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日色高悬,营帐外传来士卒操练之声。
楚窈露出头来、伸了个懒腰,听到外面声音的时候愣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不在朝歌之中了。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陷入沉默之中怎么太阳这么高了这看起来得有中午十一点了吧这么晚了居然没人来叫她的吗
楚窈目光在营帐内搜寻了一圈,果真没有看到陆泛的身影。
想来也是,外面士卒们听起来已经训练了许久,主将任承业又是个不靠谱的。在这种情况下,陆泛如果能睡懒觉才是件稀罕事呢。
好在楚窈不是个真正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小姐,一个人也能完成洗漱整理一切事宜。刚洗过脸,却见陆泛掀帘进来、手中端着打好的清水。
“已经醒了”他瞧见楚窈已然收拾利落,不由得愣了一下,随即笑道,“看来是我来晚了。”
陆泛将清水放下,走过来极其自然地在楚窈眉心落下一吻,含笑问道“要现在去吃东西吗还是等一下和将士们一起”
楚窈“”
她眼看着陆泛凑上前来啄她一口、又神态自然地开口说正事,整个人都有点反应不过来你动作也太熟练、表情也太坦然了吧
楚窈默默地捂住自己的脑门,没吱声。
“怎么了”陆泛偏头有些好笑地看着她。
“我总觉得我还是个孩子。”楚窈喃喃道,“牡丹久了,早安吻晚安吻什么的、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遥远了。”
“哦”陆泛虽是不全能听懂她的话,却也能大致上明白她的意思,闻言面不改色地道,“我之前也不太懂。听窈窈的意思是,你觉得应该是早晚都会有的吗好的,我记住了。”
楚窈“”
不是,你别曲解我的意思啊你记住什么了忘掉啊摇晃脑袋
“你不要乱记东西。”楚窈严肃地抱住他脑袋左右摇晃,“特别是理解错的东西,快点忘掉”
陆泛给她摇晃得眼前有些发晕,却也不忘抽空无辜笑道“已经听到耳朵里了,记性太好,忘不掉了。”
两人闹了片刻,陆泛有些无奈地按住她“好了,你醒了的话,我就先回去了。马上就开始每日例行的切磋时间了,比武台上得有人看着。”
“比武台”楚窈便住了手、有些好奇地问道。
“是我之前整顿军中纪律时顺便颁布的一个条例,想促进将士们合理切磋、彼此学习来进步,还是个联络感情的好机会。”陆泛解释道,起身拍了拍她脑袋,“先去吃点东西吧,出营帐往左转、直行约三百步便能看到。”
“嗯。”楚窈点了点头,又兴奋道,“我一会儿也想去看”
“可以。”陆泛笑了一下,“下午我把事务交给秦伯,带你回城中一趟。”
军中伙食自然不能同护国公府相比,不过楚窈也不是什么挑剔的人,随意用了点填饱肚子之后,寻人问了路便兴奋地往比武台跑去。
比武台处此时人声鼎沸,兵卒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呼喝声和叫喊声不绝于耳,其间夹杂着兵刃交击的声响。
楚窈还没挤进去,便听得周遭忽地爆发出一阵叫好声“攻他下路、欸对干得漂亮”
“好啊真是高”
“老冯真是甩红缨枪的一把好手这手枪法使得真是绝了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出什么来着”
楚窈听他们叫喊得热闹,不由得心中更为好奇,挤进去的瞬间刚才听到有人这么问,随口便接上了一句
“出神入化。”
“欸对对对就是出神入化”方才卡壳那士卒闻言大喜,回头看来,“兄弟你声音怎么听起来”
他愣在了当场,楚窈微笑着同他点了点头。
那汉子便红了脸,张口有些结巴道“姑姑姑姑娘,你你你”
“姑娘个屁啊”他还没想好话该怎么说,脑袋上便挨了身边人一个爆栗,那兄弟咬着牙同他低声道,“你知道这人是谁吗她可是陆将军的人那日在双头崖下,多少人看到陆将军把人抱在怀里,脸上那笑柔得啊啧,说出来你都不信。”
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的楚窈“”
社死的事情,能别再拉出来鞭尸了吗
她面上和煦的微笑逐渐僵硬,而那个士卒的科普终于走到了尽头,以一记强有力的威胁收了尾“不想被陆将军拉出去单独操练的话,就管好你的眼和嘴”
这话一出,先前说话那汉子立刻将头扭到了别处,眼睛上下左右到处瞟、就是不敢落在楚窈身上,口中快速道“姑娘是来找陆将军的吧您请。”
说着,他和那兄弟朝两侧分别让了一步,为她腾出一条路来、好叫楚窈能一眼看到高台上的陆泛。
楚窈“”
