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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陆三哥的烦心事
    吴元礼要玩偶房子被骂后, 又过了有两天就是周末。



    珍卿写完作业,就开始画画儿,到下午还继续画葫芦七子的结尾, 她后来又把故事扩充, 增加到了十一集内容。



    所以一直到了六月末,她才终于进入收尾阶段。



    到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她实在太困了,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睡到五点半的时候, 她刚刚起了床, 想坐在窗边醒醒神。忽然听到,有人在尖声地哭叫着。



    她下意识往后面楼里看, 这时候敢在谢公馆这样哭的,只有一个钱姑妈了。



    隔着潮湿的六月雨水,那哭声仿佛混着黏人的湿气, 把人的心也激得凉飕飕、战兢兢的。



    珍卿竖着耳朵, 听了一会儿, 感觉声音不像是对面传来的。



    她想想还是打开房门,在房门口略站了一站。



    从二楼天井的方向,可以明显听见,凄声哭着的人, 就是钱姑妈,大概还有她女儿钱明珠后者的声音稍小一些。



    还有吴大嫂的声音,夹杂在里面劝说着什么。



    珍卿摸下巴蹙蹙小眉头,场面好像还挺混乱的。



    珍卿没有打算立刻下楼, 她于是蹑手蹑脚地,走到天井那里,蹲下来听着下面的动静。



    就数钱姑妈的声音最大, 钱姑妈一边哭一边在说话。



    她用一种极悲痛的声调,抑扬顿挫地,向死去的钱姑父诉说着。



    她质问钱姑父为何这么狠心,丢下她们孤儿寡母,腿儿一蹬说走就走了。



    她骂老天爷不长眼啊,她这一家门里,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偏偏惨事一件接一件。



    她丈夫才遭了惨祸,如今她也得了绝症,留下这个小女儿,岂不叫人吃干抹尽了。



    珍卿听得一惊,钱姑妈竟然得了绝症她才四十多岁,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



    吴大嫂就在那劝说



    “姑妈,你先静一静,咱们家就是开医院的,什么病治不了啊。



    “你先到二妹的医院,仔细检查一下,先别自己吓自己,没病也吓出病来了。你先别”



    这钱姑妈却不听她讲,而是大哭着说



    “浩云,姑妈眼见是活不成了,明月已经嫁了,福祸由她的命,姑妈也挂计不了她。



    “我唯一挂心的,就是我的小女儿明珠,既是你跟明珠情投意合,我就把她托付给你,你帮我好好照顾她。有你周全着她,姑妈死了也能闭上眼”



    珍卿听得莫名其妙,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三哥跟明珠表姐,从哪个时候情投意合了她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真是岂有此理这是



    明显陆三哥也在场,那他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为自己辩白呢



    他不是跟朋友的妹子在交往这难道不是现成的拒绝现由吗



    别是他跟明珠表姐,真有啥不可说的事吧



    珍卿的心一下子提起来了。



    她的耳朵贴着楼栏杆,听三哥有没有在说话。



    她提着一颗心,真有分秒如年的感觉,终于听到陆三哥说话



    “姑妈还请先镇定下来,江湖郎中的话,做不得准,大嫂说得对,还是先去医院检查,确实断明病症,自有母亲和大哥的意思在。”



    珍卿了悟地点一点头,大约是钱姑妈生了啥病,于是莫名找了个江湖郎中给她看,然后郎中给她看成了绝症。



    但吴大嫂和陆三哥的一切话,钱姑妈似是分毫都听不进,又开始自说自话



    “浩云,姑妈就算死了,也会在天上保佑你和明珠,你们都好好的吧。”



    陆三哥提高了音量



    “还请钱太太慎言,钱二小姐往后,自会找到美满姻缘,与意中人琴瑟和谐;我也将有喜欢的淑女,成就一世良缘。钱太太病症都没断定,何必乱点鸳鸯谱”



    三哥声音已经冷了,称呼也已变了。钱姑妈一厢情愿的嘱托,终于稍微冷静下来一些。



    然而她以为陆三哥的话,不过是陆三哥始乱终弃的薄幸之词。



    然后咒怨地大骂陆三哥,说自会请他母亲和大哥,替她们家明珠做主。



    陆三哥的声音淡得无情绪,说他对钱二小姐,一直礼敬有加,从未暗室欺心,更无逾越之举,根本谈不到什么情投意合,也不接受任何人的临终托付。



    钱姑妈一行惨哭,一行哀说



    “你若是对明珠无意,何必处处关照于她一会儿送书,一会儿送首饰,一会儿送衣裳,一会儿送鞋子明珠也说感觉到,你对她温柔体贴,处处示意



    “你还处处关照你姑父的丧祭,关心我是病是好若不是对明珠有意,你何必要做这么多”



