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欢头脑发木地穿过马路走到另一侧,扬起脸面对面盯着周箨看了几秒钟,才相信自己没有出现幻觉。
“你来找我怎么没有提前联系我呀”入秋以来的寒冷天气似乎让女生的思维都变得僵硬迟钝了起来,她恍惚了半晌,忽然反应过来什么,惊慌失措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手机检查,确认真的不是自己漏看了什么消息才松了口气,“我们今天数学统练,你是不是等了很久”
“没有。”
周箨提起手里一直拎着的袋子给她。时欢拨开纸袋看了一眼就发出了幸福的感叹,拎着袋子在马路上兴奋地蹦了蹦。
两串糖葫芦,一串是传统的山楂,一串的山楂被从中切开,夹了草莓进去。
“我们小学门口你曾经很喜欢的糖葫芦。去年你说让我不用再买礼物给你,这个应该不算正式的礼物。生日快乐,笑笑。”
明明女生的原话是“不用再买礼物,你记得我的生日我就很开心了,能来帮我庆祝就最开心了”,被周箨一复述,听着倒是她分外冷漠不领情。
“谢谢。”时欢笑着道了谢,吸了吸鼻子,决定看在糖葫芦的份上不去和不擅长表达的理科天才在这个问题上计较。
金黄色的糖衣在灯光下泛出甜蜜温柔的色泽和香气,被浸泡在总也解不对的函数压轴题里苦涩麻木的心慢慢复苏,时欢抽出带草莓的那一串糖葫芦递给周箨“你不会从首都专程赶回来就是为了替我带两串糖葫芦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还真的是很感动。周箨和她有很久没有联系了,她一直以为他忙到废寝忘食根本不会为这种小事花费心思。而现在想来,顾之京鬼鬼祟祟地来打听她的放学时间也应当是受周箨所托。
但当时她回答的是五点半。数学统考一向是五点半结束,今天因为出现了临时修改题目的状况,再加上她交卷后磨蹭了很久,已经过了六点。周箨是不是在这里默默等了她半个小时
是为了给她惊喜吗
其实最令时欢感到惊喜的,还是周箨这一次回来可以在天城停留很久。
他已经读到大学四年级,学校里的课程和考试基本都结束了,准备的出国考试也考到了满意的成绩,手头的论文才完成投稿,得到了一段难得的空闲时间。
于是一直以来的情况发生了逆转,忙得不可开交的变成了时欢。
每天匆忙抓着早餐冲出家门,晚上披星戴月回到家里,偶尔会撞上出门丢垃圾和采购食物的周箨。充实而枯燥的高三生活也因为家门前的偶遇变得有了一些期盼和亮色,不再像一个人孤军奋战时那样沉重。
心态因为他的出现变得重新像以前在初中时那样无所畏惧起来。
时欢每次见到他一面,都要在心里默念一遍“首都大学”的名字给自己打气。似乎把“和眼前的人读同一所大学”当做目标比“读首都大学”这样干巴巴的目标有激励性不知道多少倍,前者只是想一想都会幸福得忍不住托腮傻笑。
时欢心里好像出现了一个拿着旗子的小人,每每感到疲惫困倦的时候都会冲出来向自己大喊那个藏在心底的目标,而后她就会干劲满满地提起笔再刷上好几页题。
然而对于所有的高三生来说,高三永恒的主题就是要学会不断地面对残酷现实。即便努力到将入睡时间推后到了一点,连梦里都在答题,在期中考试的成绩公布以后,时欢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分发试卷的时候她正坐在座位上奋笔疾书,解完一整道复杂的解析几何题目后才分出眼神去仔细看课代表刚刚递过来的数学试卷。
一百二十六分。
一瞬间像是天地骤然变色,白昼失去日光,好像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但定住心神后反应过来,世界仍然如常,只是自己被独自丢进了塌陷的角落。
完全没有预料到是这个结果,卷头显目的红色数字让她的心猛地向下坠,连忙低下头去仔细看每一项扣分。
越往下看心越沉,没有误判,也没有核对错总分,扣掉的每一分都实打实地是因为自己的错误。
时欢咬了咬嘴唇,只觉得眼前有些模糊,脑中一片嗡嗡声,身旁传阅和讨论试卷的同学交谈声变成了渺远的背景音。
左手边刚写完的解析几何题目黑色墨水字迹娟秀又工整,占了满满一整页纸,甚至超出答题空间,转到了右面的压轴题那里一小部分,图上的标注也详尽又规范。
可是有什么用呢
对于想要冲击首大和景行的学生来说,数学考到一百四十分应该是家常便饭,一百三十分就算是弱势科目,而一百二十多分大概是想都不敢想的耻辱。
