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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番外二 当与梦时同1
    火车车身还未出现在视野中时,车轮磕轧铁轨的哐当声就由远及近地传来,频率随着尖锐汽笛声的接近而渐次降低。待到笨重的圆形火车头喷着白气驶入站台时,车速已竟算不上快了。



    车身掀起的气流微微拂过月台上少年的白袍。周箨从手中捧着的书上抬起头,目光落在车厢厢身上的标牌上。



    客运火车大多分一等、二等和三等车厢。来信上没有具体写明她坐了哪节车厢,他想了想,逆着车来的方向向车尾的三等车厢走去。



    时欢站在车窗边向外望,首都站月台上人潮熙攘,有穿着西式衣装的政要名流,也有穿着布褂布袍、满身包袱行李的普通百姓。



    少女第一次告别父母,离家来到陌生城市,况且还是来首都这样的城市,眼睛里神采奕奕,难免觉得四处都新鲜,怎么也看不够。



    火车靠着站台缓缓停下,她一眼就在人潮中辨出了月台上穿着纯白长袍、清俊挺拔的少年。



    心中仅存的那一点忐忑也得到了安抚,她激动地扒着车窗,向少年拼命挥手。



    仿佛心有灵犀般,他抬起眼睛向这个方向看来,目光与她相接,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染上了浅淡的笑意。



    车门开启,三等车厢里像罐头一样拥挤的人群终于找到了出口,蜂拥而出。坐在一起的几个男生也站起身来,将行李从行李架上取下来,分发给同行的女生。



    扬随把时欢的箱子递过来,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文雅俊秀的少年立在人群之中,的确十分扎眼。



    “他就是你说的那个在首大读书的邻居”



    “他叫周箨。”时欢笑道,“他可厉害了,在东华读书的时候就一直是第一名,还被张校长表扬过。后来参加首大的招生考试,理化都考了满分,国文和英文也很好,虽然现在读物理,但是当时也有文科的教授想要他。”



    谈及他的时候,她的眼睛都在发亮,一副仰慕到极点的模样。



    顾之京在一旁瞧着她,托腮笑着“啧”了几声“晓得了,你这几年在我耳边念叨他,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这下终于可以一窥本尊的真面目。”



    鹿鸣同时欢没有那么相熟,但也难掩八卦之情,于是直接开口问道“青梅竹马,指腹为婚”



    时欢慌忙否认。



    扬随在一旁帮腔“都什么年代了还搞包办婚姻那一套”



    林鹤原拍了拍他的肩膀,提议道“等下下了火车,可不可以托这位周学长替我们找一家旅馆他在首都两三年,应该知道哪里比较安静,适合温习。”



    时欢点头“我写信提前说明过来意,考试之前,他还可以替我们辅导几天。”



    这一次结伴同来首都的都是天城东华中学和明德中学的学生,准备参加今年首都大学和景行大学的招生考试。



    十七八的年纪,青春稚嫩而一身书生气,哪怕是挤在最末等的车厢,周身环境喧闹肮脏,眼睛里也有着无法磨灭的光。



    车厢里的其他人都快走光了,学生们才不紧不慢地下了车。



    时欢甫一踏上月台,就一面挥手一面拎着自己的小箱子向白袍少年身边跑去。



    “周箨哥哥”



    她穿着布褂和短裙,留着短发,是新式女学生的常见打扮。



    和他离开天城时留在记忆里的小姑娘有些不同,身量拔高,容貌也长开了一些,但那双明亮的眼睛却一如既往。



    周箨合上书,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箱子,向与她同行的几名学生点头示意,而后转身走在最前带路。



    时欢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旁。



    周箨问道“这次来是考景行”



    时欢点头。



    “我和她一样,”扬随也上前来,走在时欢身边,接过话来,“来的这几个人里,就我们两个考景行。”



    周箨看了他一眼,而后目光又重新落回时欢脸上“不考虑首大么”