    陆三哥的声音冷了,原来他不该做的,还不只是一件事,他说



    “送首饰衣裳,是二小姐跟惜音一起,逛百货大楼买首饰、买衣裳鞋子,花的钱都记在我账上。



    “自家亲戚,我照应几件首饰衣裳,也是份内之情,亲朋之义,未必为一点小钱生份。



    “况且是惜音和她,一道挑的那些东西,我从来不曾插手,只管付账罢了。既不是指名送礼,也不是私相授受,到了姑妈口里,却成了我别有用心



    “姑妈说送二小姐书,事情也并非如此。是二小姐说在家无聊,跟我借了几册书看,书也是有借有还,怎么倒成了我送书



    “我关照姑父和姑母,不过是替母亲和兄姐分忧,怎么事事到姑妈嘴上,都成了莫须有的罪证



    “如此看来,还是我做晚辈的,做事越了界线,今后务必要谨慎从事才是。”



    三哥绝对是生气了,只不过他生气的时候,看起来还是平淡的。



    珍卿纳闷地想,莫非,倒是钱二小姐误导了钱姑妈。



    钱姑妈又大哭起来,一声高一声地喊“我的夫啊,你睁睁眼啊”,说陆三哥怎么始乱终弃,背信弃义。



    吴大嫂也在那责怪三哥,说



    “浩云你也是的,姑妈生了病,几重的难受伤心,精神恍惚、颠三倒四也是有的。你说话这么直楞,再把她刺激得病更重了。”



    只听陆三哥淡淡地说“亲戚借住在家里,我唯恐做得不周,处处小心照顾,生恐伤了亲戚情分。



    “倒没有想到,照应出一门亲事来,可见是我言行不当,让人生了误会。如果不当面说清,再生出更多误会,那可怎么好”



    这个时候,一直没说话的明珠表姐,忽然失态地大哭出声,说“妈,求求你别说了。我们走吧,别在这里了,我们走吧”



    这个时候,有人喊着“太太回来了”。



    谢董事长进来听说了原委,顿时气得不行,大声说“胡闹胡闹,生病不去治病,反倒无谓地闹这一出”