最可怕的是,她已经花费很多心力去准备,可不仅毫无起色,还从原本辛苦维持的一百三十分跌了下去。她没办法安慰自己“没关系,下次努力就好了”,因为这已经是努力过后的结果了。
一直以来信奉的努力似乎真的不管用了,在这样的层次上,天赋已经替人决定好了上限。
这是最绝望的事情。
周箨从楼梯走上六楼,推开楼梯间的门,恰好遇到了从电梯走出来的时欢。
女生似乎是没想到会在这时候遇到他,周身微微一个激灵,低头匆忙打过招呼从他身边侧身经过,转向自己家门,从口袋里掏出钥匙。
周箨皱起眉头,低声开口问道“你哭过了”
时欢背影一顿,而后转过身来靠在自己家门上抬头看他,方才不敢同他对视的眼睛里还残存着红血丝,眼睛有些肿,叹了口气“你怎么还是看出来了”
“为什么”
时欢的语气凝滞片刻,最终还是下意识地对他说了实话“因为数学成绩太差劲。”
“一百二十六分没有你想得那么低,要正视自己的成绩。”
周六强迫自己七点从床上爬起来,披散头发、穿着软绵绵居家服,抱着干巴巴的面包冲来周箨家,一边听他讲题一边啃面包,时欢仍旧有些睡眼朦胧。
少女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视线失去焦距。
直到听到男生的声音问道“你摸那桌子干什么”
“唔”时欢回神,讪讪地收回手,“因为是你学习时用过的桌子,我试试看沾沾仙气行不行。努力不行了,还有玄学。”
“”
男生脸上又浮现出从小到大女生都很熟悉的无奈表情。
他倒了一杯热牛奶放在她面前,在桌子前坐下来,从笔筒里抽出水笔,开始耐心地拉着少女分析整张试卷的题目
“天城的高考数学试卷题型分布是固定的,层级过渡也很明显,整套卷子非常模式化。一般上了高三之后我们学校都会按照高考的模式来拟卷,但难度会略高于高考,所以即便分数不太满意也不用太过担心。你眼中的成绩下滑,其实是受到试卷难度和心态的左右。”
“我刚才看了你的试卷,只要你不粗心犯错,大约一百二十分的基础分都是完全没问题的。选择题和填空题的最后一道题都是用来区分层次的难题,后者难度稍大于前者,超过五分钟没有思路可以有选择地放弃。除了偶尔会有圆锥曲线或者向量图形,用来做各个题型压轴题的核心知识点基本上都是导数,很容易集中突破,因为多练习后可以总结出一套系统的思维来应对”
明明是性格冷淡到同其他人多说一句话都会觉得浪费时间的性格,在向她传授起高考数学经验时却让人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会不厌其烦地把困难的知识和题目掰开揉碎讲给她,既讲到真正有用的东西,又时刻注意照顾她的心情。
他曾经是竞赛生出身,高二在准备国际奥赛的时候抽空参加高考数学也有一百四十分,如今又快要在首大物理系毕业,其实这张试卷对他来说应当是一眼看过去毫无挑战而言的难度。但时欢完全感受得到,周箨仍然在十分认真地对待。
他不会直白地说什么鼓励的话,但她还是自顾自地接收到了“相信你再努力一下完全可以和我读同一所大学”的信号,并兀自感动振奋不已。
凛冽寒冬在暗无天日的一轮复习中走到了尽头。再次开学没有多久天气就变得温暖了起来,时欢的头发也悄悄长过了肩头。
她偶尔起床太急匆匆赶到学校时,发现自己的头发忘了扎起来也不会被年级主任抓住批评,终于意识到高三年级最不注重学生的仪容,只要学生能“活着学习”,再也没有什么其他更重要的事。
所有人的努力都是在为学习创造条件。
每天晚自习统考过后会有各科老师在自习室答疑,时欢整理完问题抱着几册习题推开自习室的门时,被眼前排着的长队惊呆了。
她踮着脚尖在自习室门口原地跳了跳,发现其他科目全部人满为患,大概要等上半个小时才能排到老师面前,只有语文老师那里人丁稀少,但恰好自己也没有什么语文问题要问。
时欢鼓了鼓腮帮子,正在犹豫,恰好撞上了推门进来的扬随。
“排不上队吧”少年的目光在自习室里巡视一圈,而后低下头来自顾自地从她手里抽走习题册翻了翻,取了其中两本抱在自己手上,“要问化学和数学你在这挤什么找我问啊。走,换个地方。”
时欢狗腿地跟了上去“那其他科目你也试试我没有语文问题。”
扬随脚步一顿,把手里的练习册卷成一卷敲了敲她的脑袋“你内涵我其他还有什么,不就是物理和生物,生物我勉强帮你看看,物理去找你那邻居去。”
“什么”时欢吃惊,“你说周箨你怎么知道他的”
