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和二年十月,邹介二十六岁,时任吏部侍郎。
这日刚下朝,他便守在宫门外,将从朝上出来的陆濯堵了个正着。
“陆濯,你到底怎么回事”邹介气急败坏,头一回连名带姓地叫他。
陆濯被他逼得不得不停住脚步,不耐烦道“什么怎么回事”
“你还问”邹介气不打一处来“你说”
见有人路过,他只好停了停,等人过去之后才又压低嗓门,说道“你说你家串子姑夫人,怎么回事不是说有身孕了吗不好好在家养胎,怎么还日日住在京郊拉着我家夫人也不得回家住”
原来,邹介成亲了,娶得正是他几年来求而不得的嫣红。
在他的百般努力之下,嫣红终于点了头,而后,邹介找理由说“两人年纪都不小了”,火急火燎地成了亲。
哪知成亲才不足一旬,嫣红便又住回了京郊的工地上住。
她说“串子近来心情不好,我得在这里陪她,顺便看着工地”
“你看看,这像话吗啊”邹介怒目圆睁,盯着陆濯道。
竟是因为这个
陆濯回给他的只有苦笑,道“这事我也没有法子”
邹介气道“什么叫你也没有法子你夫人有身孕了,合该好好在家养胎,怎地心情不好往工地上跑你就不担心你是怎么做的人夫君的”
陆濯咂咂嘴,无奈道“我也想啊”
这事还得从前些日子说起
近来,风情小镇二期刚刚建好,定好了交付的日子,忙了大半年的钱钏,终于可以稍微歇上几日,喘口气。
她近来忙工地,为了方便,时常便住在了一期的风情小镇,而陆濯身为当朝首辅,朝廷政事繁多,也忙得走不开。
夫妻二人虽同在京城,实则聚少离多。
这日回到陆府,和陆濯好容易凑到一处,前一晚直闹到半夜才睡。
第二日自然起得晚了,陆濯干脆告了一日假,提前休沐。
这日的早饭省了,直接摆了午饭上来。
用饭时,别得倒都还好,只有飞亭才端上桌的那道鱼,刚放到跟前,钱钏便觉那鱼的土腥味重得直冲脑门。
她胃里翻涌,干呕了半天,吓得陆濯忙抚着背给她顺气,一边急道“怎么回事”
见钱钏指着鱼,他又厉声问飞亭“这鱼谁做的”
飞亭吓得差点结巴,道“是是厨下做得”
“来人”
钱钏捂着鼻子,拦住了陆濯“鱼只是腥了些,哪里那么大阵仗”
又道,“许是肚子里太空了,猛见腥气的吃食有些受不住”
见陆濯满脸紧张,她仍笑着说道“没事的,总不会是”
话说到一半,忽然福临心至,失口道“不会吧”
“不会什么你在说什么”陆濯见她说一半不说一半的,急得拧起了眉。
钱钏幽幽说道“我亲戚好久没来了”
陆濯一怔,问道“哪个亲戚”
钱钏白他一眼,叫飞亭进来“快去请大夫”
陆濯还是没明白她的意思,抚着她的背急道“你到底觉着怎么样若是不妥,还是去请太医瞧瞧的好”
就是太医住得有些远。
钱钏不理他,只在心内盘算最近实在太忙,她都没注意到,大姨妈有日子没来了,近来又总是吃不够
上回在工地上吃饭的时候,嫣红刚开始还调笑,后来真切地关心她,因为她吃得实在是太多了,怕撑坏了。
当时的钱钏不以为意,现在想来,有些不大对头。
又想,也不一定,否则她和陆濯那么折腾都没事
胡思乱想了一阵,大夫很快就来了,向陆濯夫妻二人行礼后,便给钱钏把脉。
那大夫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医者,他一边把脉,一边捋着不剩几根的白胡子。
“嘶”老大夫微眯了眼,发出一声不知所谓的声响。
吓得陆濯脸都青白了,忙问“如何了”
老大夫没回答,只道“请夫人伸出另一只手来”
帕子覆上手腕,老大夫又闭上眼,细细地品这边脉息。
陆濯咽了咽口水,紧张地看着老大夫皱像核桃的脸。
终于,老大夫睁开眼,收回手,慢条斯理道“恭喜大人和夫人”
“到底如何”陆濯急到冒汗。
老大夫微微一笑,道“夫人脉像流利无阻滞,有力而回旋,圆润如走珠,是喜脉”
“什么”陆濯像是没听清楚,再次问道。
老大夫见多了这种毛头小子的各样欢喜,重复道“是喜脉,夫人这是有喜了约莫有三个月了”
陆濯这回听清楚了,可他却没有旁人想像的那样高兴。
他像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消息一般,怔怔地呆在那里,眼神涣散,半晌,“扑通”坐回椅内,呆呆地看着前方,不知在想什么。
