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半年过去。
这时正是冬月时候, 礼拜天珍卿又到磨坊店。
李师娘的独生女儿李娟,碰巧也带着孩子回来了。
中午开了一个小宴,难得一家人在一张餐桌上用餐。
这一会儿, 他们吃完了饭,李师娘叫珍卿去歇午觉。
李家一家三口凑在一处,叫佣人一律退到外面去, 他们三个坐在一处说话。
娟娟姐压着嗓音,跟父母小心地说着
“ g 党声势越来越大, 现在占稳了两粤, 还分兵三路向北来了。
“源儿他爹和他小叔, 说看好 g党的那个头头。
“今年一直东奔西走, 替他们筹粮筹钱。
“我回来禹州之前,源儿他小叔,又押着火车到南边去了
李师娘听得心惊,静默了半天,才说“一个不好, 这可是要抄家灭族的。”
李娟也是发愁,说
“谁说不是呢我整日担惊受怕,日里夜里, 何曾睡过一个好觉若不为此, 你小外孙还是奶娃娃,我怎么会带他回来。”
李师父在一旁,却像得道老仙似的, 半阖着眼, 寡言静语的。
李师娘有点焦灼,推一推李师父说“松溪,你倒是说一说。”
李师父喟然长叹
“乱世英雄, 一个个粉墨登场,一个个黯然落幕,谁能参得透这天道我是风烛残年的老朽,有何资格,有何见地
“若果是天降圣人,能结束如此乱世,那就如孟夫子所言所过者化,所存者神。老夫我拭目以待
“娟娟,你那家公并不昏悖,他既然默认儿子行事,自然有些讲较。
“韩家的事已经做下,容不得蛇鼠两端,与其患得患失,不如顺呼自然吧。”
说完,李师父就离开了。
母女俩静坐一会儿,李师娘跟女儿感叹
“现在这新式学堂啊,撺掇血气方刚的孩子,去干一些要命的勾当。
“你珍珍妹妹,她姑奶奶家的三表哥,放着好好的大学不上,也跑到粤州闹革命去,听说是参了军。
“前些日子,才打听到他的音信,却说加入 g党里,去年就死在战场上了。
“消息一传回来,快没把人的眼睛哭瞎。”
李娟听见这事,也是唏嘘不已。
珍卿回到房里,也没有睡觉。
她这小半天,又画了一幅蚂蚁搬家图,自己很得乐趣。
画完以后,她也没急着拿给李师父看。
今天夏天的时候,珍卿就听杜太爷抱怨,说现在的捐税越来越多,地主家也快没有余粮了。
从那个时候起,她就意识到,她必须开始筹划将来了。
她那个爹是不指望了
杜太爷将来的赡养责任,必然也着落在她的身上。
家里虽然有田有地,还有铺子。
但现在苛捐杂税越来越多,警察地痞越来越贪,田地和铺子里的收益,是一年比一年少了。
这还亏了睢县这地方,这几年风调雨顺,大家日子都还过得去。
她家里倒还有些首饰,以后没办法了,可以拿来换钱过日子。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因为这些计较,她从今年下半年开始,就托梅先生,帮她向省里市里的报刊,投递一些稿件,先后投了二三十篇稿子。
折腾了半年的时间,她倒也不是一玩所获一共挣了四块洋元。
四块钱说少也不算少,相当于袁妈两三个月的钱。
都说万事开头难,珍卿也没有太沮丧。
她请教梅先生之后,明白了自己的缺陷在哪儿。
这时候识字率这么低,人民群众买书报消遣,肯定更喜欢通俗有趣的东西。
可怜,她师从两位国学大师,习染国学经典多年,文字风格雅正脱俗,还真不适合普通大众看。
想要改造文字风格,肯定要看销量好的通俗作品,自己再多多地研磨一番。
但梅先生告诉珍卿,禹州的这些畅销报刊,上面登的多是才子佳人、恶俗艳情的消遣文学。
让珍卿来模仿这类文章,梅先生第一个不同意。珍卿自己也觉得为难。
不过这回来磨坊店,她又想到一条生财大道。
李师父有个弟子叫韩清涧也算是珍卿的师兄。
韩师兄原来吧,也是个有志报国的热血青年,参加过很多运动。
但后来穷困潦倒,以画画为生,再后来就开了一家审美店。
他的审美店专卖月份牌、画报、名家画册等,生意还挺不错。
这韩师兄自从知道,他有个小师妹以后,有时候给李师父寄东西,也会给小师妹寄点画册、小人书来看。
珍卿跟李师父打听了一下,原来画画也挺挣钱,如果画能画能精到,为人民群众喜闻乐见,那也可以赚个盆满钵满 。
这样一打听,珍卿就动了心。
画画儿好歹是个技术工种,不像写文章,认识字会书写的人,都能写一点文章,市场竞争太激烈了。
而且读文章还要认字,看画册、小人书啥的,长着眼睛都能看,画的受众就很广泛了。