陆泛啊陆泛,你平时是对将士们进行了什么地狱式训练吗还把人拉出去单独训练,太魔鬼行为了吧
“多谢二位。”纵然心中颇为无语,楚窈面上还是礼貌地同他们道了谢。她与陆泛的事情,还是回去关上门之后自己再问。
只是她还来不及走到高台旁,便看到先前在台上那个胜出的人将手中红缨枪端正一立、声如洪钟道“我老冯虽知自己本事不大,但按照规矩,我今日里已经连胜十局,该是有资格向陆将军挑战一番。”
“还请陆将军不吝赐教”他抱拳施了一礼,重新执起了手中红缨枪,枪尖在空中划过凌厉的弧度。
陆泛闻言也不推辞,从容一点头、便从高台上走到了擂台中,拱手施了一礼。
“陆将军要用什么兵器”那个叫老冯的汉子见他磊落干脆得很,不由地笑了起来,大声问道。
楚窈停住了步子、也有些好奇地朝陆泛看去。
她知道陆泛的武艺是不错的,但平日里他总是温文尔雅的模样,好像并没有什么真正见他出手的时候。
应该会用剑吧楚窈猜测道,剑是君子之器,世家公子习武时确实多用剑。
陆泛的剑法,应当也是飘逸淡然、用七藏三、满是君子之风的。
可出乎楚窈意料的是,陆泛只弯唇轻轻一笑,低眸将衣袖挽起“冯兄弟既然惯于使红缨枪,那涟之便也使枪同你切磋吧。”
底下隐约有呼声响起,楚窈侧耳听去,便听到周遭有人问“陆将军还会使红缨枪”
“没听说过啊”
“陆将军好像是剑法比较好,我先前见过一次,那剑法啧,我一个大老粗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是看着好像很温和有风度,但真正落到人身上时候啊那该有的力道半点都不少”
“何止是剑法比较好”远几步的地方有人插过话来,“你们来的少可能不知道,这比武台的比试啊,俺可是场场都到、一场不落地看下来的连胜十场这个规矩确实很难办到,但之前也不是没人做成过那老李你们知道吗使刀老厉害的那个”
“嘿,上回他使刀挑战陆将军,将军便以刀迎战、没过多长时候就把老李的刀给挑掉了。自打那之后,老李头整日里便抱着自己的刀,逢人便是说小陆将军厉害,跟他交手一次、甚过他埋头练五年刀法。”
“还有这一出”
“那可不是你们不知道,上上回”
一旁站着的楚窈“”
等一下,怎么好像越说越离谱了她倒是知道传话这回事,一来二去传得面貌全非也是有的,但落到自己身边人身上怎么总有一种想笑的感觉
楚窈越听越觉得好笑,唇边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意来。
没想到她只不过是弯了弯唇、根本没笑出声,这点笑意被身旁正惊叹连连的士卒们看到,他们却顿时不满了起来,皱着眉头声讨道“你笑什么你莫不是觉得,我们在吹牛、陆将军其实没这么厉害吧”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的事”这点眼色楚窈还是有的,闻言连忙辩解道,“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小陆将军厉害我是知道的、我太知道了”
我只是看到陆泛这么得人爱戴,与有荣焉而已。楚窈的眼眸亮晶晶的、满载着笑意。
这话一出,周遭士卒的面色顿时好看了起来,先前话最多的那个开口总结道“那就好。陆将军虽是年纪轻、可一身本事兄弟们都是看着的,也都是真心服气的。虽然你是个漂亮姑娘,但要是说起陆将军不好,我们可都是不会客气的。”
“没有。”楚窈唇边笑意绽开,仿若枝头开欲燃的明艳榴花,“我从来都知道,他是极好的。”
几人这么一说话,比武台上的形式便发生了急剧变化。
这个老冯大约是走刚猛攻击流的,自打比试一开始便发起了猛烈进攻,一杆红缨枪在他手中矫若游龙,所过之处尽是破空之声。
陆泛却与之相反,红缨枪在他手中仿佛只是个不起眼的小玩意,左一格右一挡,漫不经意般把玩着,却次次都能精准地将老冯的攻击挡了回去。
场上比试已经进行了一段时候,老冯急如雨点的攻击慢慢迟了下来、挥洒间也不似方才刚猛有力。
他也察觉到了陆泛消耗他体力一般的打法,眼见着气力实在是不支、咬了牙铤而走险,以枪身为饵、拼尽全力刺出最后一击。
陆泛却仍是神态冷静,这次没有再闪身避开、反而折身向前,直直地迎上了刺来这一枪。
枪尖明锐、映着日光落入人眼眸之中,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然而不过是闭眼的一瞬间,场上胜负已分。老冯手中的红缨枪锵然落地、激起一片尘土来,他躬身大口喘息着,手臂微颤。
陆泛将手中银枪立起,微微喘着气。
片刻之后,他走向老冯、对着他伸出了手“你还好吗”
老冯额上汗珠滚滚落下,却仍是勉力支撑起身子来,对着陆泛一抱拳“陆将军武艺高强,我老冯技不如人,心服口服”