印象里两个人从来没有打过照面啊。扬随考来东华的那一年周箨已经毕业了,也更加没有理由知道她和周箨认识。
扬随勾唇一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随便推开身旁一间高一年级空教室的门走了进去,拉开第一排的椅子坐下,又示意时欢坐在自己旁边的座位“过来,给你一对一,教到你不想学为止。”
时欢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十分幸运的人。
爸爸妈妈很开明,遇到的同学也都很好。高三那一年她的数学和理科综合答疑完全是被周箨和扬随这两个理科天才全权接手。
除了自己努力刷过的题集摞在飘窗上可以和初中三年的高度匹敌之外,时欢觉得,被更高明的人耐心指点也是她成绩一直在提升的原因之一。
同班的好朋友也对她很好,时欢从来没体会过同窗之间勾心斗角你死我活的竞争。同桌的女生发现她喜欢吃白色恋人饼干,就时常托自己在日企工作的爸爸买一些回家,然后带到学校来和时欢在晚自习统练的时候一起偷偷吃。
另外一个要好的女生对她有求必应,无论是课间一起去别的教学楼蹭卫生间还是中午饭去更远的南校区换口味,亦或者是在分秒必争的高三一起挽着手在篮球场上闲逛放松,都欣然同意。
顾之京更是行动派,抱了一沓自己总结的历史典故和中外名句复印件来塞给她“知道你们理科生不擅长这个,语文作文背一背,保证你五十分以上。我试过了,高中老师真的很欣赏掉书袋。”
在高三这样要求学生清醒时每一分钟都在做理性判断的时间段,因为感性而衍生出的一切微小的东西都像是干涸荒原上开出的花。
所有人都在告诉时欢,你是被喜欢着的,应该有勇气去一往无前地追求一切自己想要的东西。
高考结束后,时欢一个人认真翻阅了几十个不同专业的详细介绍,最后确定了自己想要读的大学专业。
那时周箨才从美国回来不久。他在本科的最后一年被派去美国完成毕业论文,后来又收到了普林斯顿物理学院的hd全额奖学金录取。
原本只比她大两岁,然而如今她才高中毕业,他就已经要去远渡重洋去这么厉害的学校读博士了。
其实这也意味着,当年他拿到决赛成绩后打给她的那一通电话里,女生在日后也曾当作誓言一般努力履行的那一句“我想继续和你读同一所大学”已经无论如何无法实现了。
即便她如愿考上首都大学,也只能面对一个并没有周箨的校园。幻想里坐在一个食堂吃饭、去同一栋教学楼上课的场景永远不会有机会发生。
时欢猜想,已经过去了五年的时间,这五年来两个人的联系不可避免地比之前减少许多,大概那句话也只有她自己会记得,兑现与否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她如此安慰自己,却还是在周箨询问高考志愿时下意识地岔开了话题。
不知道要怎么和他解释,她的高考志愿表上,第一志愿不是“首都大学”,而是“景行大学”。
在网上查到景行的录取后,时欢已经连着好几天收到扬随的消息了。
一开始是强调提前熟悉校园环境和首都的重要性,后来兼之以景行食堂美食的照片勾引,最后见她懒懒地一拖再拖,干脆改成了“来找我”“来找我”“快来找我”的每日消息轰炸。
于是不堪其扰的时欢终于抱着“请他带自己熟悉熟悉校园也好”的想法一个人坐车去首都了。
扬随已经在导师的实验室帮了两个月忙,接到她下地铁的消息匆忙从实验室出来,就穿着一身白大褂站在校门口等她。
即便是如此桀骜不驯的人穿上白大褂也会显得有些文雅而禁欲,少年肆意张扬的眉眼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长成了有些成熟的模样,两种截然不同的形容词在他身上意外地调和,好看得令人有些移不开眼睛。
“录了什么专业”
“经济与金融。”
“还不错。”扬随接过她的包拎在手上,“饿不饿先带你去食堂吧,景行的食堂可是出名了的好吃,隔壁根本比不上。”
听到男生提起隔壁,时欢微微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足尖,心中还是难免有些波澜。
毕竟是自己心心念念了五年的大学,为了什么而成为执念已经不重要,在无数个伏案疾书的夜晚,所有执念的理由都已经化作骨肉与自己融为一体。虽然在外人眼中景行和首大根本没有什么区别,连地理位置都是挨在一起的,可是只有女生自己知道,即便如此,在格外微妙的地方,仍旧不一样的。