大夫来之前,钱钏虽有猜想,但当大夫真的印证之后,她也有些不敢置信。
摸摸小腹,里头竟真的有个小生命在。
他心情有些复杂没有问过孩子的意愿就将它带到这个世上,这真的好吗
可似乎并没有可以问过它意愿的办法。
这种心情不过一瞬,随后,她的心像便被母亲的天性取代了那是她的孩子,与之生命相连的孩子。
她只身一人来到这不知是书还是真实存在的世界,虽一直都不缺人陪伴,却从未尝试过有这样一个人。
也许,不需要探究世界的真假,只要真实地生活着,充实地度过每一天,那它就是真的
钱钏的担心终于被喜悦所代替,她看向陆濯,却见他木木呆呆地坐在那里,脸没有半分喜悦,似乎成了一尊无知无识的木偶。
陆濯其实是被这个消息击懵了。
他比钱钏还不敢相信,竟然有孩子了
孩子是他从来不敢有的奢望。
他的这一世是偷来的,虽说前世那些人和事,已从这世上抹去。
可他知道,那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无论他再如何努力地去忘却,它们都会在不经意间闯进他的心中。
每每午夜梦回,他便不得不紧紧抱住钱钏,抱住他此生唯一的光亮,似乎只有她在,才是他得到解脱的证明。
可现在不同了,方才大夫说了什么钱钏是喜脉,他要有孩子了
孩子
不同于陆桢那样的养弟,不同于钱钏这样的爱人,那是真真正正与他血脉相连之人。
原来,他也配得到这样的恩赐吗
陆濯的面上,从怔如木偶,到似悲似喜,最后到狂喜。
他终于知道,这是上天赐给他的,是他的,上天宽宥了他
陆濯发自内心地喜悦,使得他笑出声来,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止不住地拍着桌子狂笑,直到他直起腰,看到钱钏那沉重的表情。
他的笑戛然而止
钱钏黑着脸,沉沉地盯着一时无知无觉,一时又发狂发癫的陆濯,最后见他终于停了下来。
“哼”钱钏一甩衣袖,起身往卧房去了。
吓得陆濯赶紧收起张狂的笑容,跟了过去
“夫人,”
“钏儿”
“串子”
“你做什么去先用了饭再说”
飞亭见这夫妻两人,一个比一个不正常,早就趁空,自作主张地赏了大夫几两银子,把大夫送走了。
回来时,便见钱钏收拾了几件居家的衣裳,吩咐道“赶紧备车,我要去小镇”
飞亭旁边手足无措,瞟向对自己挤眉弄眼的首辅大人,忙陪笑劝道“夫人,别说您如今有了身子,就是没有,也得先用了饭再说”
钱钏是气陆濯,他那是什么表现
看看别人的书上是怎么写的,别人有了孩子都是“欣喜若狂”。再看看他,愣怔了半天,是不是不想要孩子是不是哼,飞亭说得对,先用了饭再说。
钱钏坐回饭桌前。
陆濯忙狗腿似的,也不坐,只偎在她身旁,躬身给她布菜,还在她耳边轻声慢语道“夫人莫要生气,都是为夫的错。为夫是真的喜欢傻了,真的,为夫”
“啧,”钱钏不耐烦道“你能不能坐下好好说话”
“是是,”陆濯赶紧坐到她身旁,接道“我方才是欢喜的傻了,一时不敢相信来吃点这个,这个最补了咦,这个也闻不得吗来人去炖燕窝,再做些”
其实钱钏也不是真的和他生气,她不是个爱矫情的人,但不知为何,先前不知道还好,一知道有了身孕,便不自觉地对着陆濯作起来。
她自我调节了一下情绪,道“不用忙了,这些就不错,把那道鱼拿掉就成”
陆濯见她不再别扭,又说不要鱼,便如奉纶音,忙一叠声地叫人将鱼撤走,还道“以后都不要做鱼了”
用完饭,见钱钏还要出门,陆濯赶紧慢声细语地劝,什么有身子了不宜劳动,什么工地那边有别人看着就成了的话。
总之就是让她在家养胎。
钱钏安抚他道“你不用太过担心,我如今身子好的很,再说,我去了也只是瞧着,并不亲自动手”
陆濯却道“你还是别去了曲夫人不是已经很能上手了吗有她盯着就够了你前两个月都没注意,如今合该在家养胎,哪儿都不去才好”
闻言,钱钏面色微变,道“你的意思是,我怀了孩子,就最好天天在家躺着,哪儿都不要去,工作也不能做了”
“日日躺着也不好,你现在先躺着,坐着也成。再过两月,后山的梅花要开了,也可以去那边走走”陆濯越说越多,根本没注意到钱钏的面色越来越难看,“不过,到时天冷,还是要穿多些,那台阶又滑,还得让人扶着罢了,还是等我休沐的时候,我带你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