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珍卿被收入培英正科, 别人无论心里怎么想,面上都是恭喜祝福的。
唯有陆四姐唱了反调。
陆四姐也在培英女中,她上的是正科二年级。
听说珍卿只比她低一级, 非闹着说叫珍卿, 先不要上正科,先到预科二年级,夯实一下学业基础也好。
她甚至使出绝食不上学这种招数,想逼着珍卿和她妈就范。
但别人问她为什么有这心思, 她又说不出有说服力的理由来。
直闹了有两天功夫, 她被吴二姐逼问急了,才哭着跟吴二姐说她比珍卿大了三岁, 如果珍卿上正科一年级,说起来她们只差一个年级。
她说学校里有人跟她不和,这件事要是传扬出去, 以后就是她们的话柄, 她会被那群不积口德的人笑话死的。
珍卿当然不用出头, 谢董事长就不会惯着陆四姐。
这一回,杜教授也不愿迁就继女,他的设想很长远
他说珍卿今年十七,等念完三年正科, 正好是十九岁。十九岁按中国和西洋的标准,都算是成年人了。
十九岁的好年纪,将来无论在国内上大学,还是出洋留学, 也不过四年左右的功夫就能学成。
等到珍卿学成归来,也不过二十二三岁,这个年纪无论想工作, 还是想结婚生子,都是非常适合的年纪。
若再晚一年时间,这些节点就不够完美了。
经杜教授这样一说,除了陆四姐以外,再没人发表不同意见,连珍卿自己也不反对了。
陆四姐是举目无援,被谢董事长警告之后,如今闹也不敢大闹,只能躲到房间里面哭。
珍卿在上学之前,按照长辈的建议,去拜访了一下给她补习的萧老先生。
顺道去书局看有没有能买的书,又给李师父、李师娘寄点书回去。
买了该买的东西,珍卿坐黄大光的车往回走,走到附近的时候,珍卿就从车上下来步行,活动一下筋骨。
她有一种越发清晰的认识就算谢公馆的大部分人,都对她亲睐友爱有加,她也必须有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房子。
杜太爷不可能永远不来海宁,来了海宁之后,若不愿住进谢公馆,也可不能叫他一直住宾馆。
所以要买房啊要买房。
所以,她日也求夜也盼,让她的葫芦七子一炮而红,让她做个金光闪闪的有房阶级吧。
珍卿正想着呢,就听到后面有汽车喇叭响,拉着车陪她慢慢走的黄大光,把黄包车拉到马路边上。
珍卿也挨着路边走,就听着有人喊一声“小五”,她回头一看,原来是三哥回来了。
司机徐师傅把车停住,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带出一双的大长腿落在地上三哥从车上下来了。
徐师傅把车掉头,往街口方向开去,黄包车夫黄大光,也拉着车往谢公馆跑回去。
三哥跟珍卿一块儿,慢慢地往回走,他问她从哪儿回来的。
珍卿说从书局回来。
一看到陆三哥,珍卿心里一动,他画画签约的事情,还没有告诉陆三哥,按理说瞒谁都不该瞒他。
她想着待会儿回到谢公馆,还是找个僻静地方,跟陆三哥据实以告吧。
陆三哥看她有心思,笑问“在想什么在家过得好吗”
珍卿乐天派地说“吃得好,睡得好,学的好,玩的好,啥都好,简直快活似神仙啊。”
不过,陆四姐为上学闹的事,不晓得三哥知不知,她顺嘴跟他说了一下。
三哥笑得随意
“你四姐是个派赖的懒人,磨蹭两年才考上培英,这种窘境与人无尤。
“她再蹉跎下去,若培英还能收容她,说不定有朝一日,会跟你做同班同学的。”
珍卿想想那个情景,觉得陆四姐太可怜。
两个人漫步回到谢公馆,封管家赶紧迎上来说话。
珍卿他们一听封管家说,才晓得家里来了客人来的是一位周小姐,是三哥的客人。