时欢试探提议“等下逛完景行,我们顺道也去首大看看吧”
早就有所耳闻,两所学校的学生可以凭对方学校的学生证随意通行。
扬随未置可否地挑了挑眉“你怎么才收到录取就身在曹营心在汉”
“你的成语水平突飞猛进啊。”
再一次被内涵的男生眯起眼睛“我最近是不是对你太纵容了”
到底嘴硬心软的男生还是顺便带她去首大走了走。首都的夏天炎热程度不输南方,午饭过后更是酷暑难耐。时欢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要被太阳烤化了。
男生见她脸颊边的碎发都给汗湿了,脸蛋也晒得通红,于心不忍,于是提议每人买一支冰淇淋去就近的理科教学楼里面避暑。
即便是暑假也有不少首大学生留在学校,教学楼里偶尔会有人经过。时欢作为景行学生,有些心虚地拉着扬随站在角落里不引人注意的地方。
一直举在手里的冰淇淋有些化掉了,女生低下头单手困难地从包里翻找纸巾,忽然听上方传来男生的声音“你最后为什么会选景行”
“哈说实话,你在这里问这个问题,是不是想让我挨打”
扬随轻笑一声“有什么关系,不是还有我吗如果我们两个都打不过,那我就拉着你跑,反正首大的书呆子体育也不如我们景行好,我们入校军训都要夜间拉练二十公里的。”
时欢被逗笑,从背后看去肩膀一颤一颤的。她抬头看了少年半晌,回答道“喜欢景行行不行”
细碎的日光从另一侧落进少年褐色的眼眸,折射出令人目眩神摇的光芒。他低下头来,看着她笑说“有眼光。”
夸的是景行,他却开上去很高兴。时欢有点莫名其妙。
“呀冰淇淋流下来了”女生忽然惊叫一声,低下头继续找纸巾。记得临走之前被她塞进背包的夹层里去了,仅凭单手很难拿出来。
于是时欢连忙把手里的冰淇淋向前递出去,“帮我”
“拿一下”几个字还没有说完,面前的男生忽然俯下身来,在她手里举着的冰淇淋上咬了一口。然后他抬起眼睛,那双张扬肆意的褐色眸子似乎略过她的头顶看向上方不远处,流露出志在必得的挑衅神色。
时欢平生第一次看到有人能做出比自己还骚的操作,一下子忘了反应,愣愣地把自己可怜的冰淇淋拿到眼前看了看。
几秒之后,她愤怒地伸出手锤了唇边沾了奶油的男生肩膀一下“我是叫你帮我拿一下不是帮我吃一口这下我的冰淇淋不能吃了我举了这么久你赔我”
周箨在时欢给出反应之前就转身离开了二楼平台。
他向来都是冷静而从容的,即便是此时此刻依然没有什么表情,但有些急促的脚步却出卖了他凌乱的心绪。
不想去听她会说什么,不想看到他们之间更亲昵的动作。
最理智和聪敏的大脑也无法分析出为什么时欢和那个少年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让偶然经过的他撞见这一幕。不过也并不重要,他似乎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问及时欢高考志愿时她都在顾左右而言其他。
思绪被拉回到一年多以前的那个秋天。他走下楼去丢垃圾,看到时欢被那个少年送回家。秋日的黄昏,他站在她对面,坦荡地对她说出“我在景行等你”。
听上去像极了很多年前他得知决赛成绩的那个晚上给她打电话,她在电话那端说出的那一句“想和你继续读同一所大学”。
周箨曾以为这是学生时代最单纯最坦荡的誓言。
可是如今看来他所听到的那一句只不过是年幼的女生童言无忌。真正能够兑现的是那个一直和她读了同一个年级、陪在她身边的少年。
岁月去如流矢,如今一切改换了模样,换成别人同她说,想要和她上一所大学。在他所缺席的那些时光里,女生长成长发及肩的漂亮模样,在少年问到为什么选景行的时候,任性地回答“喜欢景行行不行”。
喜欢的到底是学校,还是什么人
周箨站在平台上安静地看时欢和那名男生低声交谈,隐约传入耳中的每一句话听上去都很亲密。而时欢完全没有转过身来看到他。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那名少年似乎知道了他和时欢的关系,但周箨没有错过少年眼中的挑衅。对方甚至可以肆无忌惮地去和她同吃一支冰淇淋。即便是精心设计给他看的,周箨也意识到,自己输了。
他和时欢认识十几年,都还没有能亲密到这个地步。
思绪变得无法控制。而后周箨意识到,自己在嫉妒。
这么多年以来,其实他也曾经奢求过变成最特殊、最无可替代的那一个,后来愈发自惭形秽,觉得即便做不成最无可替代的,她肯一直对他这么好也很好。