    时欢笑着耸了耸肩“首大当然好啦,但是我听说陈岱孙先生在景行经济学系,我想做他的学生。”



    首都的盛夏一派蛙语蝉鸣,哪怕是夜晚也毫无停歇之意。旅店老板送了两盏煤油灯过来,少男少女凑在一张大木桌旁伏案苦读。



    时欢做完翻译练习,转过脸去看周箨。他正替林鹤原看数学题目。



    为了把亮光给他们这些要备考的学生温习,周箨坐在很暗的地方,戴上了他平时不常戴的黑框眼镜。



    白皙清隽的脸庞,沉静的眼睛,薄薄的唇,她托腮偷看他半晌也不觉得腻,直到他放下那张演算纸,对林鹤原说“没什么问题,以你的水平,考首大数学系十拿九稳。”



    时欢连忙收回目光,却还是被他发觉。



    周箨像学堂里的老师一样眼神严厉地看向她,“审问”道“题目做完了么”



    时欢笑呵呵地扬了扬手中的纸“做完啦。”



    是把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翻译成白话文,不难,花些时间就能做出来。



    他又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的纸笔,站起身来向门外走,时欢心领神会地跟了上去。



    “你来首都读书这件事,叔叔阿姨同意么”



    旅店的院中,老树摇曳的枝叶投下婆娑斑驳的影子,一阵微风拂乱树叶,沙沙作响。



    学生们很节俭,此行来选了简朴的旅馆下榻,与做苦力的脚夫住隔壁。老板端着茶壶出去同脚夫闲话,隔着院墙能听到隐约的京腔,和听不太懂的外地口音。



    时欢背着双手“他们支持我做我想做的事。”



    周箨垂下眼睑看着她的脸庞,片刻后才道“首都并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样太平,政府和军方都在做准备。一旦爆发战争,景行和首大都是靶子。我听说,梅校长已经在秘密安排人把景行的一部分珍贵资料装箱封存运去南方了。”



    时欢定定地看着他“可是,周箨哥哥,你不是也还留在这里吗”



    少年语滞。



    时欢摇了摇头“假如要爆发战争,便是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作为华国人,逃到哪里也是躲不掉的。天城早就有了日租界,日本还在海光寺驻军,我们也早就不怕了。更何况,这个时候也不该躲。我们都是接受了新式教育的新青年,要发展新科学新文化才能让积弊积弱的华国站起来,我们才是救国救亡的中坚力量。所有人决定来首都之前,都对这些心知肚明。周箨哥哥,你不也是这样想的吗”



    一时无言,周箨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心知她既如此说,他再劝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半晌,唇边无奈地浮起浅浅的笑意。



    “只是首大在城内,景行在城外。你要考景行,恐怕我会照拂不及。”



    “我都十八岁了,哪里还用像小孩子那样照拂”时欢扯着他的衣袖,“之前和大家在一起,没找到机会同你说,妈妈去年替你做了一身袍子,但是你一直没回天城去,所以她托我这次带来给你。希望你没有比上次回去时长高太多。”



    她拉着他走向自己的房间,从箱子里捧出一身布料厚实针脚缜密的白袍。



    “我觉得这白太单调了,所以自作主张替你在襟上绣了修竹。只不过,我的绣工你也是知道的你试试看,很丑的话我替你拆掉,我带了针线剪刀来。”



    周箨接过衣裳抱在怀里,低低道“不用拆,我觉得很好。”



    八月,景行和首大两校公布录取结果,同来首都的几名同学名字都赫然在榜。



    彼时战火尚未波及首都,但城外驻扎的日军演练时的冷枪和呼号声已经悄然渗入首都上空躁动不安的空气。



    愈是时局危机、风雨欲来,两校学生治学就愈勤奋投入,因此两个人平时见面机会不多。但周箨每月至少会抽出时间去景行看望时欢一次。这一惯例风雨无阻也平安无事地延续了一整年。



