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的上学期, 珍卿过的真是动心忍性,好容易大功告成,还真是有点心累。
就在放年假的第二天, 杜太爷很随意地通知她
“鼓糖巷的潘家,上个月给你提亲,先前他家在合八字, 说是天作之合。
“亲事我已经应下了,你婆婆明天要来相看你, 你放老实尊重些, 让你婆婆留个好印象, 不然, 我就要打你了。”
珍卿听得目瞪口呆,头顶上像挨了一万个雷,任何时代的脏话,都不足以表达她的愤怒。
鼓糖巷潘家她记得潘玉美说过,她家就住在鼓糖巷的。
难不成, 就跟她定亲的人,就是那个内秀的潘文绍
她跳出来问杜太爷
“她见都有见过我,咋就跟我提亲了咋就定下来了
“你都跟我商量, 你凭啥就定下来, 啊我的终身大事,你张张嘴,说定下就定下, 你把我当成啥啦
“当成牛棚里的牛, 猪圈里的猪,你说跟谁配种就跟谁配种你太不像话啦”
杜太爷一看她敢呛声,也气得吹胡子瞪眼, 指着她说“笑话,婚姻大事,那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啥时候轮得到你说话”
珍卿掐腰踮脚,气势上毫不让人,高声嚷道“你也说是父母之命,你选的人家,我爸是不是满意,你跟我爸商量了吗”
杜太爷是气得直咳,也不知道,是不是无辞以对,他一扭头跑回他的北房去了。
一会儿,他又从北房跑回来,把一封信丢给珍卿,说
“你爸又娶了一个,你后妈孩子都怀上啦。他给你三表叔写信,叫我们替你张罗亲事,他一切事不插手,张罗好了告诉他一声,他给你备点嫁妆。”
珍卿接过信,打开快速看过,见里面写了这样几行话
久别桑梓,长抛幼女。既已遗亲缘疏淡之恨,未可起干涉婚姻之怨。愚拜请杨氏、杜氏诸贵亲眷,不妨各因际遇契交,及耳闻目见之才俊麒麟,得堪与小女相配者,媒妁相引,匹配成姻,若成百年之好,余铭感五内,再拜涕零
珍卿的眼泪,吧嗒吧嗒地直往下落,片刻间,就把信纸洇湿了,但她哭得有声音。
言辞堆砌得再好,话语组织得再谦逊,也掩饰不了一个事实
这个所谓的父亲,想彻头彻尾做个甩手掌柜,对女儿真正一点心都不想尽
记得上一辈子,她看过一个名人的报道,说他对于前妻生的孩子,完全不闻不问,离婚之后,也不给孩子寄抚养费,连见都有再见过一面。
记者问她为什么这样做,他很理直气壮地说,他要展开新的幸福生活,就要彻底抛弃过去的生活。
为什么两辈子,都遇见这样的所谓父母
珍卿低着头,看见她的泪珠儿,落入地上的尘埃里,与灰尘滚在一处。
杜太爷还在不愤地说
“你一小到大,啥不是我替你操心我又当爹,又当娘,又是爷又是奶,啥事儿不是我替你想着
“你的婚事,我都做不了主,我累死累活,我图个啥嘛我
“你还提你爹,他都不想管你了,他又有家儿了,你还指望他啥嘛我难道还会害你”
说得珍卿的眼泪,落得更凶了,袁妈上来直拽杜太爷
“太爷,小姐还小,你跟她说这些干啥,唉呀哪个闺女不惦记亲爹,你跟她说这些干啥嘛”
杜太爷看着孙女,无声地抽泣着,越有声音,越见得出她的伤心。
杜太爷心里揪了一下,扭过头嘀咕道“谁叫她敢跟我叫板”
珍卿拿袖子狠抹一把眼泪,把信胡乱丢给杜太爷。
就见她猛地转过身,向她睡觉的里间跑去。
她一进去,就在里面闹出动静,听着像是在翻箱倒柜。
不到片刻,袁妈忽然动动鼻子,问“太爷,咋闻见有烟味儿了,小姐在里头烧啥嘞”
杜太爷听得一惊,急慌忙往珍卿的里间冲,袁妈也赶紧跟上去。
就见珍卿站在桌前,她平常洗笔的大水盂里,黄黄的火苗燃烧着,里面放了好些信,都慢慢地被火舌吞噬
杜太爷一看,惊得直拍大腿,把手就往火里伸,还是袁妈见机得快,把一杯茶水往水盂里倒。
那火滋溜溜地灭了,杜太爷把烧尽的信,小心地择出来,痛心疾首地指着珍卿
“你咋把给你爹的信,都烧了嘞,花多少功夫写的啊你这个败家的货”
珍卿冷笑一声,她对所谓亲爹的期待,就像被泼了水的纸灰一样,只滋溜溜发出一点响声,再也发不出光亮了。
从此以后,她只当自己,再有父亲了。
珍卿往炕上一躺,拿被子盖到身上。
她一只手枕到脑后,眼睛看到房梁上,听老太爷一边翻那些信,一边说“这都烧烂了,你看咋办嘛这个”