可是连这些都没有了。
“我想继续和你读同一所大学”,如今他回想起那时听到她这样说时自己的心境,以及这么多年来不敢宣之于口的期盼,只觉得悲哀。
邵昀很快察觉到了周箨的情绪有些变化。
周箨整个大学时期都把自己崩得很紧。邵昀和他认识十年,多少知道了一些他家里的情况,也知道很多旁人不知道的艰辛。
因为和母亲的矛盾,上了大学之后周箨就再也没有用过家里的钱,从大一开始就一直靠做助研的补贴和奖学金维持生活,最忙的时候同时在好几个实验室项目里打转。
后来升上大三,他做了教授名下研究所的兼职,情况变得好了一些,拿到第一份工资后还替时欢买了生日礼物。这几个月周箨完成了hd的申请,本科课程也基本修完,参加的项目和自己的实验也都发了论文,好不容易有段时间喘口气,这才有了点活人气息,不知为什么又重新变得死气沉沉。
邵昀支着下巴看着在图书馆自助借书记器前借书的周箨,觉得形容词应该换成“苦大仇深”更贴切。
“到底是什么事”邵昀问道,“让我猜猜,你是不是想知道欢欢到底考去了哪这点小事不至于这么烦心吧,她应该不在意的,我去替你问问。”
“不用了。”周箨低垂眼睑,把手中的书翻到背面刷条形码,“她去景行了。”
“什么”邵昀大吃一惊,一时间没有控制住音量,引来了旁边自习的同学嫌弃的目光,“我还以为是她考砸了,你才不好意思问。去景行的话也没考砸,分数按理来说也可以来首大的。我记得欢欢之前不是一直想要来首大吗”
周箨沉默着继续手里的动作,喉结轻轻滚了滚。
“等等,不太对劲。”邵昀从坐着的桌子上跳下来,“你们闹矛盾了为什么我觉得不对劲,她学什么专业”
“大概是经管那一类吧。”周箨仔细回忆后犹豫道,“她寒假的时候去了她姑姑教课的大学看了看,回来说要学这个。”
邵昀思索片刻,试探道“喔。经管的话还挺特别的,会不会她只是单纯地没考上首大的经管学院”
周箨猛地转过身来看他,邵昀无辜地举起双手“我只是从理论上分析。”
“为什么会考不上”
“啊”这下轮到邵昀呆滞,“我记得你住的小区叫桃源里,不是桃花源吧。你可真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首大的经管学院每年除去自主招生外基本上只收各省状元啊。虽然同为经管,和景行的管院差了好多分。你不知道吗”
少女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和扬随一起逛首大的时候接到周箨的电话。而他开口的一句话就是
“你录了哪所大学”
不像填报志愿时还可以用尘埃未落定来搪塞,如今一切已成定局,周箨的问题又直指核心,没有任何理由再绕开话题。更何况他是早晚都会知道的。
时欢的声音有些低“景行大学。”
听上去他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意外,而是语调如常地冷静问道“为什么”
电话里是长久的沉默。女生没有说话,站在原地深呼吸了几次,还是没有鼓起勇气说出真实的理由,于是男生那边只能听到一些意味莫名的气息声音。
良久,周箨终于放弃。
“好,我知道了。”
从一开始就不该抱有什么可笑的希望。就此死心要比以为自己失而复得后又狠狠坠落谷底好受得多。
这是和周箨之间,第一次不是由时欢来挂断电话。
空气像是冰冷苦涩的海水漫过头顶,坠入深海,不见天日,连肺里的最后一丝氧气都要被挤压出去。
因为即使你这样毫无保留地帮助我、我也已经拼尽全力,却仍旧不够好,所以实现不了自己的梦想,也没办法在兼顾自己喜欢的专业同时和你读到一所大学。
要她怎么对从小到大仰望了十几年的优秀男生说出口呢
在外人眼中首大和景行总是相提并论的、毫无差别的顶尖学校。可是真相却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起,在时欢眼中,她只能维持着和周箨表面上的接近,而优秀的他已经和她越来越少能够有交集。而事到如今这差距终于隐藏不住。
“我追不上你了。”
“欢欢,你怎么没有来”
拿到邮寄的录取通知书后,时欢按照每年高三的惯例回东华登记高考分数和录取学校,顺便见一见老同学。
顾之京毫无意外地去了首大的汉语言文学。她正和顾之京在南校区散步闲聊时,忽然收到了邵昀的消息。
时欢一头雾水“什么没有来去哪”
然后邵昀的电话就直接打了进来,一开口就是着急的语气“周箨今天飞美国,你不知道吗我在首都机场送他呢。我以为这种场面你无论如何都会来。”
