带着哭腔,“你的手真得不行了,不可能赢的,放弃吧”
他一番话,说出所有人的心声。
不少人出声附和,温声细语道“是啊闻长老,来日方长,手才是重中之重,你已经做的够好了,”
“眼下,不可能赢的。”
闻秋时面对如此多的规劝声,愣了下,捡起地面的笔,缓缓站起身。
“不可能赢”
他脸色苍白,低声喃喃,好似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我听不懂。”
目睹这幕的众人,心里更难受了,在看台上默默擦拭眼泪。
以这般方式落败,谁都接受不了吧。
可怜的闻长老啊
贾棠指向方才出声嘲讽的灵宗弟子,哑着嗓音,“师父,他说的有道理,就算受伤的手好了,时间也来不及了。”
“是啊,即便是痊愈了的右手,也做不到这么短时间内,画上千张灵符呢。”闻秋时边说边瞥向灵宗主。
孟余之本就似笑非笑盯着他,见状,唇角更扬了几分,嘴唇无声动了动,“我不会让任何人,拿走属于独伊的东西。”
闻秋时瞬间变了脸色,孟余之森冷地笑了笑。
但下一刻。
他的笑容凝在脸上。
场内青年抬起一直垂在身侧的左手,朝他勾唇笑了下,随后做了个割喉的动作。
闻秋时收回视线,摘下横插乌发间的笔支,在无数惊愕的视线中,左手流畅地转起笔。
在他五根白皙修长的手指间,挺直的笔身没有任何坎坷来回打转,从拇指到小指,从手心到手背,无数虚影浮现,好似要翻出花来。
停顿的那刻,众人只觉过了许久,回过神,发现仅是眨眼之间。
未等他们反应,闻秋时身前书案笔墨飞扬,一叠叠符纸从空无点墨到符纹显露,只在顷刻间。
全场陡然一片静默,落针可闻。
一方天地,唯有青年指尖,符纸唰唰唰的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