珍卿冷哼一声“烧烂就烧烂了,从今以后,我再也不给他写信。”
杜太爷一听,立刻被转移注意力,冲到珍卿炕边上,恨铁不成钢地说
“那可不行,你爹现在挣大钱了,不能都便宜了后来生的孩儿。
“你要给你爹哄好了,让他多多地给你陪嫁妆,你将来过日子才体面舒心”
珍卿像一条咸鱼一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对杜太爷的话无动于衷。
杜太爷推她两把,喝道
“你给我起来把你烧的那些信,再重新写一遍我给你说,你现在下小力气,将来占大便宜。
“你爹现在阔着呢,听说家里住的洋房,都有好几座,不能只便宜后生的崽子们”
珍卿真是一言难尽,这老头子心眼儿真够多的。
后妈生的小崽子们,难道不是他的亲孙子孙女,怎么听他的口气,像是说的谁家野孩子一样
杜太爷威胁说,不起来就要打她,珍卿懒懒地说“打死也不写,要写你写。”
还是袁妈又拉又扯地,给杜太爷扯了出去,说小姐现在气头儿上,你跟她说啥她都厌烦,越说越生气,越说越要跟你对着干。
杜太爷这才作罢。
听着杜太爷跟袁妈,在外面絮絮地说话,珍卿翻了个身,脸对着墙里,轻轻地叹了一声。
其实,上辈子的父母,已经让她见识到,当父母的一旦绝情起来,能够绝情到什么地步。
所以,这里的生母云慧对她的照料关怀,她对她那种母性无私的爱,才让她永远感戴,永远能从中汲取到力量。
其实杜志希她这里的生父,他做出这样的选择,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这个荒烟蔓草的年头,一遇灾荒困境,卖儿卖女的父母,到处都是。
离乡发达之后,抛弃家乡的妻子儿子,甚至高堂父母,无论哪个阶层的人,都有的是。
杜志希这样的选择,又有什么新鲜的呢
她的这个所谓父亲,至少有装死,倒还许诺要给她出嫁妆,。
对于不在乎你的人,还有什么可想的呢。
珍卿坐起身来,活动一下脖子,默默地跟自己念责人不如责己,求人不如求己。
跟鼓糖巷潘家定亲这事,珍卿也懒得想了,明天见招拆招吧。
珍卿平复好了情绪,安静地吃了一顿晚饭。
在院子里溜达了一会儿,就洗刷干净上床睡觉。
这一夜睡得还算安生,她早晨起来精神还不错。
一早上才吃过饭,杨家大表娘、二表娘,就到了珍卿家里她们是杜爷请来,给潘家的女眷当陪客的。
来了以后,大家一道坐在东厢房的厅里,坐等相亲的潘家人过来。
等到快九点钟的时候,潘家打发人来说,家里来了两拨客人,一时脱不得身,恐怕还要一个钟头,才能到这里来。
大家都无法啊,只得继续等着啊。
期间珍卿坐得烦了,就干脆去写年假作业了。
写了快有两个钟头,她走出来歇一歇。
她在这边西厢的房檐下,看见杜太爷,从东厢房的厅里走出来,吩咐老铜钮再去看一遍,看有有潘家的车马来。
杜太爷今天,特意换上了一件新皮袄,带了锦缎的瓜皮帽子。
珍卿看他走路的架势,背着手,塌着背,走动之间,晃荡的袍子,显得空荡荡的他跟珍卿一样,是一种瘦长的身材。
他那脸上的皱纹,因为着急,比平时皱得更深。就像老农看见庄稼长得不好,愁得展不开眉毛。
珍卿扭回头来,不知道怎么的,有点不忍心看他。
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着一件绛色的旗袍袄子,今天还特意梳了个复杂的发型,戴了不少鲜亮的首饰。
这潘家的贵客老是不来,珍卿等得有点无聊。
她就在西厢房的底下,玩着水缸里结的一层薄冰。
杜太爷看见了,又气极败坏地呵斥她,说她有一点女孩儿样儿。
两位表娘就叫珍卿过去,和她们就待在东厢客厅里等。
珍卿安静坐着的时候,她那坐姿神态,乍一看,真像个大家闺秀。
都快到晌午饭时间,潘家的那位太太,才带了一大堆的老妈子、听差,挤进了杜家的一进小院。
珍卿想到的是,作为结亲对像的潘文绍,竟然也跟着过来了。
这种安排,可真是新奇极了。
珍卿一看见潘文绍,发现这小伙子,也正在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一贯的有点羞答答的神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