时欢脑中一片空白。
周箨什么都没有告诉她。
可从前不是这样的,他有什么事情都会第一时间和她分享。从竞赛决赛到国际奥赛,甚至是他的提前高考成绩,她都是第一个知道的人。
如今他要远渡重洋,她竟然毫不知情。
“你把电话给他。”时欢的眼圈有点酸,但她竭力去忽视自己心中的委屈和难过,此时此刻赶到机场见到他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我这就买动车票去首都,等等我,动车只要三十分钟。”
来不及和顾之京解释,少女转身就向校门跑去。
而被丢在身后的并不只是一头雾水的顾之京,还有才顺着天桥从北校区找来的扬随,见她仓皇转身的背影忍不住大声喊道“时欢你去哪”
时欢充耳不闻,跑到校门口已经忍不住微微喘息,电话那头却没有了邵昀的声音,而是浅淡的呼吸声。
很熟悉。
是周箨的。
“你不用来了。”
“什么”
少女停下脚步,听到电话那头的背景音已经是机场播报检票的广播。
“你不用来了。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来不及了。”他的声音仍然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但时欢如此了解他,很轻易便察觉到了他风平浪静下涌动的情绪。
时欢吸了吸鼻子,完全想不到任何别的话说,一开口就带着哭腔“那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电话里的呼吸声加快了一些。周箨抬起眼睑,看到机场落地玻璃窗外的飞机已经缓缓停下,心中忽而涌上了一股微妙的希望。
像是绝处逢生,雪尽春来。女生的哭腔让他的心微微一颤,又重新萌生出自己仍被她在乎着的错觉。即便她此时此刻仍然在和那名少年在一起。
即便再克制着自己不去打扰她,不去越界,即便再不愿承认,他在这一件事上像极了他的母亲,只要对方表现出一点微小的靠近,他就可以卑微地由此衍生出无数希望,并为之丢失理智。
“我会告诉你的。”周箨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喉结滚动,似乎是承诺道,“再见,笑笑。”
时欢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痛哭失声。
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一开始引以为傲的学习最后变得力不从心,一开始无比珍视的关系形同陌路。此时此刻所身处的恰是传鉴楼前那一片空地,将时光的指针拨转到六年前,曾有一名少年背着因初潮而不知所措的女生从这里回家。
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的情形呢她连去送他都失去了资格。
传鉴楼一楼他的照片还挂在原来的地方。其实女生独自在东华读高中的这三年,哪怕是今天回校汇报成绩,都会下意识地走来这里,不过因为自己没有他的照片,想借着学校宣传牌上的照片看一看他的模样。
如此幽微的心事无人知晓,成了女生和自己之间的默契。他在首都不回来的时候,自己做题迷茫疲倦的时候,偷偷跑来这里看一看他的宣传牌就会感到开心和动力。对于高中生来说,组成生活最重要的本就只有这两种因素学习,和感情。而他承载了她全部的仰望。
终于意识到,为什么那个时候的自己会觉得宣传牌和校刊上周箨的照片一点都不像他。
因为那个时候他看向她的眼神里总是有温柔而喜悦的光芒,是面对别人和镜头时所没有的。
宣传牌上的周箨理智而冷漠,她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习惯。
时欢想到六年前无意间听到范阿姨的评价。那时她单纯地以为自己和周箨之间并非云泥之别,如今看来那些恶毒的诅咒竟然被现实一一印证。
他变得越来越优秀,眼中的世界越来越开阔,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度,如今终于不可避免地渐行渐远,所以他理所应当不再同平庸的她关系亲密。
“我没有办法站在你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