    谢董事长说着,就忙轰轰地指使管家佣人,把汽车开出来,送钱姑妈去二姐的众仁医院。



    珍卿听下面的动静,好像陆三哥没有跟着去医院,而是向楼梯口这边来了。



    她赶紧蹑手蹑脚地,开房门回自己房间去了。



    珍卿坐到书桌前面,看着窗外烟雨蒙蒙,也在揣摩这个事情。



    从前的钱姑妈,是那样一位和善得体的太太。



    可她自从丈夫死了以后,像忽然间变了一个人,变得越来越歇斯底里,不可理喻。



    珍卿不想把人想得太坏。



    她愿意相信,钱姑妈只是个愚弱自私的妇人,不是个处心积虑的编织小能手。



    丈夫是她的精神支柱,钱姑父过世,对她刺激和打击太大,她不能承受这样的压力,所以钻了牛角尖。



    而钱姑妈现在又以为,自己得了绝症,所以精神都有点失常了。



    可是,三哥也觉得冤枉呢



    珍卿看着桌上的纸笔,忽想到施先生布置的作文题一间屋子。



    她想像钱姑妈这样的旧式妇女,她们生活的世界,是不是也就是那一间窄巴巴的屋子



    她们的父亲、丈夫、儿子,给她们搭建了一间遮风挡雨的庇护所,让她们安安生生住着,不受风吹雨淋,不受野兽侵扰。



    可是维护修缮这庇护所的人,一旦出了事,她们的屋子漏了、歪了、塌了,她们的天好像也就塌了。



    这样依附别人生存的女人,脆弱得不堪一击,显得懦弱无能,甚至自私自利。



    可是说到源头上,到底是谁建了这些禁锢人的屋子,硬生生把女人们装进去的



    是谁养猪一样养着她们,让她们习惯这样的生活,想出也出不来,想立也立不起呢



    珍卿忽然灵光一动,这一回作文算是有着落了。虽然这作文的灵感,是从人生的苦剧里获得的。



    再想三哥刚经历一出无稽闹剧,珍卿想去看看他,又有些犹豫。



    三哥又不是深闺怨妇,这一会儿肯定愿意独处,这种事儿哪会愿意跟人倾诉



    何况三哥那么爱干净,从外面回来,被堵在楼下那么久,这一会儿多半要洗澡的。



    唉,先把作文写一写吧。



    珍卿大致构思了一会儿,才刚开始落笔写,胖妈就来叫吃晚饭了。



    临下楼之前,胖妈小声地交代珍卿,最近在吴大哥、吴大嫂面前,装也要装的老实些。



    珍卿问她为什么。



    胖妈就小声跟她嘀咕说,嫁到楚州周家的林兰馨小姐,孩子怀到五个月却小产了。



    大房两口子,为这事儿非常发愁。



    经胖妈这么一说,珍卿恍然大悟。



    她就说嘛,大房这两口子,这几天确实气压比往常还低,看着很不好惹,原来是这个缘故。



    可是林兰馨小产了,以后再怀就是了,犯得着这么焦心吗莫非以后怀不上了



    也许其中还有隐情,只是外人无从得知。



    珍卿来到餐厅里,三哥没有来。大家都心不在焉地吃饭。



    珍卿吃完饭没多久,就跑去敲陆三哥的门。



    她听见里面三哥叫进,就推开门走进去,进来她的鼻子一动,先闻见一阵酒味儿。



    果然见小客厅里,桌上一个托盘里,放着一只大洋酒瓶子,在灯光下面,那酒液是晶灿的琥珀色。



    坐在桌旁的三哥,他手里高脚杯中的液体,也是这样晶灿的琥珀色。



    珍卿晓得这种酒,这是烈性的白兰地。



    她心里漫上一个念头,难不成还真在借酒消愁不至于吧



    三哥穿着白色的浴袍,头发还是湿哒哒的他才刚刚洗完澡,就来喝酒。他没在餐厅里吃饭,肯定也没在房间里吃饭。



    她正要走过去,忽听见东边呱嗒一声响,那里一扇窗子被风吹开,雨水稍稍地漂进来了。



    珍卿赶紧屁颠屁颠地,去把风吹开的窗子给关了。



    关好窗子又走过去,坐在三哥的对面。



    这一当面坐下,珍卿发现,三哥漫不经心地,没什么心思应酬她的样子。



    她一时间发现,真是有口难开。



    总不能真跟三哥念李白的诗,说一句“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三哥即便再心硬如铁,他被好心帮过的人,这样倒打一耙,内心里也会微有失望的吧。



    不过,钱姑妈逼婚这件事,她是偷听来的,不太好跟当事人说开了。



    珍卿看到这桌子上,有一本厚厚的英文书,摊开的左边一面上,她看到两个单词“feae nitaia”。



    她上了培英女中以后,经常一天记上百的单词,这俩单词还都是认得的,翻译过来就是“女性生殖器”。



    三哥把摊开的书合上,顺手放到旁边去,珍卿看那书脊上,写着“hysioogy”生理学



    珍卿赞叹地瞅着三哥,作为一个商业奇才,能讲五六国的外语,还会弹琴唱歌,听说数理化也很好这已经很天才了。



    没想到他私下里,对生理学也挺感兴趣这本书明显都快看完了。



    三哥路子走得太宽,说不定真让不少人无路可走呢。



    陆三哥看她神情自然,一点没不好意思的样子。他举杯喝了两口白兰地,淡淡地看着她,一时没有说话的欲望。



    珍卿赶紧绽出笑脸儿,找了个话题起头,问他“三哥,你吃了吗”



    三哥抹一把凌乱的头发,说“午饭吃得晚,不饿。”



    珍卿就“哦”了一声。



    三哥明显情绪不高,她想着立刻告辞不好,就把连环画签约的事,简单地叙述给他听。



    实在没有想到,三哥反应好平淡吴二姐当初多惊讶啊。



    三哥又饮下一口酒,忽然盯着她的眼睛,问她“这件事有多久了在我之前,谢公馆有没人别人晓得”



    珍卿莫名心虚起来,她低下头对手指,见三哥眼神黑沉沉的,心里更是惴惴起来,她低着头小声说



    “也没,没谁知道,就是我想要请律师,找二姐帮忙找律师,二姐早就晓得了。”



    三哥伸出长胳膊,兜着她的下巴颏,使她抬起头来,他审视着珍卿的神情,眼神不复往日的温和。



    但三哥无声地看她半晌,又什么也没有说,放开手把眼眸垂下去,拿出一根烟点上了。



    等他吐出两口烟圈,向后仰靠着,淡淡地问“签约还顺利吗”