    仲夏的景行园荷香阵阵、书声琅琅,仍是一派安宁优美的象牙塔模样。周箨找到时欢时已经是傍晚,她正坐在池塘边树荫下一面啃馒头一面背书。



    少女的短裙下露出一双纤细的腿,正悠游自在地摇晃。而周箨记得,她这一身衣裳,还是去年初来首都时身上穿着的。



    他走到她身前站定,微微皱眉“你怎么吃这个”



    时欢惊喜地抬起头来,把书放到一旁,吞下口中的东西“挺好吃的呀。你仔细品的话,能品到一股面香味,平时都被调料的厚重味道覆盖了,怪可惜的。”



    如果他不是认识她十多年,知晓她从小就最爱鲜香麻辣的重口味,恐怕也会被她笃定的语气和一派单纯的神情哄骗过去。



    周箨在她身旁坐下,关切问道“叔叔阿姨没给你寄够钱”



    “不是,我中午有吃菜的。”



    周箨仍看着她,不出声,但是仅仅如此,就已经让时欢觉得压力倍增,不由得开口坦白。



    “我只有晚上才会这么吃,中午会好好吃菜的。你也知道,现在时局紧张,政府越来越拿不出钱来拨给大学,但是买书、聘教授、印杂志、办活动,哪里都要钱。景行还在长沙建新校舍,也是一大笔花费。还有好多家里不富裕的同学、关外逃难来的同学,连基本的生活都负担不起。”



    “我想着能帮一点就帮一点,国难当头,也不是奢华享福的时候。周围也有很多同学这样做,扬随那中富家小少爷都和大家一起吃馒头和饼子呢。而且,其实有白面馒头吃也挺好的,已经比那些家里不富裕的同学好很多了。”



    周箨的眉头皱得更深,想要劝,却发觉根本无从劝起。



    他无法否认她所做的事情。



    对于学生来说,景行和首大并不只是学校。她们更像是动乱时代华国文人精神的象征和收容所,是最后的象牙塔,也是探索救国救亡之路的地方。



    所以,即便是自己吃糠咽菜也不觉得苦。虽然维持学校存系的责任并不在学生肩上,可是没有首大和景行的学生会去区分这个界限。他们早就将自己的命运同学校看做一体,只要能留住自己的学校,能让她越来越好,一切牺牲都是值得并且甘之如饴的。



    愈是乱世,青年学生便愈是纯净而奋进。



    周箨是知道的,在这个时代,如果要做对的事,就一定会做出牺牲。可是有些事情,他自己做好心理准备,不代表也做好了让时欢一起的心理准备。



    周箨在心里叹了口气“你暑假回家去么”



    时欢摇了摇头“家里没什么大事要我回去,爸爸妈妈寄信来让我好好读书。”



    两个人之间又陷入了沉默。



    “哥哥。”时欢忽然开口叫他。



    自从来了首都,她似乎是觉得叫“周箨哥哥”太过幼稚和小家子气,开始把“周箨哥哥”改口简称“哥哥”,然而落在他耳中更有中无形的信赖和亲密,清清脆脆,叫得他心里一颤。



    “我知道我现在做的是杯水车薪,在你看来还挺幼稚的。”时欢扬了扬手里的书,“但是我现在只能这样,帮一帮自己身边的人。暑假留下来,也是希望我能快一点学有所成,等我变得更厉害了,就可以做惠及更多人的事情。”



    学期结束,时欢在校舍里收拾东西。首都溽热不亚于天城,她擦了擦汗,把窗户推开,一阵阵微热的晚风裹挟着荷香送入室内。



    那一天晚上,占领首都市郊宛平城外的日本军队以走失一名士兵为由,强行进入宛平城搜查。遭到拒绝后,日军突然向卢沟桥龙王庙的华国守军发起进攻,炮轰宛平城。



    那一年是一九三七年。,,