进来一楼的客厅里,在外客厅里见到两位小姐。
穿着阴丹士林夹旗袍的,是温温柔柔的明珠姐。
另一位是个陌生的小姐应该就是封管家说的周小姐。
这位周小姐,穿着一件素缎夹旗袍,身材玲珑纤细,形容端庄秀丽,她长长的头发,编着两根长长的辫子。
说是弱柳扶风的闺秀,又有一点清新的学生气杂糅的气质,好像在暗示她矛盾的个性。
这周小姐是来找三哥的,明珠姐不过帮他招呼下。陆三哥这正主儿一来,明珠表姐就主动走开了。
珍卿看明珠姐走到南边楼梯,大概率是上楼找大嫂去了。
明珠姐原是客人,叫她来接待周小姐,本来不合适。
想来多半又是吴大嫂,不耐烦应付这周小姐,才叫明珠姐帮着敷衍一下。
餐厅的门外,胖妈远远地跟珍卿招手,说“五小姐,有好东西吃,快来。”
陆三哥拍拍珍卿脑袋,说“去吧。”见到这位周小姐,他的神情明显淡下来了。
珍卿跑到胖妈那里去,不去碍三哥的事。
胖妈说的好东西,原来是核桃。吴二姐从前交代过,叫胖妈每天早晚,给她砸两个核桃吃。
今天早上胖妈混忘记了。而珍卿吃核桃也吃烦了,故意没提醒她。
没想到,还是没逃脱补上这俩核桃。
珍卿先跑出去洗手,回来的时候,三哥和周小姐,已经不在外客厅里了。
珍卿就跑到南边廊门那里,让胖妈在外廊上敲核桃给她吃。
看管家和三哥的态度,今天来的这位周小姐,多半就是三哥的未婚妻周惠珍小姐。
让人意外的是,这周小姐既没裹小脚,长得也不难看。
刚才看她站在客厅,虽说神情不够软和,也称得上得体大方。
也不知道,三哥为啥一定要退婚。
这个时候,在花园里的周小姐,听陆三哥说定要跟她退婚,看着眼前淡漠的未婚夫。
她一时间,不免失了端庄大方,凄楚地向陆三哥说道
“你告诉我,我究竟做错什么,叫你这样嫌恶让你对我避如蛇蝎外面的闲花野草,就那般让你流连吗”
看着周小姐痛苦地陈诉,直是难以自拔,陆浩云既觉得同情,又感到不耐。
现由他其实说过很多遍,可是这位周小姐,只能用她的方式,来理解他们之间的畸形关系。
周小姐算不上坏人,只是她的脑海里,有些观念还很陈旧。
她以为做王宝钏式的烈女,就能感天动地,换来一个好的结局。
陆浩云对她心存怜悯,但他确定他不爱她,日后也不可能爱她这样的女性。所以,他不能给她任何幻想。
他神情冷漠地跟她说“如果,你答应我三个条件,我或可重新考虑婚事。”
正在簌簌落泪的周小姐,愣了一下,眼中蓦然迸出强烈的希冀。她赶紧擦擦眼泪,请陆先生尽管讲来。
陆浩云沉声静气地说“首先,如果我们结婚,我希望你远离陆家人,只当远房亲戚,尽量不要来往,你能做到吗”
脸上还挂着泪的周小姐,难以置信地举着手帕
“你指你的祖父和父亲吗可他们都是长辈,对我对我们也一直慈爱照拂啊。”
周惠珍小姐的家里,跟陆家三代深交,她家中长辈早逝,她蒙受陆家长辈关照,跟陆家来往一直密切。
陆浩云轻嗤一下,淡漠地问“周小姐做不到”
周小姐神情一黯,过了一会儿,勉强说道“我能做到。”
陆浩云继续说
“结婚以后,我希望你出来工作,既不跟社会脱节,对家庭也有贡献。如果我们两人,也有共同的话题说。周小姐,能做到吗”
周小姐愕然地说“自古以来,都是男主外,女主内,若依你所说,我也出来做事,谁来照顾家事将来有了孩子,谁来抚育儿女”
陆浩云哂笑一声,说“你在外头上班的时候,自有佣人来照应家事儿女;下班以后,你也能处理家事。我母亲就做得很好,不是吗”
周小姐紧紧抿着嘴,不吭声了。
陆浩云换个站姿,侧身对着周小姐,漠漠地看着园中景象,说
“假如我跟你结婚,也会与你生儿育女。如果有一天,我遇到心爱之人,无论如何,我是要跟你离婚的。”
周小姐克制地说“如果是心之所爱,娶回家来也无妨,我能容忍。”