    三哥有时候不说话,比说话还可怕,三哥好像真生气了啊。



    关于葫芦七子知情权的事,他生气自己排名靠后啦



    珍卿赶紧整理语言,从要签约的四月份讲起,那时候三哥不在海宁啊。



    后来又有他退婚的事,再后来钱姑父过世,他又帮钱家奔走去了这几个月,他绝大部分时间,都不在海宁。



    他回到海宁的时候,她也有自己的烦恼比如好多人找她写字的事等反正,有时候混着混着就忘记了。



    再后来一块去花山玩,那不是徐师傅从头到尾,一直跟个大瓦数的电灯炮子,一直杵在他们眼前嘛。



    珍卿觉得,徐师傅是个爱讲话的,不想叫他听见她的事嘛



    如此一直拖延两个多月,到现在才跟三哥说,但她真不是成心的啊



    陆三哥看她急得满头汗,把桩桩件件的缘故,都清清楚楚地罗列出来,讲了很多主观的理由。



    陆三哥真的怀疑,三个月的时间,找不出单独相处的五分钟,把这个事跟他讲一讲吗



    虽然自知很幼稚无聊,但陆浩云不可抑制地,就是想生她的气。



    他见珍卿被烟呛得咳嗽,把没抽完的小半枝烟,摁灭在烟灰缸里头。



    珍卿却霍然站起来,似要将功补过似的,很积极地拿过吹风机来。



    一边打开了电吹风,一边很殷勤地说“三哥,现在雨下得急,气温也低得很,湿寒入体会伤风。我我帮你把头发吹干。”



    说着已经动作起来了。



    三哥蓦然神色一深,然后无奈地揉一把脸。



    珍卿化身托尼老师,兢兢业业地吹风发,看不到三哥有点复杂的神情。



    她的小细骨手,在三哥的脑袋上,很轻柔地扒拉着。三哥有点绷着的神经,也渐渐地松缓下来了。



    只吹了不到五分钟,三哥的头发还没有全吹干,他就让珍卿别再吹了。



    三哥拿过她手里的电吹风,收放好了以后,晃荡着大长腿又回来了。



    他站在珍卿身前,神情平平地跟她说“今天气温低,早点洗洗睡吧。”



    然后他拍拍她走开了。



    珍卿认识了三哥大半年,对他也有七八分了解。



    他心里不愉快时,不会七情上面,胡乱骂人砸东西。



    他看起来会与平时一样,但他的表情会很淡,眼神里会冒出丝丝凉气,有种生人勿近的即视感。



    可不活脱儿就是现在这副样子



    珍卿赶紧起身,离了三哥的房间。



    关上自己的房门,她靠在门背上,忽然间福至心灵,心里蔓上一阵细微的感触



    钱姑妈和明珠表姐,固然是在自作多情,强人所难。



    她作为继妹在三哥面前,是不是也在自作多情,自以为跟三哥很亲密呢



    当然,三哥待她与钱家母女,有很明显的不同,她没必要过分妄自菲薄。



    可是自我反省一下,她有没有自作多情的情况呢



    陆浩云重新坐到桌前,觉得刚才,小五对他的姿态,像是一个妻子对丈夫,让他的心里洋洋发热。



    想想又觉得不应该,再回想一番,又觉得没什么不应该。



    他现在最需要做的事,就是呵护着、等待着,一个小花骨朵自由地,行至翩然绽放的季节。



    陆浩云按一按额角,感觉头有些发沉。



    他今天在外面淋了雨,回到家又遭遇钱家这一幕,他湿衣服穿的时间太长了。



    他又倒了半杯白兰地,为自己躯一下寒气。



    然后他拿起吹风机,随便吹干了头发。又灌了这半杯酒,到床上倒头就躺下了。



    躺下之后,越发觉得头上昏沉。



    小五从今年以后,其实渐渐地长开了。



    俏丽初露二月桃,清素犹胜九秋菊。



    他的脑海里不由地,现出一些美好的展望,但以驱散现实生活的阴霾。



    陆浩云任思绪飘散,神游了一会儿,而后低低长喘一声。



    他不能再想这些了,他确实需要好好休息。



    这两三个月事情太多,无可避免地频繁出差。



    他今天之所以淋雨,便是因为他那桩无聊的婚约。



    他打定主意要解除婚约,付周惠珍三万元生活费,彻底了结前事。



    可是周惠珍的叔伯,生了贪婪之心,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要得更多周惠珍自己,态度也不够稳定。



    这些人还找上陆家长辈。



    今天,周陆两家的七八位长辈,特意拦住他说话,一言一句真是大义凛然,说他耽误人家青春,区区三万块钱,是不能补赎对人家的过失的。



    如果不是这些所谓长辈,多年来兴风作浪,蛊惑怂恿周惠珍守着无意义的婚约,这个不算聪明的女孩子,未必会拖沓到时至今日。



    不管这些人抱的什么心思,在他这儿都是白费心机。



    不过他们各怀鬼胎,手段伎俩层出不穷,应付起来多少要费一点心思。



    想着这些前事,陆浩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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