想到这个生财之道,珍卿思来想去,先给三表叔写信,说想请他帮忙,买一点省城流行的通俗画刊。
她先背着杜太爷,好好研究下市面上通行的画册啥的。
珍卿给三表叔写了信,不免想起杨家二房。
本来,昱衡哥已经在说亲,若衡姐也已经在备嫁。
可是二表娘家的大儿子明衡表哥,据说去广州参加 g,后来死在战场上了。
亲长兄过世,昱衡哥和若衡姐,至少要服丧百日。
若衡姐就不能立刻嫁,而昱衡哥也不能再议亲,就又回省城上学去了。
第二天,珍卿又回到县城里上课,让老铜钮帮她把信寄出去。
这天晚上做完功课,珍卿坐在窗户边上发呆。
韩师兄给的小人书和画册,她拿到学校里去,中午有空的时候,仔细研究了一下下。
果然是简单通俗,看起来又有趣又不费脑子。
想到这里,珍卿猛地捶了一下桌子。
她拿起一条红毛线围巾,跳到炕上开始扭秧歌儿,心里大念我要俗,我要俗,我要俗俗,俗俗俗。
珍卿正在一魔乱舞,谁知窗户忽被拍得啪啪响,一副棺材脸的杜太爷,在窗框里板着脸看她
“大半夜的,你疯啥子是不是皮又紧了”
珍卿吓得脚一软,吧唧摔在被子上,她一轱辘从炕上爬起来,理一理围巾,很镇定地说
“祖父,我活动筋骨呢,坐时间长了,膀子有点僵,呵呵”
杜太爷眉头紧紧皱了一下,冷哼一声
“你也是傻,坐久了,不会起来动一动匡先生教你的那个啥戏,你没事也练一练,别年纪轻轻,叫唤膀子疼、脖子疼的。”
珍卿老实坐下来了,小声问他“祖父,你咋还不睡”
杜太爷“嗯”了一声,也抬头看看月亮,说“明天我回杜家庄,去商议你上族谱的事。”
珍卿大叹一声,无可奈何地说“祖父,我为啥一定要上族谱,不上不也过得怪好。”
杜太爷听言,猛打了一下窗板,吹胡子瞪眼地说
“你说的是啥扯话,你不上族谱,你就是个孤魂野鬼。
“你今后遇上难事,别人帮你也行,不帮你也行,到时候叫人欺负死。”
珍卿撇撇嘴,低下头不吱声了。
这么多年都没做成,只有他还在执着。珍卿想一想,都觉得憋屈得慌。
杜太爷背着手,晃回他的北屋去了。
珍卿看他走了,合上窗户在想,即便她请三表叔,帮她买回了画册,怎么才能躲过杜太爷的监管呢
这个事儿也得费费脑筋。
之后没过几天,四里八乡都传开一个消息永陵市爆发了天花疫情。
睢县离永陵只四五十里路,不由得县里人不心惊。
但是幸好,睢县的官僚还不是太昏庸,立刻采取了措施,对县城周边派人警戒,坚决不准进出过永陵市的人,到处乱窜。
珍卿他们的学校,也立刻停学,期末考试也不考了。
这一停学,杜太爷二话不说,立刻把珍卿带到乡下。
在杜家庄没待几天,杨家湾那里来接珍卿,说三表叔正在找种痘的医生。
等找到以后,要给家里没种过痘、没出过痘的人,全都种上牛痘。
据从前侍候珍卿的老妈子说,珍卿才半岁的时候,他父母都在粤州府里,那时候给她种过一回痘。
但后来回到睢县以后,发现一地是一地的风气,这里根本不流行种牛痘。
她们家找过一个种痘医生,原来是个西贝货,根本没有种成功,这个事情就作罢了。
这一日天气阴沉,大家围在一起烤火说话,听从永陵市回来的俊生表哥,描述永陵市的乱像
“一条街上的小孩儿,全部都出花了,我们的一个女先生也住那里,原来很漂亮的人,过了一阵再来学校,她就变成个脸了。”
俊生表哥庆幸地说
“去年校医鼓动我们种牛痘,好多同学,听说要在胳膊上划开伤口,心里害怕都逃跑了,幸亏我觉得种了有益无害,就种了牛痘。
“这回传染天花,我同宿舍里的八个人里,两个种过人痘,两个种过牛痘,我们这四个没事,剩下四个染上了三个。”
他的亲妈大表娘,也心有余悸地捂着胸口,不住声地念佛。
二表娘却忧心忡忡“昱衡小时候身子弱,隔壁家的栓儿种人痘死了,我怕昱衡撑不住,就没有给他种痘。
“现在天花闹得这么厉害,也不知道昱衡在省城咋样了。”
姑奶奶就恨恨地骂她“小时候他身子弱就算了,长大了你怕他落下麻脸,拖着不给他种痘,现在知道哭了”
二表娘被当众一顿训,心里又忧心儿子,哭得更加厉害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收获不小,受到很大的激励,为了感谢大家的支持,稍后再奉上一更,敬请期待感谢在20210409 14:20:2120210409 21:34: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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