陆浩云冷冷一笑“既是心爱之人,怎么忍心让她做小
周小姐立时如遭雷击,颤抖着双唇,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才刚止住的泪水,这一会儿又似决堤。她伤心地抽泣着,痛苦地指责着
“你真是冷酷无情,不可理喻。
“我等你这么多年,为了你空耗青春,受尽旁人讥笑
“父母孝期还没守完,就去上新式学堂。我从小只上了家中闺塾,学那些洋人的东西,诸般为难,却不知哭了多少回这一切,只为能做好你的太太,来日为你分忧解难
“可你始终不肯娶我,却在外面花天酒地,连长辈也不放在眼里我无名无份,却常日尽孝于陆家长辈,只因你只图一人逍遥,忘了晚辈的本分
“陆浩云,到头来你如此待我,究竟与禽兽何异”
陆浩云漠然地说“从十五岁开始,我就告诉你,我必要退婚的。自从讲明退婚之意,我从未对你一分示好,也未给你一点许诺。你自己偏执愚钝,枉费心力,与我何干”
周小姐指着他,骂“长辈们说得对,你竟是个无情无义之辈,我错看你太久了”
说着捂着脸,泣不成声。
陆浩云即便不喜欢谁,也从不会言语刻薄,随意以言伤人。
可是这位周小姐,是个一根筋的人,不把话说白说绝,她永远不明白他的决心,也不明白她自己的处境。
陆浩云不想再废话,说
“你叔伯的意思,我再付你一笔生活费,算作对你的补偿。如此真正切结这桩婚事,以后谁也不必再提。
“如果你过分执着,我把钱付给你叔伯,也算清算这桩婚事,日后不愿再理会。
“如果你自己点头,我把资费付给你,这笔钱数目可观,供给你的以后生活,完全绰绰有余。周小姐,请你自己考虑清楚。
“我人事已尽,再也无话可说,日后也不欲见你。请你善自珍重。再见。”
说着,他大踏步离开了花园。
吃完了两个核桃,珍卿又喝了点黑米浆。
她想着明天就要到培英上学,就没回楼上画画写写,而是在下面看着佣人忙事,让神经好好地放松着。
然后胖妈又削了两个甜瓜,让珍卿拿签子挑着吃。
她坐在前廊正吃得挺嗨皮,就见北面跑过一个素缎旗袍的女孩子。
这女孩子哭得真伤心,捂着脸直接向外跑。
接着封管家在外面嚷,说“阿洋呢,三少爷吩咐,送周小姐回去,快把车拉出来。”
珍卿看那周小姐,一行哭一行跑,已经快跑出大门了。
而金妈却跑进大门,没一会儿,拿起一个手袋就往外面跑。
珍卿从走廊向中间过来,就站在前门的门框里,见另一个包月的车夫阿洋,急匆匆地拉着车出来。
而金妈跑过去,把从客厅找到的手袋,丢到阿洋车座子里面去,阿洋急匆匆拉车跑出门了。
珍卿一点没幸灾乐祸,反而有点心有戚戚。
无论是求名份,还是求爱情,求不到的人,总是无法避免地难堪伤心。
想想这陆三哥,该面冷心硬的时候,真是一点也不心慈手软。
珍卿暗自庆幸,幸亏她没有走太远,现在还能无忧无虑地吃瓜。
她又戳了一块儿甜瓜,放进嘴里大嚼,往后退了两步,却没留神踩在一个人的脚上。
珍卿连忙转过身来,失声叫道“三哥对不住,我不知道你在后面。”
珍卿一低头,看三哥的光亮鞋面上,被她踩出一个淡淡的灰印,正想说给他擦一擦。
陆三哥大手忽然拍上来,珍卿下意识地闭眼睛,却感觉他的手,轻轻地搁在她头上,摩挲了两下,轻淡地问
“你站在门里做什么”
珍卿赶紧举着手里的瓜盘,说“三哥,我吃瓜呀,这个瓜,特别甜,一边看风景一边吃,就更甜了。”
陆三哥笑了笑,拿了另一个空闲的竹签子,也吃了一块瓜,品了一下说“确实挺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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