“不必妄自菲薄。”陆泛额上亦是沁出薄汗、打湿了他额前碎发,“你的枪法很不错。只是须得注意,战场上不只有一往无前的进攻,防守和灵活应变同样很重要。”
“是,多谢陆将军指点我老冯记下了”老冯神情敬服、又恭敬地拱了手。
台下便响起呼喝叫好声来,热血的气息将原本晴朗的天气点燃得越发激昂。
楚窈身在其中,亦是能听到自己血液沸腾的声音,如一股奔涌而出的泉水,为眼前之人流动着。
陆泛向台下看去,正与她涌着笑意的眼眸相对,唇边忍不住也露出笑意来。
午时的饭是同楚家军中几个叔伯一起吃的。
秦伯见着楚窈的时候还不可思议道“大小姐,您不安安稳稳在京城里呆着、大老远的跑到战场来干嘛啊将军知道吗世子知道吗”
“不成不成,我得给将军寄封信回去”他瞪着眼睛围着楚窈原地转了几圈,拍着脑袋头痛道,“什么事要劳得您来定州啊,有事给我们几个老家伙传个信儿不成吗我们还能不给您办”
楚窈和陆泛皆是含笑看着他,渐渐忍不住唇边笑意来。
“还笑你们两个还笑”秦伯原地转悠了几圈,一回头发现她们两个人都笑了起来,忍不住把矛头对准了陆泛,“小陆啊,大小姐笑便罢了,你怎么不劝她几句、反而也跟着笑你知不知道”
他话还没说完,整个人的眼睛便瞪圆了,只见
这两个孩子对视了一眼,然后牵起了彼此的手、十指相扣着抬起了手。
“秦伯伯,这件事,你怕是代替不了。”楚窈笑眯眯道。
陆泛点头表示同意。
“这这这这怎么回事啊”秦伯眼神都直了,周遭几个叔伯也都是一副傻眼的模样。
秦伯反应了好半天,才张口痛心疾首道“你们两个都还是孩子啊大小姐,您才十几岁啊将军知道吗世子知道吗”
“咳。”毕竟是在长辈面前,楚窈掩饰性地低咳一声,“已经成年了。嗯父亲和哥哥知道的吧。”
应当是知道的吧毕竟婚约在这里放着,自家老爹和哥哥一直对陆泛也挺满意。
“秦伯伯放心,待此战告捷,涟之回去便会同楚伯父”陆泛亦是开口道。
只是他话还没说完,便被秦伯咬着牙一挥手、狠狠地打断了“走你小子,谁是你伯父”
前一秒还被亲近地叫着小陆的陆泛“”
楚窈忍不住笑出声来。
“秦伯”陆泛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下午的时候,我想带窈窈去定州城中寻一位故人,劳烦秦伯帮我看着点军营里的事,可以吗”
要搁到往常,秦伯自然是毫无二话地应下,但此时他怎么看陆泛怎么不顺眼,忍不住挑刺道“去什么去大小姐就好好呆在军营中,哪也不去更别说是和你一起去”
陆泛“”
楚窈“噗哈哈哈哈哈”
“好啦秦伯,您别为难他了。”接受到陆泛的眼神,楚窈勉强按捺住唇边的笑意,“我们去城中是有正事的,很快就回来了。”
陆泛也随之保证。
这般又劝了一会儿,秦伯才勉强松口。
楚窈直到与他们分开,再想起来时仍是忍不住想笑她第一次陆泛见有这般不受欢迎的时候,连能言善辩也发挥不了任何作用。
陆泛有些无奈地偏头看她。
“哈哈哈别看我,我们家人就是这么护犊子”楚窈被他看得越发想笑,调侃道,“这样就受不了了吗那到时候父亲和哥哥知道的话,你又该怎么办呢”
“能怎么办”陆泛相当配合地叹了一口气,“自然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
“对了,我们要去城中拜访什么样的故人”楚窈骑着马跑出一段距离,有些好奇地回头问道。
“你上次书信中说,近来在忙学堂的事情”陆泛微微一笑,“我之前曾与你提到过,我母亲之前在定州办过女子学堂。虽然我们当年在定州停留的时间有限,但当初兴办学堂之后,确实有几位做出成绩的。”
“先前我们进定州时,偶然遇上了当初帮助母亲兴办学堂的一位姨母。她自十余岁便立志自梳,也是位很了不起的女子。”陆泛轻轻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她,“窈窈若是觉得初立之时有诸多问题不知该如何上手,不如请她去任院长一职。想来会让你轻松一些,也算是给她一个安身之处、实践理想之所。”
单听陆泛寥寥数语,楚窈脑中便浮现一位清瘦却坚韧、淡然而执着的女性长者形象,心中颇有触动,忍不住低声叹了一口气“若是能遇上这样的人,是我的幸运。”
虽然陆泛说是在定州城中,然而两人策马而过、最终却是在城东一处偏僻之地寻到了她的住处。
住处地方不算大,不过一座茅草屋并着门前篱笆围成的菜地,其间有一条小径穿过,小径两旁似乎植着菊花,只是此时尚未开花、仅一簇绿叶而已。
满是清贫闲逸的隐士作风。
楚窈心中敬意更甚,而她似乎是听到了门前马蹄之声,自门前掀帘而出,正与牵马的楚窈遥遥相对。
须臾,她面上露出